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在这座城市有个人死去了。

    一个大人物。

    当他反应过来时,她正若无其事地看着他,像是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把那边书桌上的书递给我。谢谢。”

    而他愣愣地看着她。刚才他本来可以许个愿的。

    而他也确实许了。

    她睁大了棕色的眼睛,又现出偏执的表情,嘴角下耷眉毛上扬的表情。“递给我。你听得到吗?”

    而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一刻许下了永远的愿望。

    永远做“室友”的,天真又可怜的愿望。

    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这是书桌上摊开的她的笔记里最后一句话。在讯问时,警察们坐在对面,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在这前面还有便利店的记账,和一些琐碎的记事。障眼法。连警察都知道她买东西不看价格。甚至不关心冰箱里的东西是从哪来的。

    他把脸埋在双臂间,心想她从来都不读小说,也不读诗。她的文学知识为零。而这些她曾经协助过的警察,他们就像是不认识她也不认识他一样,只摆出一副审问犯人的表情。

    “应该是说北欧。”他若有所思地开口,“我听她说起过,极光圈里。那里有青色和紫色的极光。她好像说起过想去那里旅游。”

    这当然是假话。

    房东太太说其实可以给他减免一些房租,反正房子租出去只是为了不想空着。经过这么多次忘带钥匙和帮忙泡茶,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不能说是陌生人了。陌生人可不会穿着睡袍大半夜起床给他们开门,夜里又那么冷。

    就连门口的衣帽架,也习惯了同时悬挂两人的外套。她有些伤心地添加了一句。

    “她的事,还有希望吗?”

    在锁门的时候房东太太撞了一下他的手肘,“我是说那侦探小姐?她是个好孩子,我能看出来。”

    他把背包往肩上靠了一下,张开了嘴,不知道说什么,又合上。

    如果说从瀑布坠落下去,从莱辛巴赫高高的悬崖坠落下去,仍然有希望的话。

    “以后到城里记得来找我。”房东太太摩挲着他的手背。他知道她没有孩子,只有一条狗。

    她打量他的目光就像喂那条牧羊犬时发现门外眼巴巴的流浪狗。别这样望着我。他差点说出声。

    他们走下街道。他几乎条件反射地想到她说的话。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抬起头望着天,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说话,撑着她那把红伞。

    天才。当然是天才。他面无表情地想,她为自己挑选了这种戏剧性的死法。侦探小姐的谢幕演出!最后的致意!

    连上帝也要拜倒在她脚下。因为上帝也不能挑选自己什么时候死。

    两人都看见了那邮筒,停下脚步。自从她的死讯传来,从全国各地寄来的书信几乎连邮筒也塞不下。

    “我会按时清理它。”房东太太脸上露出有些遥远的表情,站在她那辆红色的阿斯顿马丁旁,“别担心。我们会挺过去的。”

    挺过去,并不是那么容易。

    在城里他很难找到工作。经济并不好。他毕业后唯一的工作是当她的副手,并没有什么用,即使她还没有变得那么臭名昭著。电视台和报纸仍把她当头条丑闻。

    他原本觉得自己学的专业应该能去中小学当老师。学校们并不要他。

    从前在酒吧一起喝酒的警察们,其实一个都不是他的朋友。当然他也没再去过那酒吧。如果在街上迎面撞见曾共同办案的人,他会假装正在听歌。

    幸好从来没撞见过。

    他冒出回学校读书的念头。可是硕士学费不便宜,他没有钱。奇怪的是从前他们合租那公寓的时候,仿佛从来没有想到过钱。

    只有思考。不断地,更快地思考。更快,赶在死亡之前!“探长,我会照做的,如果你不是那么一个傻瓜的话。”她恼怒的声音在脑海里冒了出来。因为一段记忆,他居然一个人傻笑得像个孩子。

    也没有牛奶,没有面包。只有雨,拉起的警戒线。她的脚步和她的语速一样快,子弹一样。她的嘴型在说:“不可能是……只可能……”

    而他在旁边拼命用脑子记下她话里的要点,撑着伞拼命跟在她身后。

    现在他正考虑把他记过的那些笔记本在网上拍卖掉。她曾经夸过他的笔迹清晰而优美。

    “不像我,”她就坐在那张书桌前,手指支撑着太阳穴,右手翻动着纸张,一页,一页。

    当时他只是自得地微笑,感觉心脏已经变得又轻又暖,几乎飘起来。她又紧接着说,“关于上次你说的那种可能,其实已经很清晰了……”

    什么很清晰?

