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忘记?

    于助理早晨甚至在例行晨会后,特地提醒他明天和席夏的安排,语气郑重极了,仿佛他但凡忘记,受到责罚的就是他的员工。

    不如说,贺霆云此刻脑海中任何一件待办的事情,都没有离婚这件事情清晰。

    三十天的冷静期就像悬在头顶的沙漏倒计时,每过一天,就有成吨黄沙从细口向下坠落,窒息和沉重感在时间的流逝里渐渐加深,将他的身躯彻底掩埋。

    相处三年的一千多天,都比不上这三十天有实感。

    “将要失去她”的恐慌感,那样强烈。

    “没有忘。”贺霆云敛眉掩去眼底异样,否认道。

    “那就好。”

    席夏笑了笑,拇指按压在手背上的针眼,试图用轻微的痛感转移自己落在贺霆云身上的注意力。

    “那么,明天见。”

    她起身,朝沈司微微点了一下头。沈司暂停看戏,上前帮她拎包,想把病历纸张和医生开的口服药都收好。

    奈何贺霆云纹丝不动跟在席夏身边,宽阔的肩膀阻挡着他的动作。

    “我来。”

    贺霆云侧身,截住沈司的手,横在他和席夏面前,抢在沈司之前提上她的东西,“我送你。”

    贺霆云往外走,周身低气压随着他一起移动。

    “……”

    沈司向席夏投去无言的目光:“我成多余的了?”

    “不好意思,他这人就这样。”

    席夏讪讪地摇头,沈司摊手表示无所谓,她还想多说两句,余光却瞧见周围几个患者都在看他们,于是连忙闭嘴,拽起围巾挡住脸,缩着脑袋慌忙往外走。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贺霆云的背上现在应该都是她捅的血窟窿。

    她怀疑他这辈子都没在人多眼杂的急诊里享受过别人八卦的视线围观!

    他倒是坦然自若,她整个人浑身尴尬!

    “贺霆云。”

    席夏在心里抱怨,走到院区停车场前,见周遭无人,忍不住扯开嗓子喊住他。

    “我知道,你习惯发号施令,习惯万事尽在掌控的感觉,一切都要顺着你的心意和安排来才好。但是,直到分开的最后一天,你还要继续这样对我吗?”

    贺霆云步伐顿住,转身。

    他的衣摆在风中隐约不受控地抖了一下,仿佛能看见厚重衣服下线条分明的宽肩薄肌。

    席夏半张脸藏在松垮的围巾后,吸了一下鼻子。

    人的性/癖真是奇怪。

    丞璨向她表露好感时,她感觉内心空洞麻木,周遭如一片死水,波澜不惊。而贺霆云的举手投足都吸引着她,哪怕随意瞥一眼,都会荡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累积了那么多失望和痛苦,却仍有原始冲动让她的目光驻足。

    只不过,这些短暂的原始欲望最终抵挡不了个人意志,从痛苦和绝望中品尝到的所有教训,让她现在有足够坚定的勇气来表达自己。

    她上前一步,靠近他。

    “我发现,我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地告诉过你——我讨厌你的我行我素,讨厌你安排我的生活,所以过去的每一次容忍,都是我自食恶果,是我咎由自取。”

    “……夏夏。”

    贺霆云脸色一沉,指尖下意识蜷起。

    他知道,她不太会说脏话狠话,“讨厌”就属于她的词汇库里最难听了。以往娇纵地发脾气,再怎么抱怨,也几乎没有用过这样的表达。

    这是他不曾见过的她。

    用锋利刻薄的话语,诉说对他的厌恶,用狠厉嘲讽的言辞,审判着她自己。

    “包还给我,你该回哪儿回哪儿。”席夏伸出手臂,摊开掌心,“你只需要明天带着所有材料证件,准时出现在民政局,这就够了。”

    她的眸光像坚不可摧的盾牌,刀枪不入。

    贺霆云看着,背脊爬上一阵萧瑟的凉意。

    他有无数能让人妥协、顺从自己心意的办法,可没有任何一种能用在席夏身上——他不想让她讨厌自己。可若是不再强硬,他就再没有任何方式能够拥有她的垂怜。

    其实,他一直以来都处在这样两难的境地,但他选择视而不见。

    终于,她在高烧之下,卸去那些曾经被温柔包裹起来的不满,不再维持的体面,毫不留情地撕开了他刻意蒙在眼前的布条。

    她今天赶他走。

    过了明天,就不会再满心满眼都是他。

    “……我会准时。”

    贺霆云一动不动,见她微微挑眉,才缓缓伸出手,把她的包递过去。

    她的注视是操控他的另一条神经中枢。

    他渴求她的目光,就像沙漠旅人渴望泉水,信徒寻求神迹。哪怕再不情愿,她只要还看着他,他就会妥协地献上自己。

    可是,她不会再望向他了。

    席夏抓住背包带,没拿过来,却忽然被攥住了手掌。她下意识蹙起眉,贺霆云却一步上前,以几乎要环抱住她的姿势垂头躬身,眼眸正正好停在她鼻梁前。

    近在咫尺,席夏能听见他呼吸时胸腔震颤发出的共鸣声,微弱地像呜咽。

    她屏息,微微后仰着推开他:“你好好说话。”

    贺霆云望着她的眼睛,用灼热的视线强迫她看向自己,字斟句酌时语速都变得慢了些。

    “我申请了下午回京的私人航线,你坐过的,比晚上红眼航班要宽敞舒适,对身体也好,没有那么大负担。早点回去,可以在山庄睡一觉……我去公寓住,不会打扰你。”

    席夏怔愣地眨了眨眼睛。

    真难得,她居然有机会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阳光里,他的身影笼罩着她,少了往日浑然天成的压迫感。他语气小心翼翼,低沉的声音不同于以前的轻哄,征询中多了几许不易察觉的迷茫和无措。

    说完,他稍作停顿,神色郑重地看着她:“请你考虑一下,好不好?”

