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遥风总觉得这是席夏第一次和旁人倾诉,从她断续的言辞表达中听出了几分生涩和沙哑。

    “喝点水再说。”他把杯子推到席夏面前,“平时会和朋友抱怨,或者向他倾诉委屈吗?”

    “没有。”

    温热的水滚入喉,冲散了胸中的郁结。

    席夏捏着杯子,整个人忽然停住。

    她和贺霆云,并无差别。

    和贺霆云之间细枝末节,来龙去脉,她从不和江莱和怀薇说,怕她们的担心和追问——就像他很少带她走进他的生活和朋友圈一样。

    她一边对不满贺霆云对她的“隐藏”和“保护”,一边在自己的朋友面前佯装无事发生。

    她和他有什么区别呢?

    对这场并非始于爱情、利益或相亲的婚姻,他们两人是一样的讳莫如深。

    “怎么了?”许遥风看她戛然而止的声音,抬起眼眸,“想到什么了?”

    “没什么。”席夏将杯中剩下的水一饮而尽,“就是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三年好像把时间浪费在了无意义的事情上。”

    “话不能这么说。”许遥风淡淡地摇头。

    “家庭和婚姻,永远是藏在鸡毛蒜皮中的宏大又复杂的命题,没有找到命题的正解,不代表没有意义。”

    普世的人性冲突,性别之下的逻辑差异,夫妻与两家长辈的代际隔阂……无数变量在两个独立个体间制造出的争端,最终酝酿成千万种不同的表现。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精神分析和心理咨询就像”抽丝剥茧,为这本“经”做注释。

    席夏沉默了一下。

    “我知道,生活是需要沟通交流才能走下去的,但如果自始至终讲话的只有我,那就会变成独自的吵闹和喧嚣。”

    其实很多事情她心知肚明,却不愿意去面对。

    她对曾经浅尝辄止的依赖生出妄念,抱着有一天能捂热那颗冷淡疏远的心的想法,才愿意继续坚持这段已经不太能称之为“亲密”的亲密关系。

    有些肢体的条件反射是亲密的。

    灵魂却从不曾彼此靠近过。

    “是我单方面想要获得被爱的感觉,才让一切变成了我自己痛苦和折磨的来源。这算什么意义呢?”

    她攥着拳,深吸一口气,讲起了三年前那个非同寻常的领证的日子,原本生涩的言语意外地流畅起来。

    “……所以你现在知道了,从一开始,他就不该是我的命题。”

    许遥风的笔尖狠狠顿了一下。

    纸上划过一道不长不短的痕迹,声音清脆。

    没有先入为主的做任何预设,并且已经做好与来访者第一次交谈会进行不顺利的准备,但听到这里,他还是感到了一丝震撼。

    “抱歉。”他收起脸上的错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对你渐入佳境的坦诚感到惊讶。”

    当然,和她乖巧脸庞截然相反的出个作风,也有一点点震撼到他。

    “可能因为你有点像我哥哥,我的坦诚是条件反射。”席夏耸肩,“我从小到大能说心里话的人只有他,对您没有我想象那么强烈的排斥。”

    她甚至觉得如果林江知道这件事,恐怕也是差不多的惊讶反应。

    许遥风点点头,在林江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时间……似乎有些不对。

    “江莱找我的时候,是五年前。”许遥风说,“但你是……三年前开始状态不对的,没错吗?”

    席夏愣了一下,握紧手中的空杯子。

    “对。”

    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在脑海里不断闪回。

    “他走的那年,我高考。”席夏咬着嘴唇,“知道这件事的人都瞒着我,两年……整整两年。如果不是我向江莱问起,恐怕还要一直被瞒在鼓里。”

    她还记得真相暴露的那天。

    那是十二月初的某一天,她进入期末季,连夜待在录音棚里。

    因为有一首临江仙的旧歌急着需要在音乐综艺上授权改编,江莱在深夜给她打电话。听闻她忙着没吃晚饭,抓着她去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火锅店。

    那家店正在周年店庆,上菜时附赠了几碟小菜,都是她爱吃的。

    席夏托腮,伸着筷子拨了拨,问江莱:“你说,要不我发短信问哥哥,他对策划十周年的歌有没有什么兴趣?”

    毕业后进入工作岗位,林江就正式把临江仙的一切和自己切割,投身到危险又忙碌的岗位上。

    她对此没有意见,也支持他做想做的事情。但毕竟十年这个数字是很特别的,总要留下一些回忆才好。

    江莱脸色微变:“夏夏,你说什么呢?”

    声音也有些发抖。

    但席夏却没发觉,兀自说了下去。

    “我知道,哥哥虽然退出了,也忙得没时间想这些,不过十周年还早嘛,他可以慢慢想。”席夏端起装满生菜的碗,“对他来说,三年磨一首歌还不容易?”

