冯棹台拿走雪姬的骨灰,梁与棣拿走不知名的棺材干灰。

    一件事情落地,接下来是该如何离京的问题。

    梁风仍被要求陪在皇帝身边,听皇帝诉苦,听皇帝惋惜,听皇帝心痛。皇帝总共就三个儿子,一个没了。

    他在宫中偶尔会见到与義,想和与義一块商量离京的法子,但他又不敢和与義离得太近。

    与義反而找他找得殷勤,没事跟他借点钱,有事跟他借点钱,梁风慷慨大方。

    只是他会私下偷偷提醒道:“太子被废后可要另立储君,我怕我们接触密切,皇帝会怀疑我想要扶持你。”

    “啊?”与義一脸懵。

    与義耸肩,“肯定是三皇兄啊。不可能是二皇姐吧?”与義皱眉认真想了想,“我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快出生了,反正不会是我。”

    与義拍拍梁风肩膀,“安心啦,你如今也没有兵权了。”

    也是,没有兵权了。他要是还有兵权,遇上这种事情会被盯死吧。

    ......现在寸步不离皇帝身侧,也算是被盯死了吧。

    宫里有位妃子即将生产他倒是知道,三皇子为被刺之事找废太子要说法的这些天,朝堂上不少人提议另立储君的事。皇帝为此极不耐烦,命梁风始终跟着。

    皇帝不急于新立储君,估计是想看看这快出生的孩子是男是女。

    趁这段日子在皇帝跟前沾光,皇帝也还没有正式收回他肃贪的权限,梁风托人问了问温柔馆的情况。

    宫外的衙门回复相当迅速,说那家馆子卖了好大的价钱,那是个好馆,虽然接连有人被抓进牢里,还有人去世了,但那是个好馆。

    梁风回想她那日的神情,直觉不太可信。

    府里的小缃常常会去看她。八月近尾声的时候,小缃来信,金絮在半个时辰前离京了。

    和她随行的人是丽姬,小缃还说姑娘们的铺子起名叫温记香铺,“温”应当是取自温柔馆的温。

    梁风收到信件,命暗卫在暗中保护她们安全,等她们到了太南之后确认一下住的地方,不用盯梢。

    然后他问小缃温柔馆的情况,和金絮在离京前是否有不开心的情绪。

    小缃说温柔馆卖了五枚铜板,这换了谁能开心。

    梁风登时懵了,脑子里浮现出宫打听的人回复他时的嘴脸。

    “殿下,那可是座好宅子,嘿嘿嘿嘿。”

    梁风不向皇帝请示,直接出宫,骑马去温记香铺。

    铺子里火蓉在,火蓉给他看了衙门赏给金絮的“大善人”牌匾,已经断成两截,还有金絮留下的五枚铜板。

    火蓉解释说:“阿絮去官府拿钱的时候,那些当官的给她看了本小册子,册子上原本写的是符合规矩的钱数,但那些人却说宅子有一处缺损,修补好了缺损官府才收房,而修补这处缺损的钱由屋主人出,于是凭这一项就将钱全扣了,扣得只剩五个铜板。那些缺损,也不过是些墙皮剥落、地皮翘翻的小问题。”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么大的事情,她愿意在他面前塞包子,也不愿意告诉他。

    火蓉摊手,“她说不想再欠你人情了,我们其他人都是赞同让她告诉你的。”

    旁边的大厢道:“梁公子有心,特意过来一趟相问,不过,阿絮姐已经离京了。”

    梁风简直有点生她的气了,还多谢他这几年的照拂呢,她倒是让他照拂啊。

    “那也没有和官府说理去?”

    “说了啊。”火蓉再摊手,“被赶出来了啊,你以为我们是你。”

    梁风哑口无言。

    不行,不给她处理好这件事,他不能离京。

    梁风不找皇帝,不找相府,把状告给了冯棹台。

    冯棹台作为御史接到他的举报,立马展开调查。

    金絮无法反抗,反抗只会被官府赶出去的事情,在冯棹台手里两三下就查清了。

    冯棹台将火蓉口中的那本册子还有被金絮一怒之下摔断的大善人牌匾,一起交给相府。

    皇帝终于从被废太子愁白的头发和皱纹中抬起了头。

    冯棹台向相府弹劾宫外衙门贪污眛钱,游照同同意判罚。

    皇帝坐不住了,对废太子的惋惜和悲伤盖不住此刻被掠夺话语权的恐慌,插嘴询问游照同此事细节。

    游照同回禀,皇帝于是发怒,严厉惩治涉及此事的所有官员。

    罚俸的罚俸,降职的降职,昧掉的钱全数吐出,归还百姓,并严格记录每一笔钱的去向

    “这提醒我了。”冯棹台和梁风道:“这样的事情只要同卖宅子的老百姓核对卖出的钱币是否落实就行了,非常容易查。我们作为御史,目光不能只放在官员身上。”

