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竹声没深究,转而说:“我妈委托我给你发了红包,家里孩子都是这个数,不用客气。”

    他应该指的是家里亲戚,但林遇雪听着耳朵热热的。

    怎么就是家里孩子了呢。

    闻母对自己的好,是不能当成简单的长辈对晚辈的好的。

    她有她的期待。

    她无法满足她的期待。

    但她并不长袖善舞,比如这种时刻的红包,连合理的拒绝理由都想不出。

    其实她视频的时候表现得还算自然,但一挂断,整个人虚脱般往下瘫了瘫,刚刚好像连呼吸都忘了似的,这会儿才重新感觉到氧气。

    林知洁自然意味深长,跨年夜她不声不响去了闻竹声家睡,第二天还独自回了家,闻母生病她又夜不归宿地照料,如今过年回家,都打上视频了。

    闻母怕不是已经接受这个儿媳妇了。

    她故意说:“你婆婆身体看着挺好的呀。”

    林遇雪有气无力给了她一个白眼。

    林知洁也进了被窝,侧身对着妹妹兴致盎然。

    “你们怎么说,婆婆都认你了还装呢?”林遇雪还没回她又想起来,“不对呀,那你去港城了你们怎么办,异地恋不太长久啊。”

    “恋什么恋,”她耷拉着眼皮无意识划着手机,“你看我们像能恋上的样子吗?”

    林知洁用力点头。

    “像。”

    林遇雪无语,她姐姐紧接着说,“甚至像已经恋上了。老实讲,你们真没什么进展吗?”

    衣帽间里交错的喘息和带着热度的香气顿时涌入脑海,她往外偏了偏脸,硬邦邦否认。

    “没有。”

    林知洁简直百思不得其解,这么情深深雨蒙蒙的两个,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她问过赵兰青闻竹声对她妹妹究竟什么想法,赵兰青说他这个兄弟死脑筋,转不过弯来谁也没办法,就看小雪能不能化腐朽为神奇了,否则你操碎了心也是白搭。

    林知洁深刻地感受到什么叫高岭之花。

    这也太难摘了。

    八卦无功而返,林知洁转过去玩手机,林遇雪也开始正儿八经回消息。

    这才注意到有人给她转了两笔钱。

    不是微信,而是支付宝,一笔8888,留言“我妈给的,祝你健康顺遂”,一笔999,留言“我就照旧吧,新年前程似锦”。

    转账的叫“闻”。

    林遇雪怔怔看了几秒,忽然息屏扣在被子上,忍不住眼角鼻头酸涩。

    明明是在家里,但是真正让她感到自己像个孩子,在新年被认真对待和祝福的,却是这两个红包和留言。

    钱不是根本,而是遥远但认真的心意。

    有的时候她会想,他们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她什么也没为他们做过,但收获了很多很多的帮助,如果没有闻竹声,她能走到今天吗?

    她不算千里马,他却是真正的伯乐。

    其实她在申城遇见的大部分人,都优秀且善良,跟在银行工作时遇到的完全不同。

    她常常想,正是每一份善意给了她向上向前的信心。

    有时候,错误的不是自己,而是环境。

    林遇雪思索良久也没思考出该回赠他什么,红包太肤浅,别的也没有拿得出手的心意,一时苦恼万分。

    辗转了快一个小时,她放弃了,直接跑去问他。

    “你有没有想要的新年礼物?”

    那边很快回,“不是送了腊梅?”

    ……

    “我说现在的,过年。”

    “明年好好生活,在港城照顾好自己。”

    ?

    这是礼物?

    说到港城,林遇雪本想等事情尘埃落定再感谢他,现在趁机道:“谢谢你帮我,我会好好干的。”

    结果那边回:“谢你自己吧,我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林遇雪不信。

    闻竹声直接说:“你去问Eric,这是新增的项目经理,我还能叫他们凭空增个岗位出来?”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林遇雪回了他一串省略号,闻竹声还不放过她。

    “你改名叫林不行吧,整天怀疑自己不行。”

    “?你才不行呢”

    她就是顺手发,发完才感觉不太对劲。

    果然,对面再没了回音。

    过了许久,消息提示音又响。

    “公司是不是有这个传言?”

    ……

    “现在还有?”

