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视一圈,果然没看到。

    又觉得自己无趣,他怎么会把那样的照片跟亲友事业相提并论。

    再回来审视这张,电光火石间想起来,那居然是去年的新年。

    彼时她刚刚从周末的悲剧中侥幸逃脱,惊魂未定地来上第一天班,闻竹声清风朗朗地关怀她,这张照片,也是开完晨会他突然过来提议照的。

    “新年新气象。”他说。

    她那时候难得珍惜如常的办公室生活,享受那里的安稳热闹,这个微笑,发自肺腑。

    庸常生活总是蕴含着被忽略的幸福,也许是从那一刻起,她选择向上,美士也成了意义深刻的一部分。

    身后传来轻柔的脚步声,林遇雪回头,见闻母换了一身素色缎面睡衣,外面一条长至小腿的厚实睡袍,更加亲切柔和。

    她转身要走,闻母却停下脚步,站在那里审视照片,陆陆续续讲给她听。

    “这是声声的外公外婆,他最喜欢他们;这是他的发小,”闻母顿了顿,“还有些人不在上面;这是他开学,作为学生代表发言;这不用说了,一眼就瞧见你们俩。”

    林遇雪疑惑怎么没有闻竹声的父亲或是爷爷奶奶,大抵是个离异家庭。

    她想了想说:“Neil有你们陪伴,他很幸福。”

    这本是一句平平常常的话,闻母却不作声,林遇雪转头,见她咬紧了嘴角,眼神悲伤,像看到了什么破碎的,悲惨的故事。

    良久,她摇摇头,喃喃道,“不,小雪,他一点都不幸福。”

    林遇雪对她突如其来的情绪感到意外,她只记得闻竹声说她身体不好,怕她大起大落伤了身。

    她伸手扶住闻母肘部,想起他或许真的来自离异家庭,只好说:“阿姨,您……要不下楼坐坐?”

    她怕闻母再看这些照片会更激动。

    闻母却摇着头拒绝,她深吸一口气,彷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又怕唐突了这位初来乍到的客人。

    可是她知道,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地知道,面前这个姑娘,她才是打开陈年旧锁的钥匙,是治愈沉疴的良药,是带着她可怜的儿子离开阴影的明灯。

    她半年才见她一次,下一次又该是何时,或是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都难预料。

    她不得不说些什么,替他,也替她。

    闻母反手抓住林遇雪,她的手细腻温暖,林遇雪没觉得唐突,只是心中隐隐一沉,直觉闻母有话要说。

    果然,闻母再回首看着面前这些照片,眼泪几乎要落下。

    “这里有他的朋友,家人,都是该带给他幸福的人,但是,”闻母紧了紧手心,林遇雪心也跟着绷起来,“但是我们带给他的伤害远比幸福多。”

    林遇雪怔怔听着这句话,不明所以,亲友又能怎么伤害他?

    伤害了他,他又为什么还要放这些照片?

    林遇雪不由自主小声安慰她,“阿姨……”

    思及过往,闻母终是落下一行泪,她忍耐着颤声说,“我们都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

    林遇雪被她真切的哭腔感染,鼻尖一酸,也有些忍不住。

    她半拥着闻母,细细安慰道:“阿姨,Neil过得很好,事业有成,生活顺利,您不要太自责。”

    闻母眼泪却流得更厉害,像是久违的控诉,摇着头说:“他心里苦啊,他太苦了,孩子……”

    林遇雪总觉得闻母像个娇生惯养小公主,可此刻她也只是个对儿子总觉亏欠的母亲。

    天下母亲,大都如此。

    林遇雪抽了纸巾帮她擦拭,闻母自觉失态,借着擦拭忍了忍。

    林遇雪扶她在椅子上坐下,顺势道:“您别哭伤了身,否则Neil要怪我了。”

    闻母又抓着她的手,双手包着她的,像一个哀求的姿势。

    她颤抖着说,“小雪,好孩子,你别怪阿姨,”

