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进赌场并不难。混乱的地下世界里,年轻的少女少男或许少见,但并不罕见。

    视线转了一圈,艾莉亚瞥见几张熟悉的脸孔,她侧身藏了藏自己的面容,又觉得这样的做法没有任何意义。

    眠兑换完筹码离开柜台,重新将观月收回裙下,苦恼地喃喃:“账单短信上会写清花销场所吗?啊……杜尔应该不会在意这种事吧。”

    更出格的事还少做了吗。艾莉亚有些好笑:“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眠掂掂手中的筹码,取出一枚,如对镜般对准最近处的长桌。圆形陶瓷在视野里压出一片黑影,向外,灯光呈线性迸射,汇入声色犬马的大厅。

    “要见到我们的目标很简单,只要一直赢下去。”

    庄家就不得不下场了。

    看似有序实则混沌的赌局里,时间是最不值一提的代价。

    眠将最后一张牌翻开,轻飘飘丢了出去。

    输红眼的赌徒愤而暴起,下一秒就被荷官制伏在桌上,轰隆震动,小山一样扑了大半张桌子的筹码如雨哗啦啦落了一地。

    好在戴着黑山羊面具的应侍生方才已经悉心将半桌子的筹码清点完毕。他示意同僚们打扫并清理现场,回身将一张点数卡交给这些筹码的主人:“尊贵的客人,请往这边走。”

    无数欲望翻腾的目光注视下,眠接过卡片,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向下挖空的三层建筑之下,仍然别有洞天。电梯门打开,展现在二人面前的,是更宽广、也更空旷的大厅。

    相比起酒气烟味缭绕的上层,这座用来招待“尊贵客人”的厅室内除了血腥味以外,还充斥着更加肆无忌惮的气味。

    余光不经意瞥见糜烂而癫狂的景象,艾莉亚的瞳孔微微收缩。

    怪不得。地下赌场有很多,而这座赌场之所以会被学院列入抹除名单……是因为毒/品。

    黑山羊亲切地为眠引路:“您是常客吧?最近才到西西里吗?”

    眠不答反问:“现在是去哪儿?”

    “主人会接见每一位进入地下的客人。”靠近最中心的长桌时,黑山羊一愣:“得麻烦您等一会儿了。”

    出现在朝利眠“期末考卷”上的中年男人坐在更靠近她们那一端。他浑身被汗水浸湿,眼中流露出奇异的神采,死死盯着牌桌中心的五张公共牌。

    方片A,梅花A,红桃A,红桃3,黑桃9。

    而他手捏着一张黑桃K,底下还压着一张未见天日的暗牌。男人伸手触碰牌背面的花纹,颤抖着几下都没能翻开。

    巨大的水晶灯悬在长桌正上方,晶莹剔透的切面将那张惨白中带着癫狂的面容分割得七零八落,如同一个不详的预言。

    而在他对面,笑容天真的男孩将纸牌立在桌面上,开口道:“费恩斯先生,我有一个提议。”

    “怎么,小鬼,赢到现在,终于知道害怕了吗?”他摩挲着那张梅花K,声音沙哑。

    “你已经没有流动资金了。前前一局,你输掉了巴勒莫港口的游轮。前一局,你将这家赌场的经营权输给了我。而这一局——你真的还要赌吗?”

    男孩困扰地晃了晃脑袋,几缕蓬松的纯白发丝垂落在眼角的皇冠刺青旁,显出几分懵懂:“地下赌场之间相互关联,杰索家族在西西里根基尚浅,并不希望闹得这么难看。我想换一个赌注。如果您赢了,我将赢得的一切悉数奉还。如果您输了,我也不要您的全副身家……再和我赌上一局,可以吗?”

    他似乎没想到费恩斯这幅手牌极好。牌面上三张A,两人都是三条打底。而费恩斯手中握着一张A之下最大的黑桃K,单捉比点数怎么也不会输。如果最后一张牌能来上一张K,或者最后一张A……翻盘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有诈吗?不可能……不可能。就算他拿到红桃K,也比不过他手上这张黑桃K。黑桃A?……绝无可能!这小子已经赢了一晚上,一个人或许能在赌桌上一直胜利,那是因为赌桌由荷官所操控,但这张桌子的机关并没有开启。

    运气不可能永远眷顾同一人。除非这世上当真有神。除非他当真是被神垂怜之人。

    费恩斯冷笑一声,答应道:“别为你说的话后悔。”

    言罢,费恩斯翻开了面前的牌——红桃K。

    干涩的眼中随之爆发出狂喜。

    “红桃K……哈哈,是红桃K,哈哈哈哈哈……”费恩斯大笑起来,整夜的郁气都在此刻抒发。

    不出千的情况下,能抓到这一手牌……这一手牌!

