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福寺位于长安城西郊的望鹤山上,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寻常百姓,来此问佛,马车都只能停在山脚,而步行上山。

    石阶共有一千一百八十八段,华瑛站在山脚,仰头往上望去,绵延的山路看不到尽头。一直念着后山的台阶,她倒是忘了还有面前这条爬起来能累掉半条命的山路。

    鼓了鼓脸颊,华瑛往后看,随行的人已将大包小包从马车上卸下,难道现在掉头回去?

    不可能!不就是一千一百八十八级台阶嘛,华瑛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毅然抬步上去。

    瞧着颇有壮士断腕之气势,安载初弯弯唇,笑容却苦涩。天知道他此刻心情,比自己上断头台还紧张,生怕一个不小心华瑛摔落,他却像上次在脑海里闪现的画面那样,抓不住她。

    于是跟在她身后,目光片刻也不敢离开她。华瑛察觉到了,停下来往后一看,一下就撞入安载初的漆黑瞳孔里。“安载初,你不好好看路,一直盯着本公主作甚?”

    没有被抓包的窘迫,安载初反而理直气壮:“怕公主摔下去,我好接着。”

    华瑛一愣,这话她听过。在上一世,就这个地方,也是从安载初口中。

    上一世她是怎么爬上去的呢?其实一开始还好,华瑛跟着大家伙一起,蹦蹦跳跳,倒是半点没有将这一千八百八十八段山阶看在眼里。走到后半段就笑不出来了,一坐下要歇息好久好久才能喘回气,渐渐就落在了最后面。

    其实那时在场的嫔妃命妇小姐里,华瑛算不得最娇气,但皇后娘娘也没多歇息,她们自然也就不敢比皇后还累。华瑛却不在意这些,跟皇后娘娘撒个娇,再微微笑挥挥手让所有问候她的人先上去,用不着管她。

    唯独安载初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她身后,华瑛快他也快,华瑛慢他也慢,华瑛停下歇脚他就在离她不远处坐下。

    “安载初,你跟在本公主身后想做什么?”华瑛问,

    他当时看过来,不咸不淡道:“怕公主摔下去,我好接着。”

    面无表情加上语气不咸不淡,就很欠扁呀!华瑛立刻跳脚:“本公主好好走路怎么会摔?你再诅咒我一句试试?赶紧给我上去,看见你就烦。”

    那时安载初脸一黑,不发一言往上走。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膈应她,华瑛还是能不时看见他的身影,不管她走快走慢还是坐下歇息后再出发。

    同样的话,这一回华瑛非但不觉刺耳反倒听出一丝关切,她不知道是因为安载初知道了滚落台阶之事,所以他是真的担忧,还是因为她不讨厌安载初了。

    或者兼而有之吧,华瑛不去细究。她摇摇头:“放心吧,这里摔不着。”

    “总要小心些的。”

    华瑛不置可否,又仰头向上望去,石阶绵延依旧看不到尽头。她垂头叹气:“这山路好长,走上去我得累死了。”

    原来最开始那股子视死如归的气势是缘了这个,安载初摇头失笑,绷了很久的弦终是松了。他看着她,半开玩笑道:“这可怎么办?不然我背公主上去?”

    华瑛眼睛亮了亮,但一想那么长的阶梯,安载初脚下一个不稳,两人都得摔。最后她摇头:“算了,我怕你摔了我。”

    一行人走走停停,终于在天擦黑前登上弘福寺。

    华瑛和安载初先去拜见皇后,而后在膳食厅用了斋饭,便由僧人带领前往早已准备好的厢房休息。两人并不同路,毕竟是寺庙,就算是夫妻,男女也要分开住。

    安载初不放心,一路跟着华瑛走到女施主入住的院子,又进入房间,瞧过环境,才略微安心。“公主,我走了。”他叮嘱,“你好好休息,不要乱走,有事——”

    “嗯嗯,走吧走吧,晚安。”

    华瑛十分敷衍,倒显得他太过神经兮兮,安载初哭笑不得,却也拿她没办法。

    虽然因了贵客到来房间有重新布置过,青卉绿蝶还是忙活着烧炭熏香铺被褥……华瑛盘腿坐着,一边叹着热茶一边看她们干活,真切感受到什么叫恍若隔世了。

    同一个房间,同样的布局摆设,就连青卉绿蝶做的事都一样,不一样的只有她。

    可自己真的不一样了吗?华瑛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冷风一下子灌进来。她一个激灵,身体抖了两下,不关窗也不跑开,而是抱着身子努力去适应这寒风。

    还是青卉瞧见,赶忙拿了披风给华瑛披上,又要去关窗——

    华瑛阻止:“不要关,屋里太闷了。”

    青卉想了想,无奈道:“那奴婢去给公主取个炭盆过来。”

