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日,雨水。

    这一日的天空很阴沉,云堆积在一起,雨将下不下。

    金銮殿上,鲜卑的二王子拓跋李尔作为战败来求和的一方,单膝跪在地上向大梁的皇帝南宫继淮表示臣服。这意味着大梁与鲜卑持续了三十九天的谈判结束了,不管最后的结果是否令所有人满意,总之一切尘埃落定。

    作为战败方,鲜卑将向大梁敬献一万只羊、五千头牛;而那被大梁占领的三座城市,鲜卑愿意将它们作为聘礼,求娶大梁的二公主南宫妍。即领地将归属于大梁,双方的百姓和平共处,鲜卑承诺至少在五十年内不会举兵进犯。

    南宫继淮很难不同意。那被拓跋李尔无耻当作聘礼的三个城池虽然是他们攻下的,但想要彻底统治一个种族不同、风俗不同,生活习惯也不一样的城市是很难的,必须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来维持治安,而期间鲜卑不可能不骚扰不进犯!

    因此,用一个公主换三座城池以及至少五十年的和平是一桩很划算的买卖,毕竟大梁再经不起战事折腾,而国库又太空虚。

    众人走出金銮殿时,“轰隆”一声闷雷,憋了半日的雨哗啦啦落下。路被拦住,他们脸上神情却是轻松不少,无论如何一桩大事了结。

    大家听着雨低声交谈,唯有一人沉默无言,他怔怔看了会天,抬步走进雨中。众人发现时,雨幕中的人已经走下石阶,还在稳步向前,背影是那样坚定而决绝,他们互相望了望,竟是都闭了嘴。

    消息传到公主府时,已经入夜,雨还在淅沥沥下着。

    “……二姐姐封号永和,五皇兄封为安王,三月八日由安王护送永和公主前往鲜卑!父皇疯了吗?”华瑛不可置信,腾地站起,“备车,我要进宫。”

    “现在太晚了,”安载初拦在她身前,“我们明天再去好不好?”

    “不好。”

    华瑛推开安载初,但才走出一步,胳膊就被抓住。

    “你放开我!”

    “诏令已出,”安载初按住华瑛的肩膀,他有些不忍,但还是狠下心,“公主就算连夜赶进宫,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空气静下来,只听见雨滴砸在屋顶上的声音。

    “二姐姐和五皇兄一个月后要走了,”华瑛仰头看他,慢慢陈述一个事实,“再也不能回来了。”

    安载初无言,他能说什么?难道嘴上说知道却依旧阻拦她进宫?

    屋外雨落地的声音那么清晰,安载初抬手,用拇指轻柔地将华瑛脸上的泪珠一颗一颗擦掉。可是明明她那么努力努力地睁着眼睛,执拗地一瞬不瞬盯着自己,他却怎么也擦不完这珍珠般的眼泪。

    “公主不哭了好不好?”

    安载初心疼得手都在颤抖,“明日一大早我们就进宫,”他轻声说,擦掉又掉下的一滴泪水后,去牵她的手,“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先好好睡一觉。”

    华瑛这才眨一下眼,吸吸鼻子,她闭上眼睛,手胡乱在脸上抹了抹,睁开眼,她抽出被牵住的手,去推安载初。“你出去,”一直一直将他推到屋外,她关上门,“我不要看见你。”

    雨下了一夜,到早晨的时候停了,但太阳没有出来。

    华瑛到芳草斋的时候,南宫妍正在园子里侍弄花草。

    一切如往常。

    华瑛鼓鼓脸颊,走过去一把将南宫妍挽在胳膊上的篮子抢过来,里面是刚摘下的海棠,吸了一夜的水,特别娇艳。她抓一把,往天上抛去。

    南宫妍直起身,看着眼前纷飞的花瓣,伸手刚接住一瓣,又是一阵花瓣雨。“南宫念,”她看向准备抛第三次花的华瑛,“你全给我折腾没了,等下就没有海棠酥吃了。”

    闻言,华瑛停住手:“二姐姐,现在是吃海棠酥的时候吗?”

