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霆云出声的刹那,席夏恍惚地抬起手臂。

    口中不知道呢喃了什么。

    对峙的两个男人声音戛然而止。

    贺霆云屏息。

    线条优美的下颌微微扬起。

    下一秒,她竟环住他的脖颈,怕被丢下似的,双臂搂紧。

    席夏滚烫的额头贴住贺霆云冰冷的下颌,小心又亲昵地蹭了蹭,熟练得好像无数次做过相同的动作,肢体不自觉地随潜意识移动。

    ——比起只有过一次合作的鼓手,她显然更信任抱着她的人。

    那个鼓手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被席夏的严肃语气凶到哭过,也见过她上一秒笑得甜甜的,下一秒抱着乐器眼神变得犀利沉浸,却从来没见过这样自然而然对人撒娇的少女状态。

    好像窥探到了隐秘一般。

    男生的脸颊不禁发红,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只能看到抱着她侧过身的男人。

    男人浅浅淡淡递来一个眼神。

    两厢对视,鼓手冷不丁颤抖了一下。

    对方那一眼,就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阴冷而恐怖。

    他甚至不屑在“松手”之外多说两个字,快步抱着席夏穿过马路。

    衣摆在风中翻飞。

    “呆瓜,愣着干什么!”

    “光天化日当街把夏夏截走?!有没有王法?!”

    “拦不住,绿灯了,车速太快。”

    “报警吧报警吧,车牌号来得及看吗?”

    乐队队友们边穿外套边匆匆跑来,眼睁睁看着队友拦不住的男人上了一辆他们这辈子只有吹牛逼的时候才能拥有的豪车。

    再转头一看——

    拍下的车牌是不多见的纯数字连号。

    恐怖如斯。

    -

    恐怖如斯的豪车疾驰在路上,车速稳定在合法范围内,但行进中屡次朝着超速边缘试探。

    贺霆云指骨抵着方向盘。

    脸庞藏在光影里,也藏起了他的视线。

    后视镜中,席夏像猫儿一样侧躺蜷缩,修长白皙的指尖并拢捂着耳朵,额头上豆大的汗往下流。

    他是一个人开车来的。

    有关席夏的事情,他从不找助理和司机。

    从赛车俱乐部开到这里,恰逢城市下班的高峰期,距离祝予凝发消息的时间过去了很久,贺霆云本没有抱什么希望能接到她。

    车辆拥堵,停停走走。他在脑海里缜密地预演着见面时的提问,设想着她的回答,又逐一推翻。

    他的耐心没有流失在停滞不前的车流中,却因她看见他后迟迟不过来而心生焦躁,最终,在其他男人触碰到她的刹那,流失殆尽。

    深夜语气暧昧的电话。

    和谁言笑晏晏的午饭。

    还有不顾她的意愿强行拉她的扮相轻浮的男孩。

    一路沉默着行驶到医院,铃声突兀地响起。

    贺霆云眼皮微跳,快速接起,本能地看向后视镜,确认席夏没有被惊醒,挂上耳机,低声应下。

    “对……好,我等下过去。”

    贺霆云言简意赅,结束通话后,看了一眼设备共享定位——席夏的手机显示还在骆怀薇家里。

    ……人却在外面。

    显而易见,她拔了卡,换了新的手机。

    她这样大费周章,或许只是想躲他而已。

    “你开始后悔了,对吗?”

    贺霆云下车,俯身垂眸。

    他摊开攥紧的掌心,将蜷缩的她从车里抱出来,喟叹的冷气化成一缕向上的白烟。

    指骨在腰窝留恋地停留了一会儿。

    直起身走进黑暗。

    -

    意识涣散时,耳畔传来贺霆云的声音。

    悠远,又模糊。

    眩晕感支配着大脑,时空恍惚难辨,席夏还以为仍是两年前,下意识地埋进那气息清冽的怀抱,搭在脖颈上的手收紧了些。

    当初,住进宛北山庄的第一年,她和贺霆云连肢体接触都没有。没有哪对新婚夫妻像他俩这样清清白白,各睡各的,好像朝夕难见的合住室友。

    唯一不同的是,合住室友不会管你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

    但贺霆云会。

    那时她心中爬满荆棘,勾缠着阴暗的藤蔓,被厚重的痛苦困囿着创作,早就放逐了自己的灵魂,把贺霆云当成了整个世界的倚靠,并不排斥他的事事安排。

    相反,他是她闭锁自我时,唯一愿意交谈的人。

    “二楼走廊的铜雕装饰可以换吗?”

