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怎么也忘不了他。怎么能呢?他那时候那么年轻,在彭布罗克念古典三年级,蓝眼睛在三十年后的记忆里还是那么蓝。我怎么忘得了?

    你不知道,我们上的是同一所高中。那学监特别会折磨人,头上一根毛也没有,我们背地里都叫他鸡蛋。他总穿着棕色套装,高年级的学生说他是每天早上从墓园来上班的。

    那个学监,我都忘记了他的名字,想必他那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他经常罚我和他留堂,只罚我们两个人。想想看,窗户的夕阳,空荡荡的教室里就我和他两个人,我们从笔记本上撕下纸条写给对方,妈妈抱怨我笔记本总没有够用的时候……

    就连数学课上,我们也在课桌底下手拉着手。

    后来他进了大学,我休学了一年。每次我躺在病床上,听见他向妈妈说出他的名字,叫她“太太”。妈妈告诉我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模范生。我一言不发,可是我自豪得几乎要哭了。每次只有在他来探望的时候我的心脏才会出毛病……

    我有没有给你看过他写给我的诗?其实他在写作方面毫无天赋,我完全了解他,他只是因为喜欢别人介绍他是“古典系学生”才舍弃了化学的。他被介绍给别人时,我就站在一旁看着,要是对方流露出一点肃然起敬的意思,他就会突然变得像希腊雕像。虽然本来就有人戏称他为阿波罗。

    不过每次别人告诉我他在门口等我,而且暗示他是一个金头发的高个子时,我也会骄傲。这也许是因为我很满意来找我的是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他在学校里参加了辩论社。他的拉丁文和希腊文都是年级最好的。那个苍老的教授,因为自己教授的死了的语言有这样一个朝气蓬勃的英俊学生,而受宠若惊。我曾经亲眼看见那老人在办公室里对着他的试卷摘下眼镜抹眼泪……

    我在大学里见到过他,但他没有注意到我。看见他在那冰冷的穹顶下穿着黑袍,一边和身旁的人说话一边走过去,他简直像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教士……我爱他。

    在夜里读书时他才会戴上眼镜。他害怕眼镜破坏他的外表,虽然他不肯承认这一点。每次他必须得戴上眼镜读书,对我说话的语气就会变得粗鲁,可当他反应过来,他又会显得很心虚。我喜欢他摘下眼镜的动作,好像连他自己也松了一口气似的。我爱他脆弱的感觉。

    只有给女孩子买花时,他才会真正考虑到花。我怀疑对他而言,这种造物根本不意味着什么。他原本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化学家,可当他拈着一朵花,轻声用某种已灭绝的语言咕噜着一句诗时,我总觉得他是蠢到家了……

    我最终选择学数学。他不知从哪听说了这个消息,特地写信来劝我不要学这种学问,因为他和我都“很清楚”我根本应付不了这么难的学科……在信的末尾,他补充说他很高兴的一点是我们以后可以经常见面了。

    然而我们都知道这是一句假话。过后他到宿舍来找我,告诉我他的导师给他布置的作业太多太难了。在这前一天我看见他和另一个人走在一起。

    那段时间里我经常坐在床上,无缘无故地用手捂着脸。宿舍隔壁有人举报我用杯子砸破了窗户。我想到了去喝酒,但是又害怕在同一间屋子里碰见他,看见他和别人一起笑。这比他亲口告诉我不要再去找他还要痛苦。

    我们还在中学里时,我问过他为什么最喜欢希腊,甚至喜欢到要去学古典学。他停顿了一刻,说:“你觉得是为什么?”我们一致认为这是一个不言而喻的好笑话。

    在一个花园里——也许是在中学的花园里,也许只是某句诗里我臆想出来的花园里,我看见他从枝头摘下一朵白色的玫瑰,刺破了他的手指,鲜红的血滴了出来。他把玫瑰别在我的胸口,用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要是能永远在一起就好了。”

    要是能和他牵着手,并肩走过河岸,河堤上站着很多人,他们呼喊着拍着手,充满了节庆的气氛——在阳光下。

    我的确写了那封信。在那以后的三十年里,我无数次梦见我自己忘贴了邮票,填错了地址,或者邮差漏送了信……可每天我从梦里醒来,意识到他在监狱里时,我就知道,是我的梦做错了。其实当时已经有传言,他和同学院一个低年级的学生交往亲密,即使我不去报告,他迟早也会露馅。只是定罪以后,好像全世界都异口同声地说他们早就察觉到了他,这样一个金头发蓝眼睛的优等生,是一个喜好男色的,不正常的,最最低劣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狱的,应该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直至今日,同学们在聚会上偶尔谈到他时,还是会压低声音说是那个“鸡歼的”,坐了牢的人。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默默地举着酒杯,露出梦游般的神情。他们甚至不知道他摘下眼镜,把它放在床边的时候,脸上会露出淡淡的微笑,简直像天使一样温驯。

    三十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找到比那更让我着迷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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