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一层门板隔不开姚氏的谩骂,盛锦水没有心思理会,径直走到床边坐下,掏出藏在怀里的工钱和乳膏摆好。

    多年高门生活,让她即使心中慌乱,面上还是表现得一派镇定。

    她想不通,明明上一刻自己已经溺水,怎么下一刻就出现在云息镇上。若是做梦,或是死前的幻觉,手上伤痕扯动时的痛觉又那么真实,不似作伪。

    天真无邪的秦念念,仗义豪爽的张老板,尖酸刻薄的姚氏……熟悉又陌生的三人在她脑中反复闪过,好似有根线连着又像是毫无关联。

    盛锦水发了会呆,蓦然想起在崔府时曾听小丫鬟们讲起时下流行的话本子。

    其中有一个情节,说是一老翁年少时挥霍无度,醉酒后常对结发妻子拳打脚踢,老了后便糟了报应,被儿子赶出家门。某日他路过庙宇,哭着向上天祈愿,求上天让自己回到过去,重来一次。

    而自己此时遇到的不就和那老翁所求的一样吗?

    回到过去,重来一次!

    盛锦水猛地起身,这分明是上天给自己的机会,而她也绝不能再任人宰割!

    想通之后,翻涌的心绪逐渐平静,盛锦水看着新到手的工钱陷入沉思。

    重新来过,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赚钱。

    上一世,为了自己和弟弟有个容身之处,她努力讨好舅舅舅母,非但揽下洗衣做饭的活计,一有空便做绣活补贴家用,只盼着舅舅能信守承诺,让安洄继续读书。

    哪成想舅舅转头就将安洄送去医馆做学徒,自己年幼又寄人篱下,自然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现在想来,舅舅侵吞的家产和母亲的嫁妆养十个他们都够了,哪还需要自己补贴家用。

    无论如何,她必须尽快搬出去。

    将工钱拢到一边,盛锦水掀起床头薄被,在枕边找到一块木板凹凸处后用力下压,见木板一侧翘起,眉梢出现一丝喜意,她伸手在木板下摸索了一阵,终于摸出一个积灰的小陶罐。

    这一年来,她赚来的工钱大多交给了舅母,只是身边没钱傍身始终不安,所以每次交钱时总会私藏几文,积少成多,如今也有了点积蓄。

    盛锦水将陶罐里的铜钱全倒了出来,一枚枚仔细数了两遍,终于确定自己的全副身家只有两百文。

    咬牙数出八十文,她便将剩下的钱放回陶罐,重新藏好。

    盛锦水有自知之明,自己现在不过是个还未及笄的丫头,而安洄更加年幼。想一走了之,从舅舅家搬走是不可能的,先不提舅舅舅母,便是其他长辈也不会同意。

    如今她能依靠的只有远在盛家村,许久未曾见面的大伯了。

    想到大伯,盛锦水的眼神柔和了下来。

    当年她被迫卖身崔府,是大伯和三位姑姑凑了十八两银子想替她赎身。

    十八两银子对当时的她来说是杯水车薪,但对寻常农家却是大半身家,数年的花用。

    长辈间的龃龉,她幼时不懂,在崔家那几年却是渐渐想明白了。

    舅舅舅母看不起父亲出身农家,在他和母亲去世后便添油加醋地将大伯他们说成是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觊觎胞弟家产的中山狼。

    大伯没有这个心思,更不想平白惹人厌恶,心想身为富商的金家应是看不上幼弟留下的那点家产。在得到金家族中长辈保证后,除了逢年过节送些新鲜蔬果便再没上门。

    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舅舅舅母看上的正是父亲留下的那点家产。

    盛锦水刚将数出来的八十文包好放在枕下,就听到了急促的拍门声。

    表姐金桑尖利的嗓音穿透门板,不耐烦道:“赶紧出来做饭,别想偷懒!”

    这样的催促每天都能听到,自从盛锦水来之后,姚氏和金桑便将家中所有活计丢给了她。除了每日烧火做饭,还要浆洗衣物,打扫房间,刺绣补贴家用……只有日落后才得片刻喘息。

    盛锦水静静看了眼被拍得砰砰作响的门板,没有要理会的意思。

    半天不见回应,金桑怒气冲冲地收回手,恐吓道:“给我等着,这就让阿娘来教训你。”

    金桑离开后,外边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盛锦水本以为姚氏会亲自过来,不想直到饭点才听到对方刻意抬高的声音。

    “不开窍的傻丫头,叫她做什么。”姚氏站在门外,对金桑得意道,“你阿爹今日买了上好的五花肉,咱们晚上吃红烧肉,少个人不少张嘴,你也能多吃块肉。”

    这刻意的声音,不用问也知道是姚氏特意说给自己听的。

    盛锦水冷笑一声,就算自己乖乖出去将所有活都干了,姚氏也不会舍得分出一口肉汤。

    她翻身上床,侧躺着用被子盖住半边脸,闭上双眼筹谋着明日。

    一夜好眠。

    第二日天还没亮,盛锦水便揣着八十文离开了金家。

    许久未见大伯,她想着不能空手上门,狠心用六十文买了一斤饴糖才坐上城门处的牛车。

    牛车从云息镇到盛家村要一个半时辰,来回便需半日。

    赶牛车的老翁恰巧就是盛家村人,他们这些住在镇外的村户天未亮就会捎带着货物和同村人出门,过了午时再将人带回去。

    盛锦水等不到午时,数出十文让老翁捎带自己一程。

    也是她运气好,那老翁竟认得她,“我刚就觉得你面熟,你是不是盛竹家的丫头?”