    “理由?”

    “没醒的时候出去看到,很吓人。”

    “行。”

    他从来就不多话。

    但能在百忙之中倾听她,哪怕是轻声又敷衍的附和,就已经让情绪波动忽冷忽热的她感到无比平静。

    平静中生出熟络。

    她无师自通了和贺霆云聊天时得寸进尺的程度。

    “这些肉好多呀,吃不完。”

    “补充营养,慢慢吃。”

    “可是哥哥以前都会帮我分掉的,你能帮我分一点嘛?”

    “……拿来,只能分一半。”

    席夏不知道哥哥嘱托贺霆云时到底说了什么,但她很快就意识到,林江好像是她用来要挟贺霆云非常好用的手段。

    她只要露出一丝委屈可怜。

    一提到哥哥,贺霆云就会无奈地妥协。

    在认识白姨和林江之前,七岁之前,席夏几乎是独自一个人长大的。孩童时代缺失的“上房揭瓦”“恃宠而骄”的经历,在贺霆云一声声无奈应和中,渐渐被补全。

    哥哥从七岁疼她到十八岁。

    贺霆云从她二十一岁年,竟意外弥补了她七岁之前缺失的宠爱。

    日复一日的平静相处中,她终是沦陷在这一丝似有若无的特别纵容中。

    心中生出了新的荆棘丛林,生出难以满足的渴求——

    渴望那双冷澈的眼更久的注视。

    渴望那宽阔的肩臂能为她舒展。

    渴望那锋利的薄唇能多对她开合。

    第二年,他们的关系有了质的突破。

    从一次睡迷糊了的早晨开始,她困倦地攥住了他的手,肢体接触的次数越来越多。

    他开始习惯她有意无意地牵手。

    开始在她赖着不起的时候,主动抱她进衣帽间,等她换好衣服一起去晨跑。

    再后来,她生日那天,她大胆地抱住了递给她礼物的贺霆云,他下意识地皱眉。

    她双臂锁在他的颈侧,不让他往后退,低头埋进他的怀里,听着他逐渐加快的心跳声,隔着衬衫吻在心口。

    “贺霆云,你不是我的家人吗?”

    “我想要别的礼物。”

    林江常夸她,小西瓜真乖。

    他不知道,她对自己喜欢的人,也可以很坏,坏到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哪里来得勇气能够逼得一个克己复礼的人节节退让。

    那天,他再次被她逼到妥协了。

    有力的臂弯小心托起她的膝窝,任由她环住他的脖子造作。

    席夏眼中冒着火星,她欣喜地看着神明坠入她用心魔织成的罗网。

    看他无波的眼中起狂澜。

    看他不惹尘埃的冷白脸庞沾染俗世欲-念。

    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抵足而眠,第一次灵魂的震颤……一切都是真实的。

    欣喜和亲昵也是真实的。

    可是,她到底没有办法一辈子用自己的双臂禁锢住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不是吗?

    三年,从陌生到亲密,再从亲密到疏远,好像只是一念之间。

    熟悉的香味从不知名处升起,幻化成黑色的藤蔓,将她深深缠绕,吞噬在地底。

    席夏松开了发冷的双手,放任自己坠落——

    天地倒转,太阳穴生疼。

    溃散的意识渐渐回拢。

    她艰难地爬起,眯起畏光的眼睛,透过一条缝隙打量着陌生的布景和墙壁,看到侧上方的吊瓶点滴,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

    回想起昏倒之前,他在车里给她打了电话,后来……应该是贺霆云把她送来医院了。

    他人呢?

    她深吸一口气,闻到了医院特有的消毒水……还有那个小众品牌的香气。

    席夏微愣。

    这个味道竟然不是在梦里?

    循香气转头,对上了一张保养极好、鱼尾纹细细淡淡的美丽脸庞。

    贺霆云的母亲妆扮雍容地站在病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您怎么来了?”

    席夏极不情愿地太阳穴,坐正。

    “不来怎么见得到你?”

    贺夫人从桌上拿过她的检查报告,轻嗤:“平时不来家里走动就算了,还拦着不让我们见你。知道你们是夫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金屋藏娇呢。”

    席夏习惯性地闭上了眼睛。

    她看上去很好说话,却从来不是任由别人磋磨揉捏的性子。

    以前是爱屋及乌,才会容忍着他的长辈。

    她为了他把自己的尖刺拔去,却没有想到有一天也会被他刺向自己的软处。

    “如果走动指的是专程跑去听您阴阳怪气——”

    席夏停顿,小幅晃动自己扎着针的手:“我还不知道要折多少寿呢。”

    除了小时候照顾她的保姆和白姨,她很少对所谓“长辈”打从心底里尊敬守礼。

    谁叫她总是会遇见长辈身份欺负人的人?

