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翻滚,机翼从海面略过。

    窗外,华灯初上,点点璀璨勾勒出华海市的街道,地平线远端晚夏如焰。

    一如此前所计划的那样,席夏从民政局离开后,当即定了晚上的航班,拿上她全部身家的行李箱,没有片刻停歇。

    四个小时后,辗转反侧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处。

    不用再焦虑等待他何时归家,不用再纠结他要和谁家姑娘联姻,也不用再为他给谁送了什么样的礼物而忧虑。虚无缥缈的思绪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踏实与舒畅。

    飞机降落的失重感将她空荡的心脏重重一捏,仿佛降下一粒火种,重燃起她对忙碌未来的期待。

    下了飞机,她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俯瞰夜景的照片。

    配文:开工,开工!

    发完想了想,在评论区又补了一条——

    [终于轮到我揭不开锅了(流泪猫猫头.JPG),最近档期空闲,各位老师朋友有业务欢迎介绍,看看我!]

    列表好友那些搞音乐的似乎都是一群夜行动物,她刚一发出去,手机消息立刻被轰炸,都是她曾经熟悉的伙伴。

    “天呐失踪人口回归?!这几年看你一点动静都没有,冲浪小号都好久没更新动态了,最近两条还是元旦点赞转发了什么财经新闻,该不会是炒股赔了钱,才终于肯出来接活了吧?”

    “是谁上回说自己揭不开锅,实际上是眼睛眨也不眨就换了一套新的监听设备?快删掉,这对我这个被老板拖欠工资的人很不好!!!”

    “我懂你,最近不景气,真的不景气啊……”

    “我这儿有个音乐剧的活,甲方老板过于挑剔,已经连着跑路了三个作曲老师,你考虑一下吗?”

    这些人并不知道她“临江仙”的身份,有不少同情地给她发来了安慰的表情包。

    而另一群知道的人——因为她给祝予凝录片头曲而在录音棚里小范围暴露了身份,碍于保密协议,不敢在她朋友圈下公开发言,只能私聊。

    “宝,听姐姐的,拿临江仙的账号发条合作邀约,有的是工作找上门来!”

    “但凡你公开一下自己的马甲,以临江仙在听众里的知名度,这报价就可以往上抬抬咯。”

    插科打诨的都一律用表情包回复,提供工作机会的,就挨个认真看过去。

    等一个个都回复完,她才去物品零星分散的履带上拿自己的行李,往外走时,聊天框里忽然多了一个新的小红点。

    席夏扫了一眼,愣住。

    居然是贺霆云。

    [揭不开锅是什么意思?]

    他的文字没有情绪,和他那个雪山头像一样冷。

    “……”

    鉴于他们还要再去一次民政局,她没删掉他。

    不过席夏现在一点也不想回复他,点掉了消息提示的小红点,退出来,把他丢进了“不让他(她)看我的朋友圈”列表。

    骆怀薇的消息也在这时弹了出来:[别玩手机了,往右看!]

    转头,只见好友口罩帽子遮得严严实实,张开长长的手臂朝她挥舞。

    席夏莞尔一笑,迎上去。

    刚走近,有一双手接过了她的箱子。

    “这我表哥,沈司。”骆怀薇挽上她手臂,“让他提。”

    “哦……您好。”

    “客气,走吧。”

    男人也戴着口罩,看不清眉眼。他穿得休闲,信步往前走时,衣摆飘得潇洒,很快与小姐妹二人拉开了距离,始终不远不近。

    “我还以为你是自己来,早知道我打车回,就不麻烦你家人了。”席夏收回目光,转头从好友略有些消瘦的脸颊上看出一丝揶揄,顿觉有些不妙,“怎么?带你哥来有别的意思?”

    “这不是离了吗?多认识点新男人。”

    自从知道席夏悄无声息地和人领证,骆怀薇就一直摇头,觉得她葬送了自己的青春。

    不过她和江莱一样,知道席夏有不曾坦露的心结,便只有尊重她的想法。

    她始终不知道席夏一个人闷闷瞒下了多少事情。

    席夏嘴角轻扯:“我可不是你,换对象毫无压力。”她连拿定主意离婚后,都花了半个多月时间让自己不再摇摆。

    “没事,多谈几次,你也就没有压力了。” 骆怀薇不在意道。

    席夏:“……”

    骆怀薇也是极具反差的人。她的长相和气质是那种古典美的温柔大气,内在性格却更加奔放。

    她心里最爱的似乎只有小提琴,其他男人都是消遣。在交往中不断刷新对男人下限的体验之后,更加心无顾虑地交往、分手、再交往。

    遇上姜炎,就像是渣女对上渣男。

    即使被那位真正的纨绔浪子放下身段追求,她也进退有度,从不把谁真正放在心上。

    “只是认识一下的话,我当然没问题。”

    许医生也说,她得重新找到自己的锚点,努力扩大自己的社交圈,让自己走出不断钻往尽头的牛角尖。

    因此她并不排斥骆怀薇的“牵线搭桥”。

    “但你表哥……”

