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拂面,灯火流溢。

    花间——华海市这家新炒起来的网红酒吧,就坐落在江边寸土寸金的位置。

    与它的店名相契合,店外颇具欧洲古典风格的墙面上缀满了花卉,一位身形魁梧、仿佛美剧里的高级保镖一般的黑西装男人在花前背手而立。

    他看到席夏后目光停顿了一下,快步朝她走来。

    男人右腿似乎有疾。

    他的肩膀一边高一边低,走起路来重心也几乎是压在左侧。

    “席小姐,你好,我就是邢钊。”对方站定,腰板挺直,主动自我介绍,“也是你哥在云州的同事兼室友,叫我钊哥就行,他们都这么叫。”

    “你好,钊哥。”席夏没想到他竟然一眼就认出了自己,颇为惊讶,“我哥给你看过我的照片吗?”

    “当然没有。”邢钊爽朗地笑道,“可不要小瞧一个前警察的眼力。你和林江神态上倒是有几分相似。要不是他说你们是邻居,我还以为你俩是一家人呢。”

    席夏微怔,神色有些许黯淡。

    对外,她和林江从来都只是关系甚为亲密的“邻家兄妹”,同父异母的关系只有彼此和白姨,以及后来的江莱知晓。

    这是席芷方用钱和白姨达成的协议,就是她第一次撞见席芷方来吴镇那回。

    许是提防隔墙有耳,许是她留了要认回自己这个女儿的后手,不希望任何人追查席夏生父的情况,于是要求他们不许向任何人承认她妹妹身份。

    她不怪白姨。

    彼时她要独自养育两个孩子,从根本不履行母亲义务的席芷方那里拿些抚养费用天经地义。

    她只恨席芷方,恨她用金钱剥夺了她光明正大拥有家人的权力。

    邢钊以为提到林江会席夏难过,见她忽然沉默,连忙转移话题,看向她身后始终隐藏着自己的男人:“这位是……席小姐的男朋友?”

    席夏回神:“不是,他是——”

    “普通朋友。”

    沈司接上话题,一边纠正一边解释:“我顺路送她过来。”

    “好的,那要一起进来吗?”

    邢钊不在意她带其他人来,既然不是男朋友,他也没必要替已故的队友把关他妹妹的恋爱对象,只是拉开了酒吧的外门,迎两人进去。

    “外面风大,站在这里蛮冷的。”

    沈司目光从邢钊身上扫过,这个姿态优秀、吐字清晰洪亮的退役警察长了一张国泰民安的脸,讲话的语调安全感拉满,心里的戒备稍稍放下了几分。

    但出于对小辈的负责,他还是跟着进去了。

    花间这家店很特别,清吧嗨吧二合一。

    从入门通道进去,左转灯光华丽绚烂,激奋喧闹,舞池和DJ台一应俱全。

    而右转的旋转楼梯上去,就是优雅温馨的清吧。

    清吧里散桌的距离很开,给人私密安静的交流空间,与楼下的隔音也做得很好,舒缓的音乐掩盖了隔不到的淡淡余波。

    落地玻璃窗外还有一片休闲的露台。

    露台上随意摆放的圆桌和圈椅和清静的氛围格外相配。只不过二月仍有些寒凉,鲜少有人在外面逗留。

    邢钊订的位置在安静角落的卡座。

    为了给两人私人交流的空间,沈司兀自点了一杯西柚汁,在不远处没有视线盲区的散□□自坐下,给自家表妹报备。

    他想着万一席夏喝酒了,到时候还是让骆怀薇陪她回去为好。

    然而席夏没打算喝酒。

    她刚用过晚饭,也不想点什么主食,邢钊只好把菜单往吧台里一放打发走侍应生,在对面坐下。

    “本来还想招待你的,之后你来也好带朋友也好,提前和我说,你来都是半价。”

    席夏听这话,诧异道:“这里是……你的店?”

    “是的。”

    邢钊有些不太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我有一次出任务伤了腿,彻底好不了,没办法,只能转行干点别的。”

    席夏张了张嘴,目光从他的腿上飞快地移开。

    原以为邢钊来华海发展是转了行,没想到他居然在这里开了一家店!