    江莱瞳孔紧缩,死死盯着她:“你不会还不知道林江他……”

    这两年,她除了作品上的事会找席夏,几乎不和她有生活上的沟通。

    一方面她自己还没有很好地走出来,一方面也害怕触碰到席夏的伤痛,从不不主动提及林江。

    她没想到,席夏竟然是一无所知!

    席夏听得恍惚。

    她终是从江莱的支支吾吾中拼凑出了真相。

    “啪——”

    手一抖,连碗带菜,都被摔在了桌下面。

    漂亮明亮的眼中蒙了一片彷徨。

    “不会啊……”席夏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他前两天还说,入冬了记得多穿点。”

    这两年间她偶尔能收到林江的短信回复,也就根本没有朝最坏的方向去想。

    江莱愣了一下,赶紧拿过她的手机,径直朝那个电话拨了过去。

    第一次,没有人接。

    再拨,响了很长时间,终于接通了。

    接电话的是一位老奶奶。

    她心平气和地听完了江莱的质问,然后说:“这个号码是我家孩子给我办的。我心疼给我发消息的孩子,不忍心打破她的期待,才忍不住回了几条……”

    末了,她听见一声叹息:“抱歉呀丫头。”

    “没事的,打扰您了。”

    席夏不记得自己怎么挂断的电话,她只记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一声嗡响,整个人险些晕了过去。

    世界的假面在那天被打破了。

    她醒来后哭着给白姨打电话求证,直到对面的哽咽声响起,她才知道,林江真的不是因为忙才不接电话,他的所有遗产遗物都已经处理妥当。

    两年来回短信的,是心疼她得不到回音的陌生人。

    而自己却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知道林江已经永远离开的人。

    想来那个奶奶也心怀愧疚,后来她再也没有收到那个号码发来的任何消息。电话回拨过去,也始终是关机。

    “那之后,我的状态就不太对了。”

    席夏双手捏紧杯子,对许遥风说,“然后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申请了期末延期,十二月买机票飞去了云州。”

    许遥风笔尖又是一顿。

    她一语带过的“一些事情”属于下意识的回避,不过他没有追问。

    “怎么想着去云州?”他只问,“你之前说,是你的先生把你从云州带回来的,你知道他在那里?”

    “怎么可能?如果不是他给看了我哥的手写信,我根本都不知道他。”席夏摇头,“因为哥哥是云州人,我才去的。”

    以前总说,等自己长大了,上大学后,就可以和林江四处游玩,去他出生的地方。

    ……结果哪里都没有去成。

    她终是一个人来到了哥哥和白姨的故乡。

    “不是吴镇?”许遥风不禁表露了疑惑,很快意识到这是场外信息,“抱歉,我听江莱说你是吴镇人,和我老家同省,所以记得清楚一点。”

    席夏眉眼黯淡了几分。

    她踯躅了片刻,缓缓启唇。

    “我是吴镇人,因为我生理上的母亲不要我,所以我从出生起,户口就在吴镇的收养人家里。”

    收养人她从没有见过。

    只有一位住家的保姆阿姨,充当了半个“监护人”的角色,在照顾她的衣食起居。

    “七岁那年,阿姨离开了。白姨因为工作关系来了吴镇,我和他们成为了邻居。他们比任何人都要关心我,接纳我,我以为我拥有了‘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家。”

    席夏闭上眼睛。

    “后来才知道,哥哥和我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她和林江身上流淌着一半同样的血缘。

    但在法律和书面文件里,却是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

    许遥风微怔。

    被生理父母抛弃的童年,几乎不曾拥有的原生家庭,已经失去的血缘亲属,还有让她付出情感却没有得到回应的亲密关系……席夏心中藏着的事情比他想象得还要多。

    也许这三年只是将这些埋藏交织的诸多复杂情绪,层层叠叠挤压在了一起,持续发酵,持续外化,最终在某个节点落在了实处,成为了她偶尔的耳鸣和幻听。

    还没开口,电话铃声打断了他。

    “对不起,我忘记静音了。”席夏从回忆中抽离,摸出手机,声音还有些悠远和恍惚,“您好……什么派出所?”