    席夏远远看着沈司把放行李在车上,转身靠在车门上等着,一手插兜一手看手机,眉眼带着浅浅的笑意,顾盼间是浑然天成的风流。

    她沉默了一下,道:“他真不是我的菜。”

    贺霆云虽说总是令她痛苦,但纯看那张脸,几乎无可挑剔。

    清贵冷绝,风度翩翩,温情不足却深沉稳重,令人莫名想要义无反顾地交付信任,对于她而言具有第一流的迷惑性。

    “确实,你是很需要安全感的人。”

    骆怀薇点头附和:“我哥一看就很招桃花。”

    “说我什么坏话呢?快上车。”沈司两手插兜,扬声道。

    两人对视一眼,轻笑着快步上了后座。

    挡板升起,姐妹间久违地腻在一起说起悄悄话。

    骆怀薇发觉,席夏眉眼间的愁郁之色比之前消散了不少,不再沉默着躲避话题,更敞开心扉,有问必答,于是抓紧时间多问了些问题。

    对席夏这些年的处境了解更多,看向她时就更加心疼。

    听到最后,她嗤之以鼻:“结婚不让人先冷静冷静再考虑,离婚倒让人冷静这么久,真行。你这一个月可得住我这儿,不准回去。”

    席夏忙说:“我在剧院旁边短租了一居室,方便,就不天天打扰我们尊贵的骆大艺术家了。再说,你巡演马上开始,华海站结束就要到处飞了,让我在你屋里独守空闺呀?”

    骆怀薇噘起嘴,用力捏了捏她的脸颊:“给贺霆云那家伙守个空空的大房子你就,给高兴我守就不乐意了?”

    “那是以前,现在的我就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上正轨。”

    “不管,那你也记得每天发实时定位!万一他顶着那张脸,给你认个错,道个歉,想让你回宛京,撤销申请不离婚了怎么办?你一心软,到时候不冷静的就是你了!”

    “我……他应该不会。”

    就凭贺霆云那天签字的爽快,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应该不大。

    “他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但我还不知道你吗?”

    骆怀薇轻哼道:“我记得有一回,你逛街的时候给我发消息,吐槽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你的鞋有问题,脚都快走破流血了,你不说他都没发现问题,一个人在那儿生闷气。

    “结果后来呢,人家转过弯,给你在机器上抓了个娃娃,你就忘记疼了!”

    骆怀薇之所以耿耿于怀,是因为她清楚记得,自己在对话框里打了一长串痛骂贺霆云的话,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就收到席夏抓着娃娃的自拍。

    她险些当了大冤种闺蜜。

    当时席夏的照片里,眼角仍有委屈的红。但她见那笑意是发自内心的甜美喜悦,便没有把扫兴的话发出去。

    “你居然还记得啊。”席夏睫羽轻颤。

    “当然……宝贝你怎么了?”骆怀薇看她情绪不对,伸手从她的背上揽过,“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席夏闭上眼,默默地摇头:“连你都记得他给我抓过娃娃,他一点都不记得。”

    她自欺欺人着与贺霆云生活了两年多,他也许并不知道她从何时开始有了茫然和退缩之意。

    ——去年六月,她的毕业典礼。

    她满怀期待以为能像在林江的毕业典礼那天一样看见来为她祝福的贺霆云。可是他没有来。

    他心里第一位的永远是工作,而不是正在经历人生重要纪念时刻的“妻子”。

    典礼结束,席夏兴致并不高得和同学在校园里拍了许多照片,直到高跟鞋磨脚跟,她拖着疲惫的步伐准备换身衣服,贺霆云才姗姗来迟。

    他要带她去订好的旋转餐厅吃西餐。只有明明白白被写进他日程安排的事情,才值得他抽出时间。

    席夏看着精致的转盘和全景窗外的夜景,无声和他置气,下往商场地库时,她看见抓娃娃的机器,想到先前那一次,于是问他:“给我抓个娃娃吧。”

    贺霆云脚步只停顿了一下,而后干脆地拒绝她。

    ——“不了。”

    明明一颗糖,一个娃娃就能哄好她,但是逐渐的,连这样微薄的愿望都变得不再容易被他满足。日日累积,所有的坚持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席夏清了清嗓子:“都过去了……”

    话没说完,铃声震动。定睛一看竟是贺霆云的。

    席夏眼神蓦地黯淡了几分。

    骆怀薇也看到备注,手指点了点自己眼睛,又指了指她,唇语道:我倒要看看你过没过去。

    “什么事?”席夏接上,无奈开口。

    “你身上是不是已经没有钱了?”

