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气温有些凉,雨还未停歇,黑色的汽车在寂静无声的街道驶过,宋游的视线落在车窗外,眼神茫然而没有焦距。

    路边的景色一步步后退,他打开窗,微凉的雨丝打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似乎还打进了他的眼里。

    宋游坐在副驾驶座上,像个木雕,一动不动,直到傅白棠将车窗升起,他才扭头看了眼她。

    “夜里凉,吹风会感冒的。”

    宋游闭了闭眼,轻嗯了声,声线带着一种几乎要破碎的嘶哑。

    傅白棠听得心里一揪,趁着等红灯的间隙,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放进宋游的手中,道:“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不想吃东西,但一会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处理,你必须要有充足的体力。”

    “现在早餐店还没开门,你先吃块巧克力垫垫肚子。”

    他低头,看向掌心的巧克力。

    这似乎是傅白棠常吃的那个牌子,她有时候在实验室忙得错过了饭点,所以口袋里会备着一点巧克力。

    不过实验室里不能吃东西,通常备着备着,到最后也没吃成。

    宋游撕开巧克力外的塑料包装。

    这是一颗黑巧克力,入口的第一味道带着苦涩,过了一会,巧克力被口腔的温度融化,才有些许的回甜。

    车子转了个弯,他们看见了医院外墙那巨大的红色十字符号。

    医院到了。

    医院的夜里只有急诊科是喧嚣而忙碌的,住院部却安静极了。

    车开进了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口中的巧克力也全都融化,进了肚子里,可能是巧克力为宋游的身体补充了热量,也可能是车子里的暖气比较充足,他久违地感觉到了暖意。

    车子停稳,宋游打开车门。

    傅白棠陪着宋游到了医院的老年病房,还没走进,她就听到了心肺苏复机铛铛铛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极为响亮,让人的精神都紧绷起来。

    医院里每当这个声音响起,就代表着有一条生命在生与死之间徘徊着。

    病房里的氛围有些凝重。

    傅白棠看向宋游,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空泛、茫然,她伸出手,握住宋游的手。

    “我陪你进去。”

    宋游点了点头,他回握傅白棠的手,力道有些大。

    医生领着他们,朝着发出心肺复苏机声响的病房走去。

    在医院用上心肺复苏机的病人,通常已经没有了抢救希望,他们做的这些,不过是为了强留住他们的生命体征,让家属见最后一面、签字放弃抢救、也让病人也走得没有遗憾。

    医生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宋游。

    宋游紧紧握着傅白棠的手,来到病床边,傅白棠打量着病床上这个干瘦的老太太,又看了眼旁边的心电监护仪。

    她早已没有了自主呼吸,心率、血压、血氧都是靠机器和药物维系着,嘴巴里插着气管插管,脖子上还有中心静脉置换、插着尿管、胃管,但即便如此,该走的人也留不住。

    宋游低头不语,时间仿佛过得很快,又很慢,傅白棠能感觉到他的指尖在颤抖。

    他在纠结,在犹豫,耳边的心肺复苏机的铛铛声仿佛在催促他尽早做决定。

    傅白棠终是不忍,她用另一只手覆盖住宋游的手背,对他轻声说:“放她走吧。”

    机器使用的时间越长,对遗体的损伤越大,事情已经到了无力回天的时候,尽早放手,也是全了逝者的体面。

    宋游的躯体一颤,他握着傅白棠的手指尖泛白,捏得傅白棠有些疼,不过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又过了一会,宋游的力道渐渐卸去,他闭了闭眼,最终还是做下决定。

    “好。”说出这一个字,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的声音沙哑极了,就连原本挺拔的身体都有些不堪重负,脊梁微弯,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

    呼叫铃响起,医生和护士走进病房,拉起了床帘,将他与病床上的老太太分割成两个世界。

    宋游盯着墙上的监护仪,终于,随着心肺复苏机的声音停下,监护仪上的心跳曲线慢慢变成了一条直线。

    心率、血压、血氧都变为零。

    宋游将傅白棠拥进怀中,他弯下腰,将脑袋埋进傅白棠的颈间,傅白棠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肩膀上多了一抹湿意。。