    来的路上,她听沈司说起这附近的房价租金。一时间不禁对邢钊的资产情况刮目相看。要知道,除了做歌收益和父亲的遗产,林江那几年的本职工作就没存下来多少钱。

    她念着正事,很快回到主题:“所以我哥在云州到底经历了什么?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到他以前的朋友同事,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年轻就离开。我知道你们的岗位很危险,或许也有保密保密要求,但如果您知道一些……一些可以透露给我的,请一定告诉我!”

    邢钊看着她诚恳湿润的眼眸,心软地移开眼。

    他沉默了一下问:“你知道你哥大学是什么专业吗?”

    席夏微愣:“是化学系……具体的我不清楚。”

    林江是纯理科生,理科那些文字数字专有名词从来没有进过席夏的脑子里。

    “没事,不重要。”邢钊轻叹一声,“他原本应该是考的宛京那边的岗,但是后来千方百计调来了云州,和我当了一段时间队友,后来才去了云州禁毒支队的实验室,做技术和科研。”

    席夏倒吸了一口气,这些事她都是第一次知道:“他是……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吗?”

    她知道,缉毒警察一般都要隐姓埋名,死后也不会有墓碑。白姨带着哥哥的骨灰进行了海葬,没有立墓,她还以为那是林江的遗愿。

    现在看来,或许并非如此。

    “恐怕……不能算。”

    邢钊摇头,迎着席夏错愕的目光,继续说。

    彼时云州市面上开始出现一类大约是从境外偷偷流通进入的未知药物,偶然查获部分样品后,林江所在的部门开始对其成分和危害性进行研判和分析。

    研究进展得很顺利。

    林江和同事们初步确认,该样品和已受国家管制的某类精神性活性物质分子结构相似,准备作为新型违禁物质进行上报。

    而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那年的情人节,林江加班到晚上才离开,他步行到附近云州最热闹的夜市街区去吃夜宵。

    抄近路路过一家酒吧后巷,监控死角处似乎有鬼鬼祟祟的人影,于是林江便停下了前行的步伐,隐蔽了起来。

    “他撞见了交易。”邢钊言简意赅道,“当他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和他工作接触到的很像时,他就报警了。”

    “那他怎么……”

    “警方出警很快,抓捕也很迅速,但唯独漏掉了一个姗姗来迟的同伙,他察觉到了异常,准备逃跑的时候被林江发现了。”邢钊无奈地摇摇头,“嫌疑人见状挟持了一位恰好走到酒吧附近的驻唱歌手。”

    抓捕之余额外又多了一项艰难的救援任务,若是等警力增援,很有可能放走这条漏网之鱼。

    “你肯定知道你哥的性格,他就上了。”

    虽然林江不是当天负责出警的人,平时都在实验室,离实战抓捕很远,但他选择了那份职业,戴上了警徽,就已经将生命置之度外了。

    邢钊看席夏有些发白的脸色,便略去了描述性的细节,只说:“你哥是为了救人牺牲的。”

    ——他从嫌疑人手里救下了那位驻唱,自己却不慎和对方在扭打中坠入云州车流最紧密的街道。

    “按理说,你哥属于技术人员,危险程度不如缉毒警那样需要严格保密,但后续调查发现,被他在车祸中保下一条命的嫌疑人和境外那条线有关系,为了打入内部,连同整个车祸事故都在保密阶段,所以也就没有办法对你们这些亲人如实交代。”

    席夏听着邢钊的话,神情怔怔。

    眼角挂着一滴溢出的、近乎干涸的泪。

    ……车祸发生的前一秒,林江甚至还下意识地保护了那位嫌疑人。

    而她对他的死,一无所知了近两年。

    “我,我去拿瓶冰水。”她清了清沙哑的嗓子,不知所措地拿起手机。

    人在失神的场合下,往往会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

    比如老板就坐在对面,比如吧台的调酒师也能立刻端来一杯冰镇饮品,她却还是顶着侍应生异样的目光,在吧台扫码拿了一瓶冰柜里的一瓶矿泉水。

    她盯着二维码和支付的整齐界面,仿佛在失衡中试图找到一种秩序感。

    回到座位上,席夏将冰凉的瓶身抵在额头上。

    邢钊看出她的六神无主,出言安慰道:“林江肯定不希望你这么难过的。都过去了,他虽然年轻,但这短暂的一生,他做什么事情都不曾后悔过。”

