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像一块玉碎成两半。语文课上学“珏”,讲台上纯白的PPT,连图片也是青白色,他默默在课桌底下用手合住她的手背。现在,他们无法破镜重圆了。

    回到学校时,那场以白口罩著称的传染病已然过去。学校的行道树被雷劈了,就砍了。天空没穿够衣服。她感觉自己肺部的某个隐隐作痛的东西被完全,一劳永逸地克服了。

    平常的下午,最后一节课,新的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漫不经心地说起艺术生的事,美术生、音乐生或者别的什么的。“咱们班的同学如果有基础的话”。她想起来了课间她做不出来数学题,画在练习册边角的画,那些有白色大眼睛的白色小人。每个课间。

    他靠近她,连呼吸都能感觉到,像是很害羞、很不好意思地说:“每次看到数学老师办公桌上摊开的练习册(为了方便批改作业,试卷和作业永远是向上摊开的,这是一条铁律,像厕所不关门),我一下子就认出哪本是你的。”

    接下去的记忆,像被拖把扫过的作业本,污水,墨迹和纸浆完全晕染在一起了。

    后来每次她做梦,梦里都会忘记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她那二十年前去世的爷爷,和她一起默默地挤在车后排,像很多年以前过春节的时候,她在爷爷膝盖上睡觉,这样不晕车。他在开车,只留一个头发很短的背影(他什么时候学会开车了?)。

    似乎是去一个郊外新开发的旅游景点,车里放着交通广播,从旁边传来奶奶幸灾乐祸的声音:“你们两个,有没有决定,准备什么时候去扯证?”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时似乎心里想的是周五,因为周五她不加班,去完民政局回来还可以高兴一整个周末,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顿饭。

    却听到前面传来他的声音,很温和地说(她始终忘不了他那么像公务员),“奶奶,我们先办了吧。我们老家那边的风俗是这样的。一定要先办了酒席才能领证。”

    旁边爷爷突然开了口:“你们还好,中学同学。要是当初知道有这段缘分,就应该早早把书读完了,多年轻。”

    每次都是听到“中学同学”这几个字,她才在梦境中拼命睁开眼皮,醒来卧室里黑幽幽的,手抓着被子出汗,对着天花板像个鬼魂一样,又是哭又是笑。

    都这么多年了。

    连在梦里他也已经长大成人了。她总感觉如果他当年没出事,现在一定就是那样,因为他一直是一个那么有规律的人,仿佛是在一个理想的模子里匀速长大的(她也始终忘不了他的数学那么好)。

    现在每天早上她用手机闹铃轰醒自己,到洗手间里刷牙,如果有一秒停下来不刷,屋子里就没有一点声音。

    明明花了那么大的功夫,也经过了那么多事,连古代那些英雄也不一定有那么多次离死那么近。后来有几次晚自习的时候她偷偷溜出来,跟梦游似的,到他跳下去的天台上,夜里的空气一直那么冷,那么黑,仿佛黑颜料融化在了冰雹里。

    在计算大概会落到哪个地方时,她发现,几乎没有哪个角度不会砸到树上。那时她一点也不害怕水泥地,但害怕挂在树上被树枝穿透,像有意给路过的人当反面教材。

    “他明明一直过得那么幸福,为什么我没有跳下去,他却跳下去了?”

    她用拳头砸流满眼泪和鼻涕的脸。一个想象中的人在努力打败她,用她出气。

    后来又有一次到这个地方来,爬到了宽宽的围栏上,特别宽,仿佛设计出来就是为了让学生站上去。半蹲着,几乎就要站起来了,大概估摸着到地面有多高,心里很平静。突然她看见了栏杆外栽的粉红色的花,在漆黑的夜里仍然那么红,她都怀疑眼睛到底有没有看见了那颜色。她心想:“当时他跳下去之前到底是看见了这些花,还是当时根本就没有开?”

    经过了这么多事,每次在不经过思考,就输入写字楼那一层楼自动门的密码时,她就对自己说:“是克服了那么多,才把我送到这个装修很俗套的写字楼,这一层楼里一个占不了多少办公室的小公司,做一份乏味,说出去也不会引起别人任何反应的工作。”

    每次站在那电梯前面等,看着金属面里的自己(她总是下了班也蹲在厕所隔间里,挑一个不会碰见别人的时间,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竟然这样幼稚),又看着垃圾桶里露出来的纸包装。如果他还活着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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