    他晃动着手中的牌,明亮的顶光洒落,两张K交叠在一起,宛如死神的邀请。

    A,A,A,K,K。

    无数赌徒追求的正是这一瞬间,大落打起,大悲大喜,转眼越过低谷直入青云的癫狂。

    男孩忍不住鼓起掌,神情惊喜地为费恩斯庆贺。

    “红桃K,太好了,是葫芦呢。”

    在他收回手的同时,那张立着的纸牌也倒下了。

    牌面向上,一张黑桃A,摊在还未翻开、也已经不需要翻开了的最后一张手牌边。

    只一眼,费恩斯如遭当头一棒,喜悦烟消云散。他呼吸变得粗重,不可置信的倾身向前探去,试图判断自己眼花的可能性。

    他不敢相信命运如此决绝。52张牌的变换,唯一能够凌驾于这副手牌之上的那张A,竟然在最初——最初,第一手,就去到了对方手中。

    可惜,黑桃A,那就是一张黑桃A。

    失去了全身力气,他任由那枚红桃K从指尖滑落,咬着牙询问道:“你还要赌什么……”

    眠拾起那张牌,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笑得乐不可支的男孩。

    白兰·杰索,预言巫女口中注定会毁灭世界的魔王,时年六岁。

    六岁的朝利眠在并盛町已经没有敌手了。

    眼看着白兰拿出一把左轮手枪,眠眉头一挑,神情变得微妙。毁灭世界还是后话,这小鬼,现在是要跟她抢人头?

    在费恩斯苍白的凝视下,白兰甩动左轮,将一枚子弹放入空旷的轮盘中,拨动起了弹仓。

    待到旋转的弹仓将子弹带到未知位置,他举起手木仓对准自己。孩童面上是白色的笑容,轻柔而干净,玻璃珠一样的眼瞳里盛着不染纤尘的残忍。

    砰——的扣响。

    “看来我运气不错。就像这样,规则很简单吧?”他将左轮放在桌面上,轻轻推向对面的费恩斯,仿佛这只是一块玩具积木。

    真正的死神邀请函划过长桌,停在费恩斯面前。

    事实上,这是亡命之徒的游戏。

    俄罗斯轮盘。将一发子弹随机装入拥有六枚空位的弹仓中,双方轮流拿起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直到那一发子弹被射出,夺走一方的生命。不死不休。

    事情发展到这个份上,费恩斯反倒冷静了下来,他凝视着面前的左轮,如同呓语般问道:“赌注呢……”

    “赌注?”白兰哈哈笑出声:“这场游戏还需要其他赌注吗?这可是命运的游戏啊,费恩斯先生。”

    他双手捧住脸颊,手肘支撑在桌面上,笑眯眯地说:“比起迎接因为还不上巨额债务被追堵、颠沛流离、等待着不知道被谁杀死的生活,不如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你说呢?”

    几个呼吸之间,费恩斯不再犹豫,就在他伸手要拿起那柄左轮时,另一把手枪抵在了他的太阳穴。

    砰——切实的枪响声后,一具死肉倒地。

    “那是……纯白约定!”有人认出了枪上的图腾。

    而手握着名为“纯白约定”的手木仓的少女拿起了那把左轮,朝着男孩点头致意:“抱歉抱歉,扫了你的兴,但这家伙的命我不能让给你。作为交换,这局游戏我陪你玩,如何?”

    黑手党学院的学生有很多,但刻印着图腾的手木仓只有六把,这六把枪中射出的子弹则被视作来自里世界议会的意志。

    “复仇的命定之死……”白兰呢喃着,又哈哈笑了起来,他挥退涌上来的保镖,眼神闪亮、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陌生的少女:“好啊,大姐姐。那就由你来陪我玩吧。”

    眠掂了掂枪,隔着长桌,她直视着白兰的眼睛,看着紫色倒影中的人也缓缓将左轮对准自己。

    不假思索地扣动扳机。

    砰——

    空弹。

    “看来你运气也很好呢,来自黑手党学院的姐姐。”男孩笑眯眯地向眠伸出手,准备取回左轮。

    但眠没有放下枪:“一发一发来也太慢了。”

    白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忽变,他站起身正要开口阻止对方的动作,却被一声乍然响起的枪鸣喝止。

    砰——

    “这不合规矩!”有谁话音未落,只听……

    砰——

    砰——

    不假思索,毫不犹豫的四枪。

    这连续四声空响,惊得满场皆静。

    眠指尖一松,勾住击锤将枪管握在手中,眉眼松弛:“看来今天我确实很幸运。”

    从第一发击中费恩斯的子弹到现在,她的表情完全没有变过。

    白兰眼瞳晦暗,孩童的情绪难以控制,他只能维持住冷漠的神色,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完全没有听说过的家伙……完全没有见到过的家伙,面前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注视着走到自己面前的少女,白兰的喉咙仿佛被棉花糖黏住一般,发出了凝滞的声音:“你是谁?”

