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莱没想到自己终于能进入宛北山庄,居然是在除夕这个千家万户团员的日子。

    一大早,天还没亮,著名懒觉星人席夏就致电请她前来。要不是今天早晨被爸妈赶起来收拾房间,准备年夜饭材料,江莱还不一定能清醒得接到她的电话。

    “小祖宗,我出发了。”江莱在拉上安全带前了个哈欠,“说说,你大早晨不睡觉整哪出?”

    “等你来了再说。”

    席夏含含糊糊地打了个哈欠:“我刚跟……晨练完,现在饿得眼冒金星,吃完还要补觉,你慢慢来啊。”

    “你被迫早起,所以就要祸害你亲爱的经纪人吗?”

    “莱莱姐,你不想和我同甘共苦了吗……”

    完了,真的是饿晕了。

    都开始嘤嘤撒娇了。

    江莱招架不住她这种柔软委屈的声线,赶紧系上安全带,踩下油门。这个小祖宗性格确实拧巴,她不想在电话里说的话,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不如等见了面再说。

    她家和宛北山庄位于整个城市的斜对角,开车过去,要花的时间挺长,足够席夏睡个回笼觉了。

    “对了,开车来,别坐地铁别打车!”挂断前席夏又叮嘱道。

    “开车的话,保安不放我进来啊!”

    “可以进,你直接往里开。”

    “……好。”

    江莱隐约觉得席夏的声音不太对,却又说不清哪里不对。她把这点异样抛到脑后,找到上次的导航,开上高架。

    如席夏所说,这回保安没拦她。

    横杆径直抬起,将她放进了这个由金钱构筑起壁垒的桃花源。

    前一天夜里飘了瑞雪,转天万里晴空。接近中午,阳光更盛,在车道两侧树枝上的积雪上镀了一层浅浅的金。

    山间雪景里有连片的大红灯笼点缀着人间年味。

    江莱放慢了车速,一面留意着弯道,一面欣赏着车外的自然风光。刚驶入七号区域,一辆晶石黑卡宴迎面出来。

    车身浮金流光,低调优雅,贵气十足。

    江莱脚点着刹车,犹豫着要不要放下车窗和这位同样优雅的男主人打一声招呼,车上的人就已经下来,迈着长腿走过来。

    “贺总。”江莱想了想,还是降下车窗,指了指前面的别墅,“我来接夏夏。”

    她和贺霆云没在正式场合见过面。

    对于领证,席夏只是提过一句,两人没有婚礼,更没有把丈夫介绍给朋友亲人的流程,彼此大概清楚对方的身份,实际上面对面起来,比陌生人还要尴尬。

    “我知道。”贺霆云没有什么架子,他颔首,递来一张备用门禁卡,“她在楼上,大概率听不见门铃,你直接进。车停在后面的开放停车位就可以。”

    男人声音清冽,像一缕冷风拂来。

    江莱接过门禁卡时,忍不住想打哆嗦。

    “好的。”她看了一眼后视镜,挂档准备把车倒过去。

    贺霆云没有离开,仍然长身立在她车前。

    “您……”

    她斟酌着措辞,还没来得及开口,边听贺霆云说:“请问有名片方便给我吗?或者交换一下联系方式。”

    “啊?”江莱一愣。

    贺霆云朝独栋的窗户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她最近不爱回我消息,如果这几天她有什么情况或者身体不舒服,还要麻烦您告诉我。”

    江莱握着方向盘的手松了松,从包里翻了一张名片,狐疑地看向贺霆云。

    堂堂天河集团的总裁,提及席夏居然这么温声细语?这分明和席夏那天吃饭时表现出的失望和寒心,相去甚远。

    难道他是那种在外面高调秀恩爱,在家对老婆又是另一幅面孔的禽兽吗?