    冯棹台为雪姬选好了葬址,这会开始办事还有心思反思。梁风觉得佩服。

    他出宫确认温柔馆的钱是否和数。他无法代领,有了皇帝的旨意,每笔钱只能由本人来取。

    温柔馆确实值钱,卖出的数额不小。那她还得上京一趟,这么多钱不拿浪费了。梁风心里小小窃喜。

    这一趟出宫,皇帝没再叫他回去。

    卖馆钱也落地,在京的事情基本上都处理好了,他向皇帝请旨离京。

    皇帝不批。

    ——早都猜到了。

    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整日不知道该干什么。梁风将全副心思用来找办法离京。

    他绞尽脑汁想办法,想不出来。非要留他在京,总不会是皇帝怕他偷偷去解救流放途中的废太子吧。

    他逐渐整天坐在王府的院子里,躺在石凳上看天空,一小片的天空,使劲想办法,想不出来。

    很快到了九月,梁风愈发想见金絮。

    不知道金絮会不会想他。多少想过一点吧。

    从脑子里倏地掠过去的想也是想,他不挑。

    脑子休息的间隙,他不断地向皇帝请旨离京,皇帝始终不批。

    不知道她在太南干什么,她的生活会不会很丰富啊。梁风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生活过得如此单调。真闲下来之后,最累的是脑子。

    脑子发累的时候,冯棹台反思后做出了举动,似乎又弹劾了一名官员。

    梁风没有细打听,在听说冯棹台触动太南的郡守根基,他才打听了一下。

    太南郡守柳大人即将和宫内九卿之一的光禄勋大夫曹大人互换。

    冯棹台一个京官御史,不在相府,居然动摇了相府东曹的权柄,干涉二千石任免,更换了郡太守人选。

    打听完了也找不到他插手的地方,梁风在一小片天空下死掉。

    一日不见她,八九十年过去了。

    他感到了苍老。

    随着苍老的心态浮现,宫里却传出了新生的喜悦。

    皇帝喜得第八子。

    后宫有位妃子生了一位公主,是皇帝的第八个孩子。

    满朝文武向皇帝道喜的时候,梁风也进宫凑了热闹。

    后面的热闹会更大,这是位公主,不是皇子。梁风懒得管这些,趁着皇帝大喜的时候再次请旨离京。

    沉浸喜悦中的皇帝看了他一眼,眉开眼笑的样子皱得如同新生的婴儿。

    皇帝批了。

    梁风这一刻地喜悦甚过皇帝。

    前脚失了太子,后脚以四十三岁高龄抱得公主,皇帝被这起伏的悲喜冲昏了头脑,竟然批了!

    梁风瞬间简直比金絮得知自己能离京时还要高兴,他和她感同身受。

    梁风不管不顾,扔下府里的人骑了马就飞奔去往太南。

    赶得快,也就两天路程。

    也就两天的路程。

    他风一般地赶路。

    过了大半进程,肚子饿了,他才反应过来,上路一点干粮没带。

    他扭头继续飞奔去往太南,饥饿的肚子里装的全是想她!想她!

    树林野地的景色飞速冲向身后,枝条叶子将头顶的天空切成大片大片,马蹄踏响,满目空阔,天际线触手可及。他差点要闭眼,难得的景色想和她一起看第一眼。

    梁风跑得更快。

    一眨眼,太南城门近在眼前。

    曾经战火炮轰的痕迹已经不见,崭新得不像记忆中的样子。

    她肯定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追过来了,可以说是阴魂不散。

    嘿嘿。梁风顺利进城,早就记下暗卫和他说过的地址。

    然而穿过城门,陌生的城镇阻拦着一切熟识的旧人。全新的街道店铺疏落排开,行人稀少,往来擦肩的人多穿着麻布和行商着装。

    在他印象里,太南重文,路上多见的应是打扮斯文的书生。

    身下骏马慢慢踱步,梁风边走边看,一阵恍惚,饿得头晕眼花。

    他完全不认路了,走到哪里都不知道,心里沉沉的。

    哪怕是战火焚毁前的太南,在他的记忆里也所剩不多了。梁风心慌起来,这样的太南城让她看见了,她会不会失望。

    梁风甩掉脑子,肯定不会。她会遗憾,然后喜欢起现如今的太南城来。

    郡县战后重建从来都是大力发展商贾,而不是继续侧重文武,书生除了在街头摆着好看,于房屋添砖加瓦或是增加百姓家中囤的钱财做不出一点贡献。她当然会欢喜于家乡日渐恢复元气。