    “正是时候呢。”南宫妍笑着将那瓣海棠花放到华瑛掌心,“你看,它们长得多好。快帮我一起摘,做了糕点,余下的还能制成香囊。”

    “我——”华瑛刚要说话,便被一道声音打断。

    “您二位可真有闲情雅致,早知道我就晚点过来,直接吃现成的海棠酥得了。”

    只见南宫琬不知何时出现,她一只手撑着腰,一只手摸着肚子,眼神扫过华瑛,最后定在南宫妍身上。

    华瑛看看南宫琬,最后也将目光定在南宫妍身上。

    如此,南宫妍知道自己这海棠酥是吃不成了,她笑一笑,将气性比她大的两位妹妹请进屋里。

    一进屋,南宫琬开门见山:“二姐姐当真甘心当这个永和公主,嫁给鲜卑二王子拓跋李尔?”

    南宫妍早就猜到她们的来意,闻言温婉一笑:“甘心如何?不甘心又如何?”

    “我们可以去请父皇收回成命,”华瑛说,“那三座城池是长固哥哥打下来的,他们凭什么拿来当聘礼?”

    “父皇会骂你胡闹,一点大局观没有,再把你罚进思过厅。”南宫琬并不赞同,她看向南宫妍,“但不是没有办法,二姐姐不想嫁的话,可以选一个贵女或宫女,许以她家族丰厚赏赐,让她代替你出嫁。”

    “听起来好像行得通,”南宫妍笑,“可惜拓跋李尔认识我。”

    南宫琬一愣:“那你跟他?”

    “没有关系,只是认识。”南宫妍猜测,“也许他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家国而求娶,那挑个认识的总比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强一点吧?”

    “而我,身为大梁的公主,在国家需要的时候,总不能往后缩而把旁人推出来吧?何况到了那之后,我能在藤丽有自己的行宫,听闻那儿的风铃草很好看……”

    南宫妍淡淡说着,她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唯一的要求便是有个独属于自己的居所。

    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分,两方权衡商讨之后,藤丽——被大梁攻打下的三个城里最靠近鲜卑的城市,将会圈出一块地,建属于南宫妍的公主府。

    华瑛在芳草斋强忍的泪水,在见到南宫先术的时候掉了。

    “哭什么?”南宫先术一拳头锤在华瑛脑袋上,“我是要死了吗?”

    华瑛吃痛摇头又点头,以后都不能回来了那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兹有五皇子南宫先术,俊秀笃学,温文肃敬,行有枝叶,道无缁磷,今封安王,赐地南泗、鹿鸣、云溪、常山、藤丽。于三月八日护送永和公主至鲜卑盛乐后,前往封地,无诏不回。”

    如果二姐姐是情势下的迫不得已,那么五皇兄呢?

    “也许是为了让我与你二姐姐做个伴?”

    南宫先术这样对华瑛解释。至于真正原因,无非是新城镇,还要与鲜卑打交道,需要一个王坐镇,而他恰好有一点能力又不太被喜欢,那么是刚好可以“委以重任”或是“牺牲”掉的。

    “骗人。”

    “哦,”南宫先术来了兴致,他双腿一叠,胳膊一抱,闲散倚在檐柱上,“那你给我分析分析。”

    “不管怎样都一定要有人去对吗?不是五皇兄,也会是其他皇兄。”

    华瑛想,如果她和三姐姐没有率先成婚,那么此番远嫁鲜卑的还会是二姐姐吗?她会闹,三姐姐会刚,但事情总要有人去做,那最后会是谁去呢?

    也许还是二姐姐?

    华瑛不知道,但知道大概率不会是自己,因为在众多的兄弟姐妹里,她是被喜欢,被保护的那一个。

    “但之所以会是五皇兄,”华瑛盯着南宫先术,笃定道,“是因为皇兄不受父皇喜欢。”

    “啧啧,瞎说什么实话。”南宫先术睨她,“我可是封王了,其他人有这个待遇?”