    江莱递去名片,眉眼不善。

    她心直口快,实在不忍心席夏这么痛苦,沉默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

    “贺总,您也知道,夏夏没让我们正式见过,有些话我可能没有立场说。但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和怀薇,几乎没有人能为她打抱不平了。”

    贺霆云:“江女士有话不妨直说。”

    “我们都知道,健康的婆媳关系很难得,我也不奢求夏夏这个性格能和谁建立良性的关系——她看着很乖很听话,实际上被宠爱得自由任性,不是什么人都能受得了她的吹毛求疵和完美主义。”

    江莱深吸一口气:“但凡你想她健健康康活得长久,就麻烦多给她一点支持,那样自我的姑娘竟愿意在令尊面前忍气吞声,除了你,我想不通是为什么。”

    “她和……我母亲见过?”

    江莱摊手,表示她也没有了解更多的情况:“这你应该问当事人,不是我。”

    “多谢你告诉我。”

    “别……别谢我,我也只是心直口快。她几乎从不和我说你们的私事,是得多委屈才会在吃饭的时候吐露两句?”

    江莱越说越心疼,目光也从谨慎变得同仇敌忾。

    贺霆云没再多说,收起名片就转身离开。江莱对着那道颀长锋利的背影摇了摇头,继续倒车停车。

    不吐不快。

    多亏贺霆云,她被席夏早上那通电话折磨起来的不满也随着集火对象的转移,而烟消云散。

    不过……

    后视镜里,泛着光的黑色卡宴消失在视野。他听了这些话,第一反应不是回去在夏夏面前表个态,而是继续离开。

    江莱神色复杂地摘下安全带,靠在椅背上,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也许这就是总裁先生的疏淡性格。可席夏是天生就需要充沛情绪反馈的姑娘。

    这怎么算得上是良配呢?

    -

    “我进来了,你慢慢来,别急。”

    江莱刚换好拖鞋,席夏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睡醒时分,她的声音颇具颗粒感,在原本的烟嗓上更添几分余韵。

    江莱百听不厌,愈发觉得真是便宜了贺霆云。

    她放下电话,屏息凝神走进玄关,目光被入户墙壁上的一幅油画所吸引。像是后现代的风格,乍一眼几乎认不出画的主体是什么,又觉得什么都可以是。

    颜色深浓瑰丽,在整个房间的简单配色里显得格格不入,又意外与对面博古架上的插花遥相辉映。

    “莱莱姐。”

    声音由远及近。

    “哎,我在这儿呢。”江莱回头,顺口问,“哎,这画的风格和我们法学院图书馆里挂着的有点像,是大师作品吗?”

    席夏风风火火地下楼,搀住江莱的胳膊,刚要带她上楼去,听到这个问题,步伐顿了一下。

    “……嗯,去年线上拍卖来的。”

    那是她精神状态最差的时候,头疼自己一段音乐都写不出来,每天都在崩溃发疯的边缘。贺霆云只当她又在没理由地闹情绪,将一直流眼泪的她圈在怀里,把呈现着喊价界面的平板递给她。

    她不记得那天都有什么,也不记得自己加价了多少次。只记得没多久,这幅画就挂在了家里。

    看他挂好画,席夏问:“能退吗?”

    格外突兀的色调,和家里的装潢毫不相衬。

    挂在这里不仅不合适,简直就是提醒她花了贺霆云的冤枉钱——不过到底花了多少,他一句没提。

    贺霆云端详着拒绝道:“不用,我觉得很配。”

    席夏默然,权当他审美和别人不同。只在闲来无事时打点装饰着玄关周围的摆饰,试图让这一隅看着不那么突兀。

    别人一进门就能看到她的精心布置。

    他倒是从来都没夸过。

    江莱不知道她的随口一问,又把席夏带入了内耗的情绪,只知道自己的脆弱的内心却被突如其来的炫富伤害到了。

    同样是宛京人士,她除了户口和高考压力能让羡慕,其他时候——在周围这些真正拥有财富的人面前,从来没有任何优越感。

    她长叹一声,“要是林江还在,一定会说——”

    “……你没有灵感,绝对是被奢靡的物质生活腐蚀了!”

    席夏自然地接上了她的话。

    两人对视了一眼,扬起嘴角,掩饰了眼中水光。

    他们的歌最初展现出能变现的商业价值时,林江也有过一段怎么写怎么不满意的时期。

    他大半夜不知道喝了几瓶酒,忘记了时间,一个电话把席夏惊醒,车轱辘一样说着类似的话。

    ——我的精神世界要被金钱腐蚀掉了!