    席夏还没回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我以前有位当事人说过一句话,你要听吗?”

    原来是沈司走近,站在她旁边,眼含笑意看着贺霆云:“男人的示弱都是短暂的,有目的性的。”

    “怎么讲?”

    席夏歪头看沈司,贺霆云眼中闪过刺痛。

    “没什么,就是错信了服软的男人,然后又被哄骗走了八百万而已。”沈司云淡风轻地耸了一下肩。

    “其实改签也来得及,我也建议早点飞比较好,回去好好睡一觉。他如果不肯履行协议,你随时找我提起诉讼都可以。”

    席夏还没开口,忽然指尖传来痛感,贺霆云对两人的谈话充耳不闻,只是失神地看着她。

    “松手。”

    席夏抽出手指的瞬间,看到贺霆云身形有点不稳,她转头对沈司说:“今天麻烦你了,我还有小事想拜托你。”

    “没问题,等你消息。”沈司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从两人身侧走过,坐上自己的车。

    只剩他们两人了。

    贺霆云警觉地直起身,他以为席夏支开沈司再拒绝他,喉咙轻滚,不忍听她继续开口:“夏夏,你再考虑一下……求你……”

    “等等,你说什么?”席夏以为自己听错了,瞳孔放大,“你再说一遍?”

    “我说——求你,和我一起回。”

    贺霆云颓唐地回应着她,慌乱地想要抓住她抽走的手,生怕她下一秒就跟沈司一起离开。

    神经是错乱的,心脏是紧绷的。

    贺霆云双唇上下碰着,从喉咙里源源不断地挤出颤抖的喃语,他已经有些失控,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受伤的眼镜在她反问的瞬间,闪烁起微弱的希冀。

    “求求你,求你……夏夏……”

    反反复复只有那几个字,他不知道说多少句“求你”才能得到席夏的同意和原谅,但他惩罚自己说下去。

    贺霆云这一生从不向任何人屈服。

    唯独对席夏,降下连他自己都无法谅解、无法忏悔,亦无法救赎的罪孽。

    除了乞求,他已别无他法。

    求你看着我。

    求你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求你……求你了。

    “别念了!”

    席夏拧眉,忍不住咳了一声。

    她顶着贺霆云紧张兮兮的目光,径直走向他身后那辆如他本人一样低调古板的车,“我觉得现在回去休息的人是你才对,少发神经。”

    贺霆云怔怔地看她,半天没有回神。

    他难以置信地跟上,坐上驾驶座时还有些恍惚:“你……同意了?”

    “说实话,我也不想做红眼航班,也害怕如果不答应,离婚后你会想方设法报复我。毕竟从来没人见过你这么低声下气的模样,你要灭口也是有可能的吧。”

    “不会——”

    贺霆云欲言又止。

    没等他开口反驳,席夏就把座椅靠背放倒,合衣侧躺,背对着他:“我呢,就当省笔机票钱,你呢,就当我最后一次满足你的安排,是送你的离婚礼物。”

    沈司的暗示她听懂了。

    坐贺霆云的私人航班走,一是对她自己身体状态好,二是考虑到离婚这件事不能出岔子。

    冷静期过后要再次去民政局才能顺利完成离婚,倘若今天不顺着他,明天贺霆云现场玩消失导致离婚失败,得不偿失的还是她自己。

    “……”

    贺霆云逃避地收回视线,装作没有听到,拿起手机联系他的私人飞机。

    席夏也拿出手机退票。

    座椅上的发热垫暖暖地贴着她的腰,看到沈司发过来的信息,她忽然愣住。

    沈司:[看看能不能留个纪念。]

    沈司:[照片]

    点开聊天框的照片,医院输液室的冷调扑面而来。

    席夏打着点滴熟睡,贺霆云半蹲在她面前,仰头看着她。明显是沈司偷偷拍的,角度偏低,没有准确的对焦,快门瞬间的晃动让整个画面显得格外模糊。

    然而就是这样的模糊,晕染了投射进室内的日光,仿佛虚笔勾勒了一尊古希腊雕像,虔诚地望着自己的神明。

    席夏睫羽颤了颤。

    她没有从第三视角见过自己面前的贺霆云,却并非第一次从他眼里看见深情。

    也正是那些错觉一般的情深爱重,让她的欲望慢慢增加,一面无理取闹地“拥有”了他,一面又得寸进尺地想让他爱她。

    她赋予错觉以爱意,最后深陷亲手铸就的牢笼。

    席夏静静看了几秒,而后慢慢将照片从对话框里删掉。她不想再重蹈覆辙,也不希冀能成为谁眼中的永恒。

    从现在开始,她不再求神垂怜拯救。

    她只做自己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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