    她转头看着一张张照片,目光最终落在最后一张办公室合照上。

    “这里人人都叫他伤心,他的友情,亲情,没有一样不伤人的。只这里,他的事业,或是爱情,能叫他安心。”

    林遇雪喉咙像塞了一团棉花,她想问哪里有爱情,却又根本问不出口。

    当事人否认的爱情,也只不过是闻母一厢情愿的想法。

    连她自己,都已经没有这个心思了。

    闻母的额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几乎要嗑在二人包裹的手上,林遇雪确信了她的哀求。

    “小雪,阿姨求你,多陪陪他。”

    话一出口,闻母又改口,“不,我太自私了,对不起。”

    她的额头嗑在自己的手背,又猛然抬头,泪盈盈的目光看进林遇雪眼里。

    “阿姨求你,叫他多陪陪你,给他个机会,陪着你……”

    林遇雪目瞪口呆,闻母的哀切半点不假,她深深动容,但这叫什么要求?

    “阿姨,”林遇雪几乎不忍直视闻母眼里托孤般的殷切,她扶起她的身子,蹲在椅子旁仰视闻母,谨慎地讲,“阿姨,我跟Neil是同事,也算朋友,我当然愿意陪着他。”

    她垂着眼,坦诚道,“但是Neil不喜欢我,您或许有些误会。我知道您着急,可感情的事您急了也没有用,还是让他自己处理吧。”

    闻母只不断摇头,“孩子……”

    她有太多话要说了,但是,但是那些过往太伤了,她也没有勇气和盘托出。

    “小雪,你是个好孩子,是声声,他太傻了。”闻母摸摸她头发,充满爱怜地讲,“他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我知道,他最喜欢你了……”

    林遇雪心神不宁,她无意再听这些话,但又不敢再刺激闻母。

    “阿姨,”她仰头微笑,“不说这些了好不好,儿孙自有儿孙福,您放心吧。”

    她起身要带闻母下去,闻母跟着起来,两人搀扶着往楼梯去。

    眼看要下楼,闻母却突然又拽住她,“小雪,你跟我来一下。”

    闻母把她带到房里,让她在床边坐下,自己在衣柜里翻找。

    过了会儿,她拿出一只盒子,递给林遇雪。

    林遇雪大感不妙,手都背到身后,闻母只好在她身旁坐下,自己打开,里面是一只色泽浓绿饱满的翡翠手镯,雕刻成竹节的形状。

    这形状叫林遇雪更为不安,显然意义非凡。

    闻母说:“小雪,阿姨有事求你,又不愿空手,只怕其它东西你更不肯收,这个,是他出生外婆送的,你收下,便应了我吧。”

    林遇雪真是慌了,她摆摆手,直白道,“阿姨,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但东西我是绝对不能收的。”

    闻母神情低落,望着手里的东西讲,“小雪,阿姨求你,要是发生什么事,你多陪陪他,他真的……心里太苦了。”

    林遇雪眼见她又要落泪,连忙握了她的手承诺,“当然,阿姨,于情于理我都会陪着Neil的,我们大家都会,您放心。”

    这话叫闻母止了泪,但她执意叫林遇雪收下。

    “阿姨,您怎么会想要把它给我呢?”林遇雪不得不往难听了讲,“您不了解我,我丢三落四,粗心大意,这么意义深重的东西,是绝不能放在我这里的。而且,说实在的,您连我人品如何都不确定,怎么能这么随便相信别人呢?”