    梁风打消沮丧,买了个烧饼,询问路人她的住址,一路找过去。

    找到城里一处十分偏僻的小巷。

    梁风嚼烧饼,踏入巷子就闻到一股家禽的味道,听见簸箕翻豆子的沙沙声,还有妇人与孩子说话的声音。他边听边抬头看,暗卫说过她住的地方种有一棵银桂树。

    小巷子路窄树木少,两侧院墙离得近,车马不通,像是一座大院,一户人家就是大院里的一处分殿。他想到了王府的布局,但这里每家每户贴得比王府的分殿还密。

    走得深了,终于看见一丛树尖。梁风快步跑到树下,跑到了一户院子门外,里面的银桂树尖高高地伸出墙头。

    应该是这里了,他站定,四处看看。

    院墙是土砌的,不是砖砌,没有上漆,墙面凹凸不平,墙头也没有铺瓦。门是木门,缝隙边角有些缺损,锁有点锈了,灰尘很重。

    打量着打量着,烧饼不嚼了,梁风呆呆看着这一间屋子的外表,觉得朴实无华。

    他上前敲门。

    无人应答。

    门锁从外面锁上了。梁风再敲几次,里面连道喊声都没传出来。

    需要小厮通报?看起来不像是敲门声传不进里屋的样子。他趁周围无人,跳起来趴到墙头往里偷看。

    很小的院落,一进,庭院的地面有一层砂土,三四间厢房,左侧的独立厢房竖着烟囱。房屋都是土砌,已经出现剥落的情况,墙角摆着些沾灰的竹筐,屋檐下挂着些晒干的食材。窗户和大门一样,有缺损但不漏风。趴在墙头看,一览无遗,院子里没人。

    她可能出门了。他一个暗卫都没从京城带过来,想找到她的行踪都没有人手。

    梁风掌心攥着烧饼,跳下去,后退两步,再次整体打量这座小屋子。

    看了半晌,他低下头,围着小巷子里外绕了一圈,没再看见第二棵树。

    一张烧饼填不饱两天没吃饭的胃,梁风走去相隔不远的一家馄饨铺子吃饭。点了汤馄饨坐下,还能看见她的门户。

    汤馄饨端上来,热气沸沸,梁风吃了一口,几乎没味的鸡汤加寥寥几颗葱花,味道比军营的粗粮还要淡。

    她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

    他不觉得和她之间有什么距离,但他此刻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会那样说了。

    梁风一边吃一边看她的门户。

    但她很痛快,在外面玩得家都不回。

    他买的那座和光府就应该给她住,那本来就是她的家。

    一碗馄饨见底,天完全黑了,他忽然产生一阵熟悉的感应。

    梁风下意识看她的大门,正巧右侧街的那头走来两名女子,他定睛一瞧,瞧见丽姬,丽姬身侧是金絮。

    她们有说有笑,并肩回家。一起走到大门前,金絮拿出钥匙开门,丽姬打了个哈欠。两人走了进去,没有注意到他。

    梁风看见她们穿的衣服,料子不好,色彩也不丰富,不是从前在温柔馆会穿的衣服。

    勺子从手里滑脱,梁风默默,低头看自己的衣服,拽拽衣领,布料滑得溜手。

    又看向她紧闭的大门,看起来比王府的门禁还要森严。

    他决定了,先不去找她,必须得准备一下。

    吃完馄饨,梁风去和光府。

    作为曾经的禁宅,和光府附近行人很少,明明位置不算偏僻,但是四周荒无人烟,天黑了宅子里连灯都没有点。

    老李在和光府留了丫鬟小厮各一名,负责守宅和给宅子增添人气。他来前没有提前吩咐,敲大门肯定是无人应的,梁风直接翻墙进去。

    各处一支蜡烛都没有,月亮还没亮起来,他凭着目力辨别方向,记忆里的顾宅是什么布局只记得大概。

    能感觉到周围几乎无树,闻不见一点草木香,他记得顾南蕴很喜欢种花草,温柔馆有时也会点花果香料。

    往里走一段,仍不见烛光,迎面却看见一座灰败的主屋。

    他感到熟悉,主屋整体还是记忆中的模样,焚烧的痕迹没有完全清除,墙角屋檐还有缺损,鲜血的痕迹清干净了。

    之前老李无闲大修,只将和光府里外清扫了一遍,梁风想着等他出宫再安排,也想听取她的意见。可是此刻看到眼前的屋子,他觉得还是从前的样子好,如果她能接受重建后的太南,也会喜欢这座翻新的旧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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