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在金家正屋落座。

    盛大伯来者是客,和被请来的金春坐在上位,金大力夫妇则在金春下首,对面就是盛锦水姐弟。

    刚被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通,金大力垂头丧气地坐着,偏头避开盛锦水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他在金家时是绝对的权威,便是如姚氏这般混不吝的也只敢嘴上说道几句,行事时却不敢有丝毫忤逆。

    可现下,这个主心骨正垂首避开自己的视线,满脸写着心虚和忐忑,盛锦水突然觉得可笑,从前的自己是多没见识才会将金大力这个只敢在自家作威作福的人视作无法逾越的权威。

    金春见他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也很是不满,要不是为了那三成利,他才不愿趟这浑水。

    在场众人各怀心思,无人开口,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盛大伯今日就是来给盛锦水撑腰的,他虽着急却还记得侄女出门前的交待,几次欲言欲止。

    刚输了一筹,金大力不敢贸然开口,他从未有如此狼狈的时刻,竟被一个小辈逼得无话可说。他急切地想着对策,时不时地抬起袖子擦去额上冷汗,飘忽不定的视线突然落在含笑看着自己的金春身上,金大力倏然一惊。

    对啊!再怎么说他还有金家。

    金老爷子可是收了自己每年三十两的孝敬,为了银子也好,为了金家名声也罢,金老爷子无论如何都会保下自己,否则也不会让金春提前给自己通风报信了。

    想通之后,金大力一扫之前畏缩无用的模样,直起腰杆面对盛锦水,只是在与她视线交汇时免不了一阵心虚。

    与他们相比,盛锦水倒是最沉得住气的,她只静静看着金大力,并不出声催促,直到对方像是下定决心般开口才收回视线,心道果然。

    见来硬的不行,金大力及时改变策略,压低声音悲痛道:“锦丫头对我误解颇深,但这不怪她,都是我这个当舅舅的不好。我一个男子,整日忙着生意场上的事,有许多顾及不到,才会让他们在家受尽委屈,舅舅在这向你们告罪。”

    话音刚落,金大力便在众人注视下起身,结结实实地朝盛家姐弟的方向弯腰行礼,很是能屈能伸。

    一个长辈已退让到这地步,金大力心想这总行了吧,没想到盛锦水一动不动,甚至一把按住了想要避开的盛安洄。

    回想前世,金大力是他们一切悲惨遭遇的始作俑者,今生这一切虽还未发生,但只要照着前世发展,对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再将他们卖一次。

    只是一个礼而已,他们受得起。

    见盛锦水非但受了礼,且平静无波的眸中不见丝毫动容,金大力心下慌张,忽的转身拉起还在因他言行震惊的姚氏,“你这毒妇!”

    姚氏没有防备,被拽了个踉跄,险些跪在盛锦水面前。

    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样人,姚氏先是一惊,随即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顺金大力的话接下去,脸便被一道强劲的力道挥向一侧。

    蒲扇似的巴掌落在脸颊上,麻麻的犹如蚂蚁啃噬,姚氏只觉眼冒金星,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单手捂着脸,指缝间漏出的肌肤已经红肿一片,她想尖叫,想要质问金大力为什么要打自己,可一触及对方凶恶的眼神,心中恐惧便占据了上风,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家门不幸,竟娶了你这心肠歹毒的妇人,趁我离家