    贺夫人算一个。

    想要毁掉她嗓子的血亲也算一个。

    “终于不装了?”

    贺夫人看着她,俯下身:“我早和你说过,别以为女人能够凭借着对男人的喜欢,就能包容一切。自欺欺人的状态,你能撑多久呢?”

    近在咫尺的距离,香气愈发靠近。

    席夏想起祝予凝的话,她忽然意识到贺霆云身上的香味,其实更接近贺夫人身上的香。

    “14号晚上,他去你那里了?”席夏怔了怔,前言不搭后语地开口。

    贺夫人像是知道她在问什么,轻声笑了一下:“那天啊,一下飞机就回家了,还带着礼物,多巧呀,那天秦家的小女儿来家里做客,给我们各送了一瓶香水呢。”

    席夏眼睫颤了颤。

    两瓶,和祝予凝说的也对得上。

    提前大半月准备的礼物,要怎么送出去,才能把香味沾染到自己领口上呢?

    席夏想着,心一点一点冷下去。

    贺夫人觑着席夏的表情,勾勒出淡淡的笑容:“以防你还不知道,这位姑娘原本是霆云他爸准备介绍给他相亲认识的。”

    “——‘世家了解,门当户对,比某个来路不明的女人要强太多了’,对吧?”

    席夏径直打断,顺口接上她的话。

    “怎么会不知道呢?您没说烦,我都听烦了。”

    说完,她抬手按下床头的呼叫器。

    “您好,我需要拔针,顺便办出院。”

    医护人员匆匆进来,堵住了贺夫人的嘴。对方也不屑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多么和谐的婆媳关系,安静地坐在一旁看手机,耳畔终于消停了点。

    等人走后,贺夫人才接上之前的话:“听烦了没事,让你生出自知之明比较重要。”

    席夏恍若不闻。

    她起身,一边穿外套一边拿起桌上被拆下的木簪,盘着发往外走。

    “小丫头哪里来得傲气?”贺夫人的语气中生出了愤怒,温柔的声音变得刻薄起来,“生个简简单单的病,让贺家的人为你进警察局,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呢?”

    席夏步伐顿了一下:“警察局?”

    贺夫人抬起下颌,示意她看手机:“有人报了绑架案,说你是受害者,他刚把你送到就被出警了,他走之前没给你留言吗?”

    席夏怔了怔。

    打开手机,摇滚乐队的成员在当初的小群里一条接着一条消息@她。

    [@夏夏,别怕我们已经报警了!]

    [警察答应3-5分钟出警,现在已经在定位车辆了!]

    ……

    [@夏夏,对不起!真对不起……]

    [我们真不知道那是你家老公!]

    [结婚了怎么没请大家吃过喜糖啊!]

    [我我我怎么给夏夏谢罪啊?!]

    [贺总来派出所里和我们交涉了,你放心这件事我们一个字都不会透露出去的!]

    [给夏姐磕头.JPG]

    席夏:“……”

    天啊。

    疯了吧。

    她不敢想象,究竟有没有蹲守派出所的媒体人认出他,但如今的网络媒体这么发达,万一这件事的舆情被人发散,上升到不受控制的地步,天河集团的股价也要受到影响。

    席夏心里有一丝慌乱。

    点进和贺霆云的对话框,却只有一条未读消息。

    [今天在医院好好休息,明天接你回家。]

    关于报警的事,只字未提。

    所以,这些事情他只打算一个人去解决,连只言片语和前因后果都不肯告诉她。

    她就是永远被他藏起,不可告人的存在,对吗?

    “天河集团执行总裁成了警方绑架案的嫌疑人,绑架对象是他的合法妻子。可不可笑?这就是他要娶的人,没有价值,只能添乱。”

    席夏安静地转过身,看向贺夫人。

    她知道她为什么来了。

    贺霆云处理这些事情无暇分身,消息灵通的她才能肆无忌惮地站在这里,做她一直想做而没有成功的事情。

    果然,她亲眼看着贺夫人从包里拿出了一沓纸。

    纸上写着五个大字:离婚协议书。

    “我不知道你的脸皮是不是厚到能一直赖着他,反正,我丢不起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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