    “一个暖手炉就好。”华瑛说,屋内暖气足够了,方才抖索只是由于风来得太急,没给里面空气反应时间。

    拿到暖炉后,华瑛立刻倚到窗台前,山上的夜空星星总是很亮的。她探出脑袋,还未及抬眸,呼吸已然凝滞。

    星光月色下,李琪芮立在院中,正正对着她的窗口。

    夜色不甚明朗,华瑛瞧不清她脸上神情,或许有一丝慌乱,她试图移开视线,最后却向自己施施然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

    “琪芮。”

    华瑛喊她的名字,她却像是没听到一般,连停顿都未曾,一直走,走向更深沉的夜幕里。

    真的是一点都不一样了呀。

    华瑛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她仰头怔怔望向星空。

    上一世的弘福寺之行,华瑛跟李琪芮在山脚下就见面了。虽然两人在此前因李琪芮父亲的事闹得不愉快,但李琪芮能来弘福寺,便意味着事情过去了,华瑛真心为她感到开心,李琪芮似乎也再不介怀。

    在华瑛磨磨蹭蹭着最后一个登上弘福寺时,李琪芮赫然站在石牌坊下等她。

    “琪芮。”

    华瑛笑着过去,一抓住她的胳膊就跟她抱怨起安载初。

    李琪芮当时带着笑意一边听,一边有些为难地望向一旁的安载初,末了劝解道:“驸马爷也是心里想着公主才会一路跟着公主吧?”

    “才不是呢!”华瑛哼一声,挑衅似地瞥向安载初,“脸黑得跟碳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公主又欺负他了。”

    “怎么会?公主不要多心了,或许驸马爷只是刚好心情不好。”李琪芮打圆场,又转移话题道,“我听人说过这寺庙的后山有一棵百年姻缘树,长年绿叶,许愿特别灵的。要不公主和驸马爷去那里请个愿,也许以后就相敬如宾了呢?”

    “什么?”华瑛讨厌安载初,避都不及,还求?

    “我就顺嘴一说,公主不愿就算了。不过我挺好奇的,很想去试一试看看灵不灵验,明天公主陪我一起可好?”李琪芮说完,又问安载初,“驸马爷,你可要来?”

    “他当然不去!”

    华瑛擅自替安载初决定。结果第二天在忙完礼佛祭祀之事,二人到了后山,远远瞧见安载初立于许愿树下。

    “安、载、初!”华瑛咬牙切齿,这人简直阴魂不散,“你怎么会在这里?存心膈应我吗?还是有愿要许?你喜欢谁?别跟本公主说是希望我和你能相敬如宾?脸别黑呀,干脆我们和离好了,何必这样相看两厌,互相折磨?”

    安载初没有说话,袖下的手捏紧,他拧着眉,一双黑眸紧紧盯着华瑛,里面满载着华瑛看不懂的情绪。

    “你说话呀!”华瑛厌烦了这样的沉默,“安载初,不要这样看着本公主!”

    “无论说什么,公主都会生气。”

    “反倒成我的不是了?”华瑛磨磨牙,撸起袖子,“好,你说,本公主保证——”

    “好了好了,公主不气、不气。”李琪芮呆了一会,才打圆场,“公主若是不想许愿,便到那阶梯处等我一下,听闻从那下去有个梅林,此时的梅花开得正甚呢。”

    华瑛正在气头上,不想理安载初,朝他做了个鬼脸,就朝那边走。

    “安公子,何必呢?”

    见安载初竟还要跟上,李琪芮冷冷出声。

    安载初闻言脚步一顿,他回头,审视般打量李琪芮,很快,又望向前方身影,抬步跟了上去。

    枉做小人了吗?李琪芮闭上眼睛,试图平息情绪,心中却升腾起滔天怒火。到底凭什么!她蓦地睁眼,目光淬毒般射向华瑛——

    明明一句话毁了对方的仕途之路!明明脾气那样糟糕!为什么无论南宫念做什么、怎么做都有人兜底,有人哄着,有人喜欢!

    李琪芮紧盯华瑛,迈开步子向她走去——而她,从小到大,拼尽全力,受了多少苦才成为长安城最优秀的大家闺秀,结果父亲被揪住了把柄。她求爷爷告奶奶去保他,卑微得如同蝼蚁,却不得不低声下气,因为父亲倒台了,就什么都没了。

    但低头又能怎样呢?保住父亲又能怎样呢?已经没了,全完了!她眼中噙泪,华瑛的轮廓变得模糊,她究竟哪里比不上她?到底差在哪儿?

    因为父亲吗?明明南宫念的父亲更不堪呀!凭什么她就能高高在上?

    去死吧!毁灭吧!魔鬼在耳边低语,李琪芮伸出手——

    “公主!”

    震耳欲聋的喊声惊醒李琪芮,双手颤抖着,她惊恐望着眼前一切,不过一瞬,又释然了。通通毁灭吧!她一把抱住奔下去的安载初——

    “快来人!救命呀!安载初行刺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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