    “我知道,我只是……”

    只是怨她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席夏闷闷地说:“当初他想去考警察岗还问过我,我说只要是你想做的我都支持。早知道他会遇到这样的危险,我还不如不要支持他。如果我反对了,他或许就……”

    “没有早知道。”邢钊摇头,“他选这一行也好,来云州也好,这件事不是你能决定的。”

    “为什么?”席夏抬眸。

    “具体我也不算特别清楚。”邢钊说,“我只听他提过一次,好像说他已故的父亲有关。”

    席夏愣住了,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

    林江的父亲,也就是她的生父……

    她只知道他是云州人,英年早逝,白姨口中的“远康”,其他的从不了解。

    “这件事情方女士应该知道。”邢钊看出了她的困惑,“她联系到我,也是因为和林江的生父是旧识,想知道林江生前有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信息。”

    “方女士?”

    “我的名片就是方女士给你的呀,我这边能看到来源的。”

    方女士?席芷方?

    席夏拧起眉,越来越感到不可思议。似乎有什么事情,他们都知道,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方女士人很好,我腿伤辞职后,还是她主动借了我开这个酒吧的启动资金。”

    席夏沉默。

    难怪这家店很快做成了沈司口中的网红店,席芷方不会做赔本生意,这背后一定有她的推波助澜。

    这个女人可能从认识邢钊的那一天起,就盘算到了用她和邢钊的这条人脉来拿捏她。

    席夏闭了闭眼,决心不去想席芷方,也不去想那位亲生父亲的事。她只要知道林江是如何与世长辞的,就够了。

    “你知不知道我哥有一份类似于遗书的手写信,好像进入工作岗位后写的?那个是你们单位的统一要求吗?”

    那封信里,林江委托贺霆云照顾她。

    也正是因为那个信件,席夏才无比信任地和贺霆云从云州回到了宛京。

    没想到邢钊笃定地否认:“没有啊,他们部门好像没这个传统。而且清点遗物按地址寄回的时候,我也在场,没有看到什么手写信啊。”

    席夏愣了一下:“可是……”

    那贺霆云手里那封信,是什么?

    邢钊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了,林江申请调去实验室后他们的联系就比以前少了些,左右不过一些琐事,两人很快就再无话可聊。

    时间不早,席夏也泛起困意,她告别了邢钊,和沈司离开了花间这家店。

    “耽误你时间了。”席夏为难地看了一眼沈司,“我打车回去就好。”

    “没耽误,难得有时间放松一下。”沈司撩了一下眼皮,“你租的那个楼盘里我也有一套公寓,正好。”

    席夏看了一眼沈司,没再拒绝。

    上了车,出发前听见沈司还在语音回工作消息,顿觉自己废物。

    人家在律所马上就干到合伙人了,在华海也有几套房,资产足够躺平还依旧拼命地挣钱搞事业,根本不准备谈恋爱。

    她呢,这三年就像被恋爱脑下了蛊。

    夜间的路很畅通,很快就到了小区地库,两人走到电梯间才发现,原来是同楼同单元。

    “我就知道怀薇给我推荐房子的时候没安好心,明天等她首演结束,我要和她好好聊一下。”

    席夏走进电梯,按下两人的楼层。

    她在7楼。沈司在18楼。

    “这个楼盘还是有点老,虽然是一梯一户,开了电梯到进门中间都是自己的,但不像现在那些刷了门禁卡才能到特定楼层的设计,有一些安全隐患。”

    沈司垂眸看着电梯按键,叮嘱道:“你要是点外卖或者收快递,最好别写楼层,一个人注意安全。”

    席夏点头:“嗯,我知道……”

    话音未落,电梯门打开。

    所有的话都噎在喉咙里。

    席夏怔怔地看着电梯外的场景,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贺霆云背靠着墙,双膝屈起,身下垫着外套,坐在门口,似睡非睡地垂着头。

    听见门开,他蓦地睁开眼睛,投来目光。

    “果然是……安全隐患。”

    席夏嘴角扯了一下:“你是什么乌鸦嘴?”