    她话音刚落,贺霆云便立刻开口。声音低沉,透着几分严肃:“就算离婚也不要委屈自己,下次去才交协议,财产分配随时可以修改。”

    席夏愣了一下,旋即哭笑不得。

    她大概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他们对彼此的资产构成并不完全了解。

    虽然大概知道他在哪些公司有股份,有名下的风投机构,却不知道他具体身家几何。

    他对她的,就更不清楚了。

    当然也许只是单纯的不在乎。

    “有的,放心。”她轻飘飘地回他。

    “夏夏。”贺霆云声音抬高,似是对她的回答有所不满。

    这些年贺霆云只在年节生日以及她生气撒娇的时候会额外给她转几笔零花钱,而其他时候,一张他能收到通知的黑卡就能满足她并不高的物欲。

    生日礼物的那辆车,他没有受到任何刷卡通知。

    看到她朋友圈说“揭不开锅”后,他心里一惊,不确定她是不是为了那份礼物,掏空了自己的全部身家。

    他怕以她的气性,不分他的财产只是为了自己的骄傲。

    “我看到你发的朋友圈了,认真说,遇到困难也别逞强。”

    席夏一时语塞,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贺霆云的关心和爱护总是出现得猝不及防又不合时宜。哪怕他们关系即将从“夫妻”走向陌路,他居然还能够心无旁骛地来询问她,是否陷入自己无法处理的困境。

    以前的她会为此心动。

    现在的她却感到一些沉重的负担。

    她感觉他的语气不像余情未了,而是出于责任的本能。她甚至想,或许只是因为哥哥嘱托他照顾她,贺霆云才机械地为旧友承担起了关心和爱护的职责。

    而这责任之下,从来就没有片刻令她迷茫的“爱”存在。

    席夏哽了一下,拒绝他:“谢谢,真不用。莫非你要看我卡里的余额吗?”

    贺霆云听她的语气生硬而敷衍,心里一闷,正要继续说,蓦然听见对面传来一道温柔体贴的男声。

    “暖风温度够吗?还需要调高一些吗?”

    前后座间的挡板被放下来,席夏看见沈司停在红灯前,单手搭着方向盘,转向她们,亲切地询问。

    席夏看向骆怀薇:“我觉得刚刚好,你呢?”

    骆怀薇还没开口,就被沈司这个亲哥打断:“你感觉好就行了。饿不饿,要不要去吃点宵夜?”

    席夏正要礼貌地拒绝,忽然听见耳机里传来一阵清脆的碎响。

    她愣了一下,意识到通话还没有结束。

    “抱歉。”席夏扶了一下耳机,侧脸看向窗外,对贺霆云说:“没别的事就不说了。”

    贺霆云没有说话。

    席夏主动挂断后,对沈司说:“夜宵怀薇肯定准备好了,她肯定要喝酒。”

    “有道理,她这小酒鬼,等开始巡演就该戒了。”沈司扬眉,“今晚少喝点,改天还有机会一起正餐呢。”

    “嗯?”席夏看了看兄妹二人,“什么时候?

    “你工作室要换法律顾问的事情,江女士没和你说吗?”沈司微微诧异,“她找到了我们律所,以后我或者另一位老师会负责你工作室的业务。所以我才跟着怀薇过来接你,提前认识一下。”

    席夏瞪大眼睛,看向骆怀薇。

    那张自信的脸上难得浮起了一丝尴尬的笑容:“对,我哥是他们律所最年轻的合伙人。”

    席夏:“……”

    什么认识新男人,原来只是和江莱一起瞒着她!

    -

    宛京市,天河大厦。

    “贺哥,还没下班?我还以为你回家了,差点开车去山庄找你呢。”

    姜炎叩开贺霆云办公室的门。

    一进来就看见满地的玻璃碎片,瞪大眼睛往后退了两步。

    “我去!你公章被人偷了吗?还是保险箱被人撬了?这是在干什么?”

    “……”

    贺霆云抬眼,心烦地把手机扔在一边:“有事说事。”

    姜炎抿了抿嘴,点开手机照片扔到他面前。

    “小西瓜怎么回事啊?她溜去华海市找怀薇就算了,为什么要给她组单身帅哥的局?我都把列表里的所有女人联系方式删空了,连上桌的机会都不能给我一个吗?”

    “都说了别这么叫她。”贺霆云皱起眉头,走过来。

    照片里,骆怀薇举着酒杯,倾斜着手机将身后热闹的清吧收进镜头里,淡淡地笑着。

    她身后,席夏和一位姿态休闲恣意的男士面对面坐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骆怀薇的酒杯恰好挡着男人的侧脸。

    只露出席夏笑意盈盈的脸颊,似乎十分轻松。

    “照片哪里看到的?”他沉声问。

    “朋友圈呀。”姜炎狐疑地看他,“小……席夏也发了,不过她只发了一杯酒,你是不是还没看?”

    贺霆云睨了姜炎一眼,他还没有把离婚的事情告诉他们任何人。

    他拿出手机,点进朋友圈。

    什么都没有看到。

    再从席夏头像单独点进去,除了一根空荡荡的横线,依旧什么都没有。

    ……她屏蔽他了。

    姜炎还在继续说:“骆怀薇这个女人,比我还会钓人……她居然写了——‘单身男人,可挑花眼咯。’太过分了,不会是专门发给我看的吧?”

    贺霆云沉下眼,攥紧了手。

    从话筒里传来温柔唤她的声音再次在脑海里响起,她其实……永远不缺人关心和照顾。

    恍恍惚惚中,指尖按住之前被玻璃杯划破的伤口,血腥味再次翻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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