    傅白棠回抱他,抬手在他的背上轻抚。

    “我在这。”她安慰宋游。

    宋游将傅白棠抱得很紧。

    帘子重新拉开,医生和护士带着仪器离开,宋游直起身,他似乎已经冷静下来,恢复了平日的疏冷高傲。

    他看向病床。

    病床上的老太太面容安详而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傅白棠觉得他可能还有话想对他外婆说,她想走出去给他们一个独处的空间,不过她刚有动作,宋游就抓住她的手,阻止她离开。

    宋游亲手将白色的床单盖住他外婆的身体,盖住了那张熟悉的脸,他才转身,和傅白棠道:“走吧。”

    宋游给老人办理了死亡证明,殡仪馆的人来了,将老太太装进一个黄色的袋子里,抬着离开。

    宋怀源得到消息赶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殡仪馆,他看着已经穿上寿衣、再也睁不开眼睛与他置气的前妻,神色恍惚。

    他和宋游的外婆独处了许久,傅白棠和宋游在外面守着,并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只是他出来的时候,眼眶通红,整个人似乎老了几岁。

    宋游的外婆并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所以宋游并没有为她举行盛大的告别仪式,只是通知了几个外婆生前的朋友来向她告别。

    也是在灵堂之上,傅白棠才知道了宋游外婆的名字:王金枝,金枝玉叶的金枝。

    范曜一听到了消息,也放下手中的工作过来陪着宋游。

    而王金枝的女儿,宋游的母亲宋谷玉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葬礼结束后,宋游生了一场病,范曜一过来看望宋游时,趁着宋游熟睡,他和傅白棠提起了宋谷玉葬礼上没有出现的原因。

    “宋游的那个妈,想要用老太太死后的安宁威胁宋游,让宋游放过他那个宝贝儿子。”

    “但宋游对老太太已经仁至义尽,宋谷玉来不来参加葬礼,宋游都不在乎。”

    “老太太生前对宋游也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好,她和宋游那个妈没什么区别,比起外孙,她更看重的是自己生出的女儿,宋游在那个家里,永远都是被放弃的那个。”

    宋谷玉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宋游是王金枝养大的,与王金枝有祖孙情谊。

    但祖孙的情谊却比不过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母女情谊。

    “宋谷玉现在那一家人,都是宋游养着的,如果宋游不给钱,老太太就会跟宋游闹,宋游心软,所以才会一次次地给钱,养大了他们的胃口。”

    “现在好了,老太太没了,宋游也能彻底和那家人脱离关系了。”

    范曜一为宋游感到庆幸,宋游对宋谷玉没有感情,以前是顾及和老太太的祖孙情谊,才放任宋谷玉趴在他身上吸血,从今以后,他可以彻底摆脱那个泥潭了。

    “我看得出来,你在宋游的心里不一样,请你好好照顾他,不要辜负他对你的信任。”

    “他一直渴望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傅白棠回头,看向宋游的房门,“我会的。”

    宋游睡了很长的一个觉,醒来之后还有些发懵,分不清脑海里医院、殡仪馆、墓地的记忆是现实还是梦境。

    房间的灯打开了,傅白棠端着一碗面走了进来,“你醒了?先吃碗面垫垫肚子,这是我刚学会做的番茄鸡蛋面,你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宋游怔怔地看着傅白棠,那碗热气腾腾的、散发着香气的面似乎勾起了他的食欲,他点头,“好。”

    他掀开被子下床洗漱后,才坐在房间的书桌旁,拿着筷子吃了口面。

    带着热气的面条下肚,驱散了寒冷,胸膛里那颗飘零无处安放的心似乎也被安抚住,找到了去处。

    “很好吃。”他握着筷子,一点一点地将碗里的面吃完,就连汤也一滴都不剩。

    傅白棠露出笑:“我刚跟厨房的大师傅学了几样菜,改天我做出来,让你试试我的手艺。”

    “我已经想好了,等孩子出生了,我们一家三口,你负责孩子的教育,我负责孩子的吃穿,你唱红脸,我唱白脸……”

    宋游轻轻摸着肚子,看着傅白棠,眼前仿佛出现了她所描绘的画面。

    他和傅白棠,以及那个还没有出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的孩子,他们是一家三口。

    他失去了一个风雨飘摇的家,但又有了一个更加温暖、结实可靠的家。

    “好。”宋游注视着傅白棠,胸膛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苏醒,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长为不可撼动的参天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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