    ——本来只让我们俩快乐满意就好,现在总是忍不住要考虑别人的看法!

    ——小西瓜,哥哥好痛苦!

    咚的一声,是脑袋砸在了桌上。

    他昏昏沉沉地还想继续说。

    没说完,电话被人截下来。

    那边传来低沉稳重的男声:“他睡过去了,我们等下带他宿舍,别担心。”

    席夏作业写完得完,困意极深。

    她睡眼朦胧地窝在沙发上,听着林江的念叨,听筒早就垂到了肩上。

    座机线扯得很长,声音悠远不清。她以为还是林江在说话,软软糯糯地说:

    “好嘛,你也好好休息,晚安。”

    对面没有再回应,突兀地挂断了电话。

    原来有的人,十年前十年后是一样的冷漠。

    “在想什么?”江莱擦去眼底的晶莹,看席夏神情有些恍惚,摇了摇她的胳膊,“小祖宗,你还没说,大早晨让我过来做什么呢?”

    席夏回神,快步拉着江莱上楼走进卧室。

    “这是?”

    江莱揉着被她抓出红印的胳膊,看着地上展开的行李箱,慢吞吞地放下包。

    “搬家。”席夏坐在柔软的床垫上,“之前没有空联系你,只有今天早晨……”

    贺霆云不知道发什么疯,从昨天中午到今天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午睡时双臂箍着她,醒来后也不让她拿手机,厮磨得她近乎要脱水。

    就连半夜醒来,他都还没有睡,在黑暗中盯着她,她想要拿手机,就被他长臂一伸,扣住十指。

    她早起才有机会拿到手机,怕江莱看消息不及时,于是打了电话。

    但是席夏不敢多说。

    ——那样的贺霆云,让她不敢轻易提分道扬镳。

    “贺总说要搬去哪里?”

    “莱莱姐,是我要走。回吴镇,去云州,和怀薇去华海……去哪里都好,我只是不想再住在这里了。”

    她没有说那个词,但江莱从她眼睛里看出了明晃晃的“离婚”二字,她不由怔了怔:“先斩后奏?”

    “对,先斩后奏。”席夏点头,“我就一个箱子,都收拾好了,他只会当我是去你或怀薇家住几天。”

    只有除夕这天让江莱接她,不会让他怀疑她在谋划离开这件事。

    江莱看了一眼箱子,难以置信地动了动嘴唇:“收拾好了?就这些?”

    28寸的大箱子,明显剩了很大的空间。

    不像搬家,像逃亡。

    “对,就这些。”席夏蹲下,轻松地拉上拉链。

    贺夫人以为她是个物质又狡猾的人,用尽手段图贺家钱财,她维护体面拟出的离婚协议,也象征性给了她一部分钱。

    可她不知道,席夏就没打算分割婚后财产。

    白姨南下治病前给了她一张卡,据说是席芷方因亏欠而留下的,一家公司每年的分红会进这张卡,但因为是席芷方的钱,她从来没用过。

    林江的小金库也全都留给了她。

    还有临江仙,从一开始就规避了各种平台漏洞和法律风险,直到现在还有源源不断的版权收入。

    席夏根本不缺钱,她只是不爱花钱,所有钱都花在买乐器,换设备上面。

    她不在意日常的吃穿用度,都是贺霆云在置办,认真履行着他对林江“照顾她”的承诺。他在物质生活上从来没有亏待过她,衣服、包、香水、首饰……但那不属于她。

    席夏不准备拿走,留着给未来女主人添堵,也算是她的睚眦必报。

    三年前她带了什么来。

    三年后她就带什么走。

    “莱莱姐,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只是……暗恋失败,又不是被赶出家门的灰姑娘。”

    席夏把箱子立起来,推到她面前。

    “贺夫人说,如果我不接受她开的离婚条件,要打官司,她会让宛京没有律师愿意接我的案子。你要真心疼我,就帮我介绍个靠谱的律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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