    闻竹声敢问,她可不敢回,脸迅速红了起来。

    林遇雪想起Vivian跟她谈话时说这个传言是她放出去的,他该不会当真了吧?

    她立即澄清:“反正不是我传的。”

    说完又觉得……怎么这么此地无银三百两?

    那边没动静,过了半天回。

    “假的”

    “传言”

    林遇雪彻底服了,她找了个小猫比OK的表情发过去,随即切走了微信。

    但是零点的烟花响起的时候,她还是主动给他发了新年祝福。

    年刚过完,林母就开始旧话重提,故技重施,每天在家里絮叨,姐妹俩不得安宁,最终决定提前回申城。

    林遇雪这才理解以前每一通电话都被催婚的姐姐是多么悲惨。

    注定是繁忙的一年,去年业绩不好,刚开年公司就紧锣密鼓起来,林遇雪这个位子也要招新人。

    港城那边人还没到,事情已经自发自动往她这边来,所谓项目计划经理,自然是负责项目的计划,几个紧接着要落实的项目已经开始把资料交给她,无数沟通邮件抄送她。

    手里的事情又无人接替,半点没少。

    竟然比去年刚升职那会儿还忙。

    她算是发现了,只要没升成管理层,那就是工资越高,活儿越多。资本家绝不放过每一个压榨自己的机会。

    性价比哪一个高还真说不准。

    幸而这次招人明显高效很多,三月初,新人就已经就位,Anna带着她培训。

    四月份林遇雪开始慢慢把手里的工作一点点交接过去。

    由于新人资历尚浅,等林遇雪六月初去港城时,也只把内地的工作都交给了她,港城的那部分依旧她暂代。

    她以一种过来人的沧桑姿态感叹,到底还是现在的新人快活。

    想当年,她可是入职没到一个月,就赶上上级跑路,以一己之力扛起整个烂摊子啊!

    繁忙的日子总是格外快,她埋着头干活,还没来得及伤春悲秋,已经走到了分别的路口。

    来不及回家,姐妹俩让父母来申城告别,顺便带他们玩一玩。

    林母胳膊掰不过大腿,到底还是来待了一周,还没等她走,又匆匆回去了。

    公司里开始频繁聚餐,单约的,几个人小团体的,组里的,林遇雪一边感动一边吃到恨自己怎么还没走。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她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在申城办公室的两年,她跟这里的许多人建立了非常紧密的关系。

    他们都祝福她。

    跟闻竹声也吃了好几次饭,有跟别人一起的,也有单独的。

    单独的吃了两次,一次是闻竹声请她,一次是她请闻竹声。

    林遇雪第一次发现,忙碌是一种精神药物,尤其是心甘情愿的忙碌,它让你有一种热火朝天、欣欣向荣的错觉,享受一步一脚印的踏实,不再为虚无缥缈的东西纠结,专注于每一件可以掌握在手里的,付出就有回报的事情,而不是多愁善感,患得患失。

    她从未觉得自己精神状态如此饱满过。

    连带对着闻竹声,也更像是多年老友,可以坦然地谈天说地,彼此祝福。

    也许不执著于一份感情,反而能相处得更久。

    她不确定这是一时的错觉还是内心真正的改变,幸好即将天各一方,再多的遗憾不舍,终究会被时间磨平。

    巧合的是,她不是唯一一个离开申城的人。

    高沁在跟男友分手一年后,选择离开申城,回到离家更近的城市生活。

    林遇雪有时候会想,爱情之所以为人歌颂,是不是正因为它十分难得。

    身边有情感拉扯的人那么多,真正得到爱情的有几个?

    善始善终的,又有几个?

    所以她得不到,也是人之常情。最起码老天对她不薄,还给了她一份不太糟糕的前途。

    高沁走之前,他们在申城繁华的市中心露台餐厅吃饭,对着璀璨的夜景举杯,纪念他们在此度过的不可思议的两年青春,庆祝彼此即将开启的新的征程。

    不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为了更好的人生。

    临走那天只有林知洁送她。

    林遇雪向来外冷内热,机场这样伤感惨淡的地方,并不希望有太多人见证她的失态。

    这段时间她已经经历了不少离别的伤感。

    最后一天在办公室的那个下午,Carrie几次红着眼睛转过身来,又叹口气默默转回去,林遇雪不得不放下工作安慰她几句,最后结果是双双躲身后办公室抱头痛哭。

    都是性情中人。

    因此她无意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这年头通信发达,最不缺联系的办法。

    何况离开是她自己的选择。

    所以当她在机场独自跟姐姐告别的时候,闻竹声正赖在赵兰青家里拉着人喝酒。

    赵兰青恨铁不成钢。

    “你说你不争气把人气走了就算了,连累我也被嫌弃,连送机资格都被剥夺。”