    华瑛不去接南宫先术的自嘲,继续说:“可是我喜欢皇兄,很喜欢。”却什么都做不了。

    南宫先术默了一瞬,身上的懒散劲收了收,“既然喜欢,那就偶尔来看看我,不要总窝在长安。”他拍拍华瑛的头,“四儿,世界很大的,你要是去了宣阳,我也会溜去看你。”

    “一定要去宣阳吗?”华瑛问,眼巴巴望着南宫先术,“皇兄就不能偷溜回来吗?”

    “……”

    听听这像话吗?还喜欢他呢,没把他气死就不错了。

    “不能。”

    南宫先术没好气,转身进屋了,华瑛追在他后头,一口一个“皇兄”地哀哀叫着……

    许是距离分别的日期还有点远,所以不必一见面情绪就点到最高处,嚎啕大哭一场后就此别过,而是还能像往常一般相处。

    但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华瑛从前是不会那么频繁地去找南宫先术、南宫妍的。即使她喜欢和他们待在一起,但每个人喜欢做的事情是不一样的,总不能为了聚一起,去迁就他人,而妥协、牺牲掉自己的爱好吧?因此只要想起的时候,跑去见一见就好了。

    可如今,倒数的日期像是悬在心上的一把刀,如果不抓紧点时间在一起,以后就很难有机会了。可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待在一起,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话,但不说话待在一起就很好,各做各的事,各发各的呆,偶尔讲一两句废话,然后一天一天的,日子就过去了。

    很快,时间来到了三月八。

    不知老天是否也想为这酝酿了太久太久的离别愁绪找一个宣泄口,连下了一个多月的烦人的缠绵的春雨竟在这一天结束了,久违的太阳跑出来。

    华瑛坐在屋子的窗台上,闭着眼睛晒太阳,偶尔回头瞧一眼:屋子里南宫妍正被六个嬷嬷、十二个宫女围着盛装打扮,而南宫琬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在一旁安慰不断抹泪的南宫妍的母妃。她插不进去,也帮不上忙,所以乖乖等着。

    华瑛很烦等待的,每一次都希望快点,快点,再快一点结束。但这一次,她希望能无限长的等下去。可是,这一次结束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

    吉时唱响,皇后娘娘笑着进来牵南宫妍的手,将她送进八抬的喜庆轿子里。随后乌泱乌泱一大帮人簇拥着轿子,一起来到金銮殿前石阶下的空地上。

    空地上有很多人,送行的文武百官,以及被送行的千人队伍,而南宫继淮站在金銮殿前。

    唱诵。祭拜。敬酒。

    繁琐的仪式长得要命,快结束的时候,华瑛挪到南宫妍的身边,送她上了马车后,又走到千人队伍的最前头,那里站着依旧一身白衣的南宫先术。

    “还记得怎么骑马吗?”

    “嗯。”

    “来,上马。”

    南宫先术拍拍身后的红棕色马匹,显然是早有准备。

    华瑛骑上马,跟南宫先术并排而行。他们从金銮殿前出发,沿着长安街道,一路走到长安城外。

    “驭”一声,南宫先术掉转马头,望一眼阳光下的金色长安,看向华瑛:“自己骑回去会怕吗?”

    华瑛摇头,她不敢说话,怕一开口眼泪不争气掉下来。

    “那——”南宫先术笑着拍了拍她那匹马的马头,“回去吧。”

    华瑛摇头,她深呼一口气:“我要看着皇兄走。”

    “也好。”

    南宫先术调转方向,望着面前漫漫一条大道,手中的鞭子扬起,“四儿,”他回头,面上是一贯漫不经心的懒洋洋,“去宣阳吧。”

    话音落的时候,鞭子随之落下,马匹一下蹿出去。

    华瑛怔怔看着,看着皇兄身影越来越远,身后千人队伍绕过她,她又看见二姐姐的马车,然后马车也越来越远……

    原来这就是最后的道别吗?

    华瑛眨了眨眼,好像没有想象中难受嘛。她扬起笑容,一直看着前面的队伍,队伍越来越远,直至完全看不到了,她才掉转马头,却发现安载初不知何时已经在她身后。

    忍了半日的泪水忽然落下,那一天他们骑在马上,看了很久很久的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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