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我时常想到你,和我对你的爱。”

    在一扇只用于通风的窗户前,他想了想,又继续写道:

    “没有什么能夺去我对你的记忆。尤其是我对你嗓音的记忆。我的夜莺。我的小夜莺。”

    背后响起敲门声。他的母亲在说些什么。

    他从椅子上跳下来——他原本是蹲在那椅子上的。“来了。”他说。然后他没忘记撕下那一页。

    那一页学生作业本——学校里每个人都用那种发黄的本子。

    那本来是他新的数学作业本。但他实在讨厌在本子上一行一行地写数学题,便决定从此不交数学作业了。这个本子,从此被用来写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母亲站在门外。只是看到她,就让他的心沉了下去。

    “明天一定要去上学。”母亲用十分痛苦,也令人痛苦的语气说。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紧缩了一下,又舒展开。这种肉.体上的惩罚令他感觉好一些了,可又感觉好像什么也没变好。

    书包里塞满了卷子,雪白,只有一道干净折痕的卷子。就像少男少女一样,它们这个时候是最可爱的时候,等待采撷。可他像一个疲惫的中年男人一样,萎顿了,不认为自己具有那种征服它们的力量了。

    狭窄的走廊上,他硬着头皮和母亲错身走过去。母亲一动不动。即使他把她抛在身后,也能感觉到她的眼睛仿佛长在了他后脑勺上。

    “今天吃什么呀?”他胆怯地问。

    他拉开椅子坐下来。母亲仍然留在那走廊的昏暗里。她叉着腰,那消瘦的腰,只是看一眼就给人痛苦的感觉。

    背后传来母亲仁慈的话语:“你先把药吃了来。”

    药。那粉蓝色的,过分精美的胶囊。第一眼他就爱上了它。即使不是成天闹着想死,他也想得到一板药,把它们藏在被窝里晚上偷偷把玩。

    他拧开一瓶水,吃了一颗药。吃到这药,让他有一种还在医院里的感觉,仿佛一个漫长的节日。比学校里最长的节日还要长。

    即使现在终于出院,回到了学校,他也习惯了哄骗自己还在那医院里。那里,医生护士对病人的爱甚至比他体会过的所有爱更好。他发现自己每天都对护士笑。她呢,似乎是因为害怕他突然跳楼,也不自在地对他微笑着,查看着他的血液报告。

    “现在出院了,心思就要回到学习上来,还过三个月就要考试了。”母亲夹着菜说。

    她闭着嘴咀嚼毫不出声。连这也给他一种痛苦的感觉,因为他知道无论怎样讨好,母亲也不可能再对他满意了。

    “知道了。”他用极小的声音回答说。

    就是在那里他认识了他的夜莺。不,不能说认识。他结识了她。甜美的,令人想哭的声音,感觉被爱的声音。他像一个渴极了的人天天要求听到她。他从来没这么贪婪过。

    母亲夹了一些绿油油的菜,放在她那碗白米饭上。他知道母亲在想着什么,但不知道她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果然,母亲似乎是有点胆怯,又开玩笑似的开了口,问他:“你跟那个医生说你爸打你,他到底什么时候打过你呀?”

    他的耳朵边传来音爆。他想哭。他想好好吃完饭。“他就是经常打我呀。”他说。他回想起那洁白的医生,浑身散发着好闻的味道。

    你不用怕。你在这里是安全的。医生拉上窗帘,关上门对他说。她那么年轻。

    “那也不要到处说。”母亲像是很轻松地说。

    他像一个游泳的人,肺部扩张得很大。他放下筷子,嗫嚅着说:“我吃饱了。”然后他走到沙发边从书包里抽出一叠卷子。

    他不在的那段时间里,他在学校的座位基本上成了垃圾桶。回到教室时,他看见那个瘸了脚,抽屉朝外的课桌(起先他不愿意承认这是他的座位),同学们在旁边笑着。他仿佛看见了一个灰色的墓碑。

    “还有一百天。好好学啊。”办公室里他去讨要卷子时,英语老师对他说。英语老师永远是那么富有活力,虽然他永远都不是她喜爱的学生之一。

    他沿着走廊慢慢走回卧室,想起什么,转头看了一眼餐桌。令他屏住呼吸的是,他发现母亲也在偷看他。

    “我想回到那里。那里才是我的故乡。我白色的故乡。”

    他在作业本上写道,然后,像是忍不住了,他抱住自己的头,像是拿着一个圆圆的地球仪,哭了起来。

    夜莺!她的声音永远是那么甜美。甚至不必是歌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在家里不再叫“爸爸”“妈妈”了。“爸”和“妈”两个字甚至更让他毛骨悚然。总有那么多种绕开称呼的方式,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一个人可以活一辈子而完全没有名字。

    远古的那些人,即使死了那么多年,他们也活得好好的,而他却成天想死。

    早上,他果真背着书包去上学。去学校的那条路真长,都够他把《老人与海》从头到尾再想一遍了。学校里每个人都有朋友,连去厕所也有人陪着。他想,谁有海明威陪着?海明威叼着烟,掏出枪来指向全班人。光是嘴里说出的话就够把他们全都杀了。

    课堂上老师们对他敬而远之。仿佛被送进医院的是他们的学生,回到学校的是动物园里某种动物。他心想,应该是长颈鹿吧。历史书上有古人画的可爱的长颈鹿,这些人的祖先——其实也就是同学和老师的祖先,都很喜欢他,牵着他,还叫他麒麟。

    “说话呀。”

    他发现自己站在课桌前,那张课桌,卷子像瀑布一样流了下来,铺在地上。那是他的老师,似乎是政治老师,她的声音非常甜。

    “老师,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他想起自己上一次的政治成绩。从前他明明是那么好。

    政治老师向他笑了笑。他感觉受宠若惊,同时难过也涌了上来。他仿佛变得比她还老一倍,因为她的天真而叹息,叹着气说:“你真好。可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人。”

    当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她正在帮他收拾课桌。他浑身僵硬了。在她弯下腰的时候,在几乎已经没有人的教室里(大家都去做操了),他用低微到听不见的声音叫她:“妈妈。”

    妈妈!

    夜莺的声音又回到了他的耳边。不,不是耳边。准确地说是耳朵到后脑勺的那一块。那泉水般的声音似乎真的在按摩他,然后他感觉到那里真的有什么东西。

    “深呼吸。”夜莺用柔美的声音命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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