    于是他又想起了直升机的桨。在头顶划过卷起的气流。那轰鸣声。夜里冰凉的雾气。碎了的玻璃窗。玩笑般的涂鸦。最后一刻。永远都是最后一刻。

    她就靠这个活着,靠这些最后一刻,靠它们的生与死,它们的危险。她像一个饿极了的人大口大口地吞食着它们,喝着它们,抓起它们往嘴里塞。

    而那些危险,那些聪明绝顶的线索,曾经怎样照亮了他的岁月!他像一条忠实的猎犬,追逐着那些明亮的光斑,在危险的小径里无忧无虑地奔跑着,吠叫着,直到那光亮的源头无可避免地趋向衰弱,逐渐隐入黑暗。

    “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他自言自语地说。然后他拉上窗帘,便看不见黑夜。他走到床边坐下,弯下身紧紧地抱住头。

    他开始勾勒出自己生活中缺少怎样一个人。这个人——她应该从不读侦探小说,甚至连电视上的连环杀手也不会惊扰她吃麦片的勺子。她的步伐应该是不疾不徐的,让他可以挽着她的手臂,晚饭后在街道上散步,像一对真正的情侣。

    他最终找到了她,在超市结账的队伍里。

    他鼓起勇气和她搭讪。他们一起出去吃了晚餐,又见面了几次。

    在烛光里她指着他的下巴说喜欢他胡子的形状。然后他决定搬进她的住处。

    在床上,这位幼儿园教师向他描绘他们未来的孩子,应该是长着棕头发,棕眼睛。而他默默地听着,心想,只要未出世的孩子从不读侦探小说就好。

    “只要像你一样就好。”他在她耳边说。

    他终于找到了工作。是那种面试时会被惊讶说“这份工作……也许对你来说……我可以问问你为什么想来应聘吗”的工作。

    自从孩子出世后,他每天都感觉更累了,甚至背部开始长期性疼痛。给孩子买纸尿裤时,他总是到超市里去顺便买上一提啤酒。

    回家脱了鞋子在沙发上看足球。

    他左手提着纸尿裤,右手提着啤酒。街上任何一个人都是他。他是任何一个穿大衣低头赶路的人。

    “你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室友。但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丈夫,很好的父亲。”

    那次好不容易追上推门而出的她,她感慨地对他说,“你会发现你很适合留胡子。还会发现你其实对足球很感兴趣。”

    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阴天。又是一个没有云的阴天。在同一条街道上。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并没戴着耳机,也不需要戴,两眼在梦游。

    当时他没认出警察。迎面走过来的一位警察认出了他。

    警察远远向他招手,说“嘿!”他注意到了那张熟悉的脸,警惕地看着,盘算着换条路走。警察却走上前来揽住他的肩,开玩笑地问他怎么留起了胡子。

    “真怀念从前的时候。”警察感慨地说。“真了不起,不是吗?从前。”

    他紧绷着下巴。然而警察并没有变脸色,只是善意地朝他笑了笑。

    “真是了不起。”警察说,“你,还有她所做的。一切。你不知道,这是多大的……它对于我们来说的意义……真是感谢她。她曾经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天才。”

    他没说一句话。他仍然想着电视上即将开始的球赛,感受到手里啤酒沉甸甸的重量。

    警察难为情似的,放低了音调:“当然……现在清楚了……一切都清楚了。她肯定也为她做的感到很自豪,在她知道自己会死之前,不是吗?她就是那样的人,我们都知道她是那种人。我们都清楚。”

    那颗流星。城市里某个人迎来了命中注定、期待已久的死亡。她在他耳边说:“为了你永远不会知道它意味着什么。”

    “什么……”他听见自己低声说,“我不明白……我不……什么意思……”

    电视上、报纸上、网络上说的什么、写的什么,他全不明白。他只是想起来那唯一一个拥抱。

    然后,他明白了。于是天上的雨像音符一样砸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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