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俩都在空间站打工。他是师傅,我是小六子。师傅常说,我们俩就像“DNA”和“RNA”,复制、转录、翻译,十分完美,一气呵成。可在核心舱那帮闪闪夺目的家伙看来,我们这些勤杂工几乎自成一个物种,只配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地迎接自然选择的寒风。

    出事那天下午,我和师傅都觉得热得口渴,明知是心理作用,头却也昏昏沉沉。是核心舱直接传来的指令。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师傅当时骂了一句:“这帮懒家伙!”

    那是一次普通任务——至少核心舱是这么说的,我们也是这么以为的。

    我回到值班室。屏幕上出现了师傅的脸。我把灯光调亮,知道无事可做,便看着他沉默地启动引擎,设置航线,然后屏幕轻轻晃动。过了一小会儿,我睁开一只眼睛,突然如梦初醒地发现:师傅的航程边上,有一片红色不对劲……可如果那是黑洞,就不应该涂成红色。

    我闭上眼睛,幻想师傅的飞船在沉默中航行。不,那可不是完全的沉默,如果光也有声音的话……光敲在师傅的舷窗上,师傅用笑容勇敢地回击……确实不是完全的沉默。我听见师傅指关节叩击屏幕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六子,这怎么回事?”师傅,他也发现了。可我还得装作一无所知。我们都害怕得哈哈大笑起来。直到师傅收住笑声:“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深呼吸,接往核心舱:“你们怎么回事?”没人回答。起先我以为是信号出了问题,直到听见一串绵柔的笑声。我忍不住发了火:“我师傅要撞进黑洞,你们还笑?”那边停滞好几秒,直到一个不悦的男声响起:“勤杂工好意思在咱们面前逞威风?现在是午休时间,要怎么样你们自己想法子去。”

    我气得眼泪直打转。我告诉师傅,师傅倒显得很冷静沉着。师傅说:“六子,这事儿他们不管,得直接报告将军。”我傻了。见到我的傻样,师傅得意了,几乎吹胡子瞪眼:“六子,傻六子,你就记着吧——什么叫做天无绝人之路!告诉你,将军是我的老连长!他肯定派人来救咱们。”

    我按师傅说的去核心舱找了将军的副官,他叫我就在核心舱里等着。中间核心舱的人插进来说了句:“接近史瓦西半径。”过了好久,几个军官簇拥着一位将军走了过来,我想他一定便是“连长”,因为副官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后,他立刻准确而大声地叫出了师傅的名字。隔着屏幕我也发现师傅哭了:“您果然没忘了我!”将军没回答他,只是对身边人交代了几句:“……好在是个老的。”

    师傅好像也听见了。他就像小姑娘似的瞪圆了眼:“连长,您救救我!”将军没说话。这时,我们都听见操作台后传来一个放肆的哈欠。师傅立刻揪住这一点,又是哭又是笑,还冲我们做起了广播体操:“您瞧,这都还有人在打哈欠呢!”将军终于开了金口。将军说:“顺生,现在午休时间,大家为了你,不容易。”师傅呆了。将军说:“你明白的。大家为你浪费午觉时间,你也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好吗?”

    师傅听了这话,越发低下头。我觉得他看起来就像一头病得发青的牛犊。他说:“连长,我最信的人就是你了!”曾经的连长说:“你想开点,一点也不会有痛苦!”

    半晌,师傅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胶囊,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它,仿佛他自己也不认识这是什么。此时,副官在我耳边低声激动地说:“这就对了!”我看着他,他看着手里的东西,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下子放到嘴巴里吞下去了。我看着他就像《红楼梦》里尤二姐吞金似的。似乎有人一句“卧倒”,他便训练有素地倒在地上了,像躲避一颗炸弹似的在地上滚来滚去。那样子仿佛是在跟地板闹着玩儿似的。几乎有那么一瞬间,我和旁边的人一样忍住泪水中的笑意,不敢相信这事会以悲剧收场。

    我在原地站了那么久。直到操作台后面又传来一个长长的、饱含泪水的哈欠,才从笑容中惊醒,发现身边的人都像退潮一般离开了。

    直到今天,我只好相信师傅还在努力靠近那个黑洞;每次吃饭时用叉子戳破苹果上的膜,我总是忍不住想起:师傅他到底——他现在——他到底到了哪儿呢?我还老想起师傅和我手臂下夹着头盔走进餐厅时提剑四顾的气派,还有抢着在明星宇航员旁边坐下时那副傻样子。我真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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