    盛竹是她父亲的名讳,时隔多年再次听到,盛锦水感慨万千,眼中不觉含着泪,声音沙哑道:“我是。”

    中途回村一趟,再在午时前再回到云息镇,老翁原本不舍盛锦水出的十文钱,又心疼自家耕地的老牛,正在纠结,一听竟是熟人,当即钱也不收了,给同来的村户留了口信,保证一定会将她顺利送到盛家村。

    盛锦水满怀感激地坐上牛车,抱着糖罐前往盛家村。

    牛车沿着镇外水道晃晃悠悠地行了一个半时辰,终于停在盛家村外。

    父母出事前,每年盛锦水都会随他们前往盛家村探望。如今物是人非,两辈子算起来她已经许久没来,竟连村口的景色都觉得陌生异常。

    穿过成片的水田便能看到村人的屋舍,盛锦水不觉抱紧糖罐,心中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的复杂思绪。

    “这就是盛家了。”老翁挥着鞭子让老牛停下。

    盛锦水跳下车,郑重道了谢,硬是将数出的铜钱塞进老翁手里,转身迈向盛家大门。

    临近午时,家家户户升起炊烟,盛锦水满脑子想的都是离开金家,到了门口才想起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可人已经到了,想了想还是迈进了院门。

    盛大伯家大门敞开,院子里除了啄米的母鸡,就只有个连走路都不稳当的孩子。

    看年纪,多半是盛大伯的孙子盛禾。

    盛禾刚满三岁,从未见过她。

    盛锦水忐忑,柔声问道:“你家大人在吗?”

    盛禾歪头,小大人似的应道:“在的。”

    不等盛锦水再开口,他就跌跌撞撞地往屋内跑去,还不忘大声喊道:“阿娘,阿娘,有姐姐!”

    “什么姐姐?”在灶台忙活的徐思将刚炒好的菜盛进碗里,顺手在围裙上抹了一把。

    她随儿子来到院中,第一眼便被突然造访的少女吸引了目光。

    来人冰肌雪肤,朱唇粉面,一双杏眼灵动有神,含羞带怯仿佛凝着露珠的花骨朵。

    徐思长相不差,少女时也长得灵秀出众,可与眼前人一比便相形见绌了。

    “你是?”她嫁进盛家时,盛锦水的父亲已经过世,为避嫌两家人少了许多来往。

    盛锦水在成亲那日见过她,徐思却是来不及见她一面。

    “嫂子,我是锦水。”盛锦水自报家门,担心对方还是不知道,正想细说,便见徐思喜上眉梢,拉着自己往屋内去。

    “晓得!五叔家的锦水,快进来坐。”徐思言笑晏晏,“爹娘,也就是你大伯父大伯母他们都下地去了,你先喝口水,我马上去地里叫人。”

    安顿好盛锦水,徐思从厨房端了碗水出来,塞进她手里。

    盛锦水来不及阻止,只能看她风风火火地出了院门。

    眨眼功夫,家里就只剩自己和话还没说利索的小侄子,盛锦水叹气,捧起碗喝了口水。

    带着淡淡甜味的水流进嘴里,她不禁晃神,没想到徐思竟给自己端来了糖水。

    “姐姐,”盛禾是个自来熟,见阿娘离开也不怕生,好奇地指着放在桌上的糖罐,“这是什么啊?”

    “是饴糖。”戳了戳小侄子胖嘟嘟的脸颊,盛锦水也想起自己带来的糖罐了。她打开糖罐,从里拿出一小块饴糖,“给小禾甜甜嘴。”

    “不可以,娘说不能收、别人的东西。”盛禾背着手,害羞地缩着下巴,不肯接递到眼前的饴糖。

    “小禾,我不是姐姐也不是别人,”盛锦水眼神宠溺,别看盛禾年纪小,已经被教养得十分懂事,“我是你爹的妹妹,你要叫我声姑姑。”

    “姑姑?”

    盛禾愣住,还没理清两人间的关系,嘴里就被塞了小块饴糖。到底还是孩子,当即忘了其他,只顾着到嘴的糖块。

    盛锦水正小口喝着糖水,盛大伯的大嗓门猝不及防地在门外响起,“锦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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