    许遥风听见那三个字,太阳穴跳了跳。

    他感觉自己接待了一个非常有挑战的来访人。

    席夏安静地听对方表明来意,要就昨晚的“报案”找她核实情况。由于前往医院的同事扑了个空,希望她能到场确认一下,尤其是她的生命安全。

    毕竟乐队那几个人只是报案人,她和贺霆云才是实实在在的当事人。

    “我没事的。”席夏看了一眼时间,她和许医生预约的时间也基本上已经到了,“那我现在过去吧,麻烦你们了。”

    说完,她看了一眼许医生。

    许遥风知道,今天恐怕就到这里了。

    他起身:“没事,下次再说。”

    许遥风送她到电梯间,等她进了电梯才离开。

    电梯下行。

    席夏点开了她迟迟没有回复的对话框。

    她一个字一个字输入:[警察给我打电话了。]

    又删掉。

    他都没有想过要告诉她。

    如果她开口询问,无非也是那几个回答——没事,别担心,我会处理好的,已经处理好了。

    她累了。

    席夏把手机放回口袋,电梯门打开。

    电梯门外站着一位高贵雍容的女人,她单手拎包,利落的短发齐肩,耳朵上缀着极其漂亮的蓝宝石耳环。

    她知道那对耳环。

    就在前段时间拍卖会上,被仁方集团的董事长席芷方高价拍下来的。

    席夏目光不经意落在她驼色长款大衣里面的暗红色长裙上,眼皮跳了跳,下意识地摸向喉咙。

    她迅速低下头,快步走出电梯厢,和这位席董事长参加擦肩而过。

    “站住。”

    一道低沉的女声响起。在人流往来的电梯间,似乎没有几个人听清楚。

    席夏还没来得及走远,就被人一把箍住,攥到身边。她抬眸,女人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三年没见,见了就躲,多没礼貌呀。”

    席夏肩膀微动,挣脱着席芷方的束缚,额头冒出了薄薄一层汗。

    “我这是遗传。”

    她挣扎未果,冷眼睨她,咬牙切齿道:“席总这不是也挺没礼貌的吗?”

    席芷方眉头皱了起来。

    她用力将席夏拉到自己身边,吐气耳语:“怎么,得到贺霆云的庇佑就有底气和我顶嘴了?怎么这么天真?”

    席夏怔了怔:“你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连贺家想和秦家姑娘联姻都知道。”席芷方淡笑,“仁方就要和天河集团有业务合作了,我们以后见面的日子恐怕多着呢,你总躲着我可不行。”

    席夏停止了挣扎。

    从指尖开始,四肢变得冰冷,心脏一紧,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

    三年前的对峙仿佛就在眼前。

    脖颈被遏住的窒息感受,再次翻涌上来。

    三年前她当贺霆云是光,救她于痛苦深渊。

    三年后,她的光竟然要和那个她逼得远走云州的女人合作了。

    而她始终一无所知。

    “你当时——为什么不杀了我呢?”

    席夏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甩开了席芷方的手,也甩开困住她的窒息感,看对方趔趄地退了两步,她的目光逐渐冷淡而凄凉。

    “我要是死在那天了,现在就不用这么痛苦,就不用费尽心思地躲你了。”

    也不用被三年的真实和虚幻蒙蔽了眼睛。

    席夏没有看对方的反应,快步跑到了街上,随手拦了一辆车,惊魂未定地到了派出所。

    负责的民警看她满头是汗,还当她在为贺霆云紧张,根据流程确认完,一切都没有问题,和她说了许多宽慰的话。

    席夏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谢过这些辛苦的工作人员,准备回家。

    刚出来,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警察停了下来,抬手和她打了声招呼:“嫂子,你怎么来了?”

    席夏看他眼熟,却有些记不清名字:“赵……”

    “赵惊月,之前在贺哥生日见过。”

    虽然只见过一面,但赵惊月对她这张精致灵动的脸庞印象颇深。

    赵惊月扫了一眼看到席夏的打车界面:“司机没来吗?贺哥今天凌晨才走,估计在补觉,我刚好轮休,要不顺路送你回家?”

    “没事。”席夏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宛北山庄那么远,可不兴顺路呀。”

    “嘿嘿,那我看你上车,不然到时候贺哥问起来不好交代。”

    席夏垂下眼眸。

    有什么不好交代的,他会问起来吗?

    恐怕不会。

    不过赵惊月没有脱下的制服加上他这般认真的模样,倒是让接单的司机瞬间正襟危坐。对方和她确认过目的地,还顺势检查了一下自己有没有系好安全带,连一路上的攀谈都少了两句。

    席夏头抵车窗玻璃。

    直到北边的山影轮廓出现在城市远景里,肩膀才缓缓沉了下去。

    席芷方知道她在哪里了。

    宛京,不能继续待下去了。

    赵惊月不知道他自己有几分威慑力,只是顺便给贺霆云报备了一声。

    赵惊月:[贺哥,你老婆刚从我们所回家哈。]

    ……

    贺霆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回复:[知道了]

    他并没有在补觉。

    离开派出所后,他在车上小憩了几个小时,就赶去了病房,才得知她昨天晚上就离开医院回家了。

    贺霆云放下手机,目光落在VIP病房里还没有被人收拾的桌子上。

    抽屉似合未合,露出了一条缝。

    抬手,指骨微动。

    抽屉应声拉开。

    两份离婚协议安静地躺在里面。

    好像为她一整晚不曾回复他的消息这件事,画上了一个合理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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