    这话是实话,闻母何尝不知。

    但是,跟儿子一生稀少如流星的快乐比,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小雪,我没看错你,”闻母也坦诚,“我同你讲,如果钱能收买人心,叫声声快乐,倾家荡产我也愿意。我们不缺钱,不怕被骗。哪怕你是骗我,只要你答应,阿姨什么都愿意给你。”

    林遇雪无言,已经不知道该为这位富豪夫人的财大气粗惊叹,还是为她丧失理智的母爱惊叹。

    她只好再三保证,“阿姨,我答应您,只要Neil有需要,我就会陪着他。但是东西我真不能收。”

    她主动合上盖子,连着闻母手心往她怀里推,“您想,我要是拿了您的东西,这还叫情谊吗?这不是成了买卖。”

    闻母有些慌乱地解释,“小雪,我不是这个意思,阿姨只是想,我只是想……你值得这个。”

    林遇雪把话点明,闻母倒是有些后悔了,是她着急又冲动。

    她只是太想替止步不前留在阴影里的儿子,前进一步踏入光明了。

    林遇雪松了口气,安慰道:“阿姨,我知道您为Neil好,也不想亏待我,但是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些。”

    缘分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有的人游刃有余,八面玲珑,但你就是没兴趣跟他交心;有的人天真简单,弄巧成拙,但你总能品味出赤诚善良。

    她就是那种不会也不屑经营人脉的人,但闻母再唐突,她也能感受到她的真心,体谅一切不合宜。

    没有什么比真心更可贵。

    两人收拾好东西下楼,在楼梯上看见开门进来的闻竹声。

    闻竹声抬头望向楼梯,正对上林遇雪扶着自己母亲,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视线交汇,林遇雪先低下了头,看向脚下的台阶。

    她忽然有些不自在,这姿态,怎么这么像儿媳陪着婆婆,刚好赶上老公下班回家?

    闻母边下楼边问他:“怎么这么快回来,结束了?”

    “没有,我回来看看。”闻竹声忽然觉得不对劲,“您是不是刚刚出去着凉了?”

    闻母讲话还带点微弱的鼻音,林遇雪感叹他的细心。

    闻母吸了吸鼻子,又清了清嗓子,“没有,小琴甜汤要煮好了,你喝点吧。”

    闻竹声东西没吃多少,酒倒喝了不少,这会儿脸色泛红,也就应了。

    三个人又坐在餐桌喝甜汤,闻母打趣:“你有什么不放心的还要回来看看,我还能吃了小雪吗?”

    林遇雪立刻说:“Neil大概是不放心您。”

    闻竹声抬眼看她,倒没说什么。

    闻母又说:“你们是要等零点吗?”

    闻竹声说按赵兰青意思,应该是的。

    闻母便安排道:“那太晚了,你们又都喝了酒,小雪就在这里住下吧,叫小琴把楼下那间房收拾一下。”

    林遇雪连忙拒绝,说自己家很近,打车甚至走回去都可以。

    闻母说:“女孩子三更半夜在外面多不安全,再说你姐姐跟男朋友一块跨年,她还有心思回去?”

    林遇雪有些尴尬,她忽略了这个重要事实。

    闻竹声看她一脸为难,也不觉得年轻小姑娘愿意跟半生不熟的中年阿姨住一起,便说,“你想回去,我等下送你。”

    “你喝了酒怎么送?”闻母不满。

    “找人送,我陪着。”闻竹声不以为意。

    林遇雪向来吃软不吃硬,别人硬要勉强她还能抗争一番,别人顺着她了,她反倒不好意思麻烦。

    林遇雪没吭声,闻母依旧招呼小琴去收拾,转过来又讲,“先准备好,你要是非要回去,就叫声声送你,不回去,就在这将就一晚。”

    如此一来,林遇雪更不好意思,只能应了。

    闻竹声也不好意思——他不是说了不要在外人面前这么叫他吗?

    喝完汤,闻母叫闻竹声把剩下的汤带过去给他们喝,又叫林遇雪一起去玩,她等下就休息了。

    两人又往赵兰青家去。

    屋里暖气足,出来反倒觉得冷空气新鲜,他们不紧不慢地走着,身边是甜丝丝的香气和一点酒味。

    闻竹声问:“我妈没说什么吧?”

    “你是指什么?”

    闻竹声又沉默。

    “她说你很苦。”

    月色溶溶,林遇雪突然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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