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桶里的旺仔翻着白眼,露出红彤彤的口腔,像是在说:你觉得会怎样?

    当她的手扶在玻璃门上时她想着这个问题;当她在扶梯上一边平衡自己一边嘀咕着不会要摔下去了吧时她想着这个问题;当她走进便利店听到那叮咚一声时眼睛掠过穿蓝色制服的收银员她想着这个问题。

    几乎每个她能回想起来的梦里他都出现了。有时是一部正在拍的电影里的路人甲,突然做出意料之外的动作(在“行人穿过马路”的镜头里他停下来举起手,向她问好)。有时他们还是同桌,可是教室突然变得像广场一样大,四周坐满了买票来看他们的观众。有时,他们只是默默地待在一起。

    有一个梦里,他从棺材里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在她家的客厅里。她捂住了嘴,旁边站着她父母。她不停拍打他,把他推开。他仍然穿着死去时那身衣服(永恒不变的校服冲锋衣),呆呆地看着她。

    “你死了,知道吗?”她对他吼叫。

    他的两眼像两个涂鸦上去的纽扣,卡通式的死人脸。“我明白了,”他慢吞吞地说,“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来你的梦里,不会打搅你了。”

    过后的几年里他遵守了诺言。她开始看网上的灵异论坛,试图画各种符。有一段时间,大概是几个月里,她一直相信他就躲在卧室的窗帘背后。

    她跟着家人去寺庙时(他们认为也有“不干净的东西”惹上了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拿了几本佛经走。

    她想超度他,但是她家里并不给她零花钱。于是在过后的几年里,她睡觉时一直面朝一个特定的方向,双手合十,直到天亮。

    后来她上了大学,毕业了。两条手臂在睡觉时逐渐回到了它们原来的位置。

    他们从前从来不提任何给她找男朋友的事。直到某一次,下了班以后,她在餐桌上吃饭,看着电视里AI的新闻对她妈妈说:“我觉得将来找个程序员也挺好的。”

    她忘了当时妈妈是怎么回答的。但是,等她发现这句话造成了什么影响时,她发现,在其余的人眼里,一场持续数年的瘟疫已经过去了。现在,终于是可以给她配种的时候了。

    家族群里,她的家人像得胜的将军,羞赧,又喜气洋洋地提到了她,仿佛自从这一刻她才真的生下来了。亲戚们听取了关于她工作的报告,得出结论说:“好呀,稳定。”然后他们开始给她找来各种人。

    有一次在商场里的一个餐厅,她和某个相来的人坐在窗边,看见门外等座位的小孩子,在椅子上爬上爬下。对面那人说:“我是很喜欢小孩子的。”他的语气虽然很轻松,却令她想到了从前的那个人。他甚至永远没有长到能说出这话的年纪。虽然在她的记忆或说是幻想里,他的确是说过这话的。

    她注视着他脸颊上摇动的一颗痣,心想:那个人也喜欢小孩子。果然还是应该爱一个死去的人。

    后来她的家人被惹怒了。家族群里的人让他们觉得抬不起头,这意味着,在街上走着碰到熟人,他们不得不躲起来。她的父亲说:你老死了没人管你。为了报答他们,她正式交了一个男朋友。虽然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想,他并不讨厌。

    她把他带到家里。她的父母非常郑重。她把他领进门时,正准备告诉他不用脱鞋,回头才发现,他们已经齐刷刷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仿佛变成了一对退休的小学教师。

    半推半搡出了门,礼物也送了。男朋友像是喝了酒,有点摇摇晃晃,很害羞,然而十拿九稳地问她:下次什么时候再去拜访一下伯父伯母?

    她把他推出门外,冷笑着,几小时后在家里她对父母说了同样的话。她说:结婚?你在想什么?你想都别想。

    不结婚,那就不结婚了。

    她的父母退休后重新找到了事情做。他们迷上了登山,每个周末都去。可能雪山在他们眼里能够替代子女,或者雪山和子女太不相似,以至于能让他们忘记自己的育儿无方。反正,在微信和电话里他们提起要去爬山,都用的是要来看她时的语气。

    现在她一个人住,桌子,地板,沙发上堆满各种东西,她睡的床和马桶旁的架子一模一样。有时候,她情愿自己回到了血汗工厂式的高中。那地方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虽然是她让她自己变成现在这样,一切都是她自己造成的,但她也丝毫高兴不起来,并不像父母所说的“你现在得意了”。

    就是在那以后,在同样的一个夜晚(闭上眼睛,分不清自己是在高中宿舍,还是在现在这张脏乱到让人想变成狗的床),他回到了她的梦里。

    梦里的天气晴朗,一点都没有雾。按说鬼是应该躲起来的。操场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站着。

    “你来干什么?”她感动地说。

    他微笑着,醒来后,她发现自己忘了梦里的他是什么年纪。“我来看看你交了一个什么男朋友。”

    在梦里,她迷迷糊糊地想,难道在阴间他们不该时刻都知道活着的人们在做什么吗?佛教里似乎说是有一个地方,站上去就看得到活人在干什么。“你不是看到了吗?他还不错。”她笑着说。

    他仍然笑着。她看着他,心里说不出来的平静,高兴,仿佛星期五放学以后在操场上散步,优美,悠扬的铃声在绿色的草地上飘荡着。

    他走过那操场,绿色的草茎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超过了膝盖。他仍然笑着,向她伸出那双经历中考体育考试的,有力的手。曾经,他们的同学在那地方观看过他。现在,他们都活着,在做自己的事。而他和她却在这个梦里,面对面站着。

    “他一点都不好。跟我在一起吧。”这就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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