    他们俩都主动提出要送机,林遇雪以不希望自己伤感为由,一概拒绝,只让姐姐送。

    拒绝的到底是谁,一目了然。

    闻竹声倒没有买醉的意思,瘫在沙发上盯着盈盈酒液出神,半晌才说:“自己不争气,少怪我。”

    赵兰青踢了他一脚。

    “行了,人家在的时候比谁都高冷,走了在这装情圣,要演回家演去。”

    闻竹声一口闷了杯底的酒,冷冷斜了他一眼。

    “你就不能闭嘴。”

    然后又开始盯着窗外发呆。

    “我在自己家还不能说话了?你真那么难过直接去机场把人拦下来呀,女人都爱这一套,你现在去,人家这辈子保准对你死心塌地。”

    闻竹声骂他,“你偶像剧看多了?”

    他嘴上这么讽刺赵兰青,心里还真的盘算了一下。

    没用。

    林遇雪从来不是个天真的傻姑娘,这个时候去挽留,除了她的鄙视,什么都得不到。

    赵兰青没理他,啜了口酒也盯着窗外,没一会儿又掏出手机看时间,嘴里嘀咕,“快要登机了吧。”

    “你还记得我有一次跟你吐槽在公司教人做PPT吗?”闻竹声突然说。

    赵兰青挑了挑眉,仔细一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说是被公司小孩烦得不行。

    那时候他就感觉到不对劲,闻竹声根本不是爱说这些细枝末节的人。

    “记得啊,你说你烦死了。”他故意讲。

    闻竹声哼笑一声,“她真的离谱,刚进公司连PPT都不会做,我差点想问她大学都在干什么,到底怎么进来的?”

    “你没面试她吗?”

    “你说对了,我后来想起来就是我招她进来的,她第一次坐在我面前,跟闯了老虎窝似的,我有那么吓人?”

    赵兰青说:“你有时候是挺生人勿近的,看来给我们小雪妹妹留下不小的阴影。”

    她一直很瘦,但那个时候比现在还瘦,敲门进来的瞬间,清清泠泠像误闯人间的仙人,却又尽力强装镇定。

    Ada和Lily两个难搞的人都通过的人选,他本来也没有太多反对的意思。但那一瞬间,忽然连那些走过场的问题也不忍心,不记得问了。

    于是转而开始介绍公司的组织架构。

    后来发现这人也挺会伪装的,简直翻脸不认人,进了公司就一副谁都奈何不了她的样子,连他都好几次被气个半死。

    但人总有驯服的欲望,他把她当作一只反骨的猫,没打算磨灭天性,好歹要能顺利生存。

    他以为他这辈子不会再有任何心动的欲望了。

    所有人都觉得那关乎Doris,关乎他善良的自责,但其实他糟糕的家庭,可能携带的疾病,都让他觉得爱情和婚姻是极其虚无缥缈,乃至毫无意义的事情。

    他既不想成为自己的父母,也不想拥有这样的家庭。

    何况,他还要对另一个生命忏悔。

    可那年跨年夜,他一个心如死水的人体验到了度日如年,心如刀割,失而复得。起起又落落中,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像在夜色茫茫的大海里找到了灯塔,忽然有了追求的渴望。

    却发现自己是无法上岸的动物。

    很多时候,他也会觉得自己在做无意义的挣扎,有无数想要挣脱一切,勇敢接受的冲动。

    可是然后呢?

    这不是结果,漫长的以后,她也要背负自己背负的一切。

    这太不公平。

    那个当初摇摇欲坠的姑娘,现在也长出了独自远走的魄力,她还有广阔天地,他却只能困在原地。

    盛夏葳蕤,闻竹声坐在冰冷的房间,对着窗外满目绿色,露出欣慰的笑容。

    她该在阳光下,肆意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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