    沈司打量着眼前颇为戏剧性地场景,好笑道:“要我帮忙吗?”

    “不用,今天一直在麻烦你。”

    席夏按下电梯的关门键,抬步出去:“你回吧。”

    孰料贺霆云倏地站起来,快步上前,在电梯门合上之前,径直伸手拦下,骨肉和金属在刹那间相撞,发出巨大的声响。

    “你干什么呀?!”

    席夏愣住,看向贺霆云。

    这个男人还是冷着一张脸。他好像不知道疼痛,只有额角一滴淡淡的汗泄露了他的紧张。

    深邃的眼眸泛着点点血丝,他警觉地看了一眼沈司,一手抓住席夏的肩,眼中微微闪过难以言喻的痛苦。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我们还没有正式分开,你不能……他是谁?”

    “和你有关系吗?”席夏抓过他挡门的手,给沈司示意让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你再这样突然闯到我家里,他有可能就是我们之间民事纠纷的辩护律师。”

    “他是你这里认识的邻居吗?”

    贺霆云对电梯里男人的身份将信将疑,见电梯没有下去,反而在楼上停下,脸色又沉了下来。

    只是匆匆一瞥,他就记住了那张出众的皮囊,尤其是眼波流转的桃花眼。

    多日未见,原先柔软似水的席夏好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什么时候开始和他说话这般生硬,这般疏远,这般……充满敌意?

    是因为这个人吗?

    她又喜欢那样的人了吗?

    “我说了,别人和你没关系。”席夏不悦道。

    下一秒,贺霆云捏着她的肩膀,用力将她带进怀里,低头死死地看着她。

    席夏皱起眉。

    她没有见过这样的贺霆云。

    额角是汗水,眼下是阴翳,泛着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她,仿佛一只困兽被套进了人类绅士的皮囊,喉咙上下急躁地滚动,压抑着骨子里的狩猎欲和撕咬欲。

    最近跟着曲导做上肢力量训练的效果不错,她几乎在鼻尖和贺霆云靠近的一瞬间,挣脱开了他手臂的力量。

    席夏用力拍掉他的手,拉开距离,双手抱臂,紧张地看他:“你大半夜来发什么疯?”

    贺霆云没有回话。

    他只是失神地看着自己被打掉的手,低垂的眼眸里顿时翻涌出浓烈的受伤意味。

    一时间所有的话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满脑子只有姜炎说的,她一个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伤心难过了很久。

    他让她失望了,让她难过了。

    以至于她连和他肢体触碰都会露出嫌恶和警惕,会下意识和他拉开距离。

    “不离婚,好不好?”

    半晌,他开口道,声音中是他自己未曾察觉的一丝颤抖。

    他屏息看她,等待她的回答。

    “不好。”席夏转身,把铺在地下的外套捡起来,随手扔在男人身上,冷冷地看着他。

    “我知道,对于你来说,理由不重要。比起冗长的解释,听不出诚意的忏悔和亏欠,你总是习惯了第一时间选择提出你想要的方式和结果。”

    “但我不是。我不是全知全能,我不够聪明,无法像你一样观一隅而知全貌,因果对我来说很重要。”

    千里迢迢跑来华海找她,为什么?

    他不说。

    不想离婚,为什么?

    他也不说。

    “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也厌倦了猜测你的想法和喜好,我真的累了。”

    还有那封根本不存在的手写信。

    是他的的刻意而为?是另有目的?她都不得而知。

    “贺霆云,三年前的我的确可以不问缘由地信任你,依赖你。但现在的我,永远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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