    眠没有回答,她抬手拭去男孩额角的汗珠,将手木仓放进他掌心,扣着那小小的五指一点点握紧了那柄左轮,开心地说:“你看,命运掌握在你自己手中呢。”

    她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六岁的男孩,眉眼舒展地笑了起来,“请吧。”

    “白兰!!”

    杰索先生控制不住地扑上前。

    雪亮的剑刃擦过他的发丝,少女剑士甚至不曾回头,裙摆摇曳,出鞘的剑直指向扫兴之人。

    艾莉亚略迟一步举起枪,逼迫着成年男性后退。

    “别丢人现眼了。”一丝目光也没有分给自己生理学意义上的父亲,白兰紧紧凝视着眼前的少女,黑发绿瞳的少女。他们对视着,那对玻璃珠一样的薄紫色眼眸如金属一般冷酷无情……没有任何情绪。

    他只是,像是要将有关这幅长相的记忆带到下辈子一般,紧紧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女,唇角流露出冷峻而嘲讽的笑意:“你赢了。”

    (这个人,完全无法理解。)

    白兰比任何人都理解了这一点。

    艾莉亚强忍住呼唤友人名字的冲动,心脏跳动的频率比两位当事人更加剧烈——白兰这样的人,真的会愿赌服输,开出第六枪吗?

    ……那柄枪里,真的有子弹吗?

    她甚至想扑到桌前仔细确认,那张黑桃A是不是一张轻薄的假相。

    白兰举起那柄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手指触上扳机。

    (在你放下戒备的一瞬间……)

    他的手动了动,还没能将枪口调转方向,整个人径直被从座位上提起来,被掐住脖颈扣死在长桌上。

    那只不能完全环住他脖颈的手,像一座山死死压着他,任凭白兰用上双手都无法撼动。呼吸被扼制,他没能挣扎,意识反应过来以前,短剑已经擦着白兰的脖颈钉在了桌面上。

    “真是卑劣的小鬼。”她逐渐收紧掌心,于是白兰的视线开始虚浮,连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也无法看清。

    就在白兰肺腔中的氧气即将告捷之际,眠像是松开即将损坏的玩具一般卸下了力道。扣在脖颈上的手变得轻缓,禁锢像是玩闹,白兰却无法反抗分毫,他天旋地转、大口大口喘息。

    已经无法反抗这个人了。大脑未能意识到的事情,身体已经开始诚实的践行。

    “你不会死在这里。”

    观月贴着男孩白皙的脖颈划出一条淡红色的血线。

    白兰开始颤抖,意识到身体不受控制做出了背叛思维的反应,他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双眼涌上血色,“你——”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开出第六枪。”

    骗人——就算他将枪口对准自己,她也会阻拦吗?如果枪内有子弹,他命丧当场。如果枪内没有子弹,杰索家族身败名裂。这样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有人会放过吗?

    眠似是听见他心中所想,懒洋洋地点了点头:“你不信吗?”

    信或不信又能怎么样?孩童的身躯果然控制不好情绪。白兰面庞上不再能找到一丝方才的游刃有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喑哑而屈辱的问道:“你想要什么。”

    这个问题真的难倒了朝利眠。

    她打量着白兰,眼里直白的写着“你身上能有什么好图呢?”,短剑随着她上下移动的眼神颤了颤,就这么更往里进了半分。

    鲜血沿着白兰的脖颈涌流下来。

    他的身体静静颤动着,□□传递疼痛的感官,失血的冰凉却侵蚀向神经。尽管白兰不愿意在这场对峙中败下阵来,可是在这少女剑士的笑容里,他感受到了无法抵御的、彻骨的寒意。

    (……赢不过这个人的。)

    (不,不是“赢不过”这样暧昧的说辞。)

    (输了。)

    (输了。)

    (输了。)

    (我输给了这个人。)

    她看穿了他的把戏,甚至还在一切数值维度上碾压他。

    不仅仅是刚出新手村的玩家遇上最终BOSS这种程度的碾压。白兰有所预感,哪怕他已经将数值刷到了极限、通关了整部游戏,恐怕也无法赢过她……这是真正的“论外”。

    无数个平行世界中,无数个名为“白兰”的个体,有史以来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挫败感。

    或者说,他不得不承认——败北。

    在白兰逐渐空洞的眼神里,眠忽然一笑:“既然如此,你来做我的学生吧。”

    “…………哈?”

    她看向艾莉亚,眼神灼灼:“是个好主意吧。”

    “……嗯。”

    艾莉亚想到第一次见面时,眠也是这样步伐轻盈地走到她面前,神色并不惊讶,看似懒散的面庞下充斥着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蓬勃生命力。

    “你在哭?是因为看到我吗?”

    “……嗯。这说不定……是我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期待的重逢。”

    (在漫长而遥久的孤寂中,始终有人在等待着与你重逢。)

    (我无法观测到你的未来。正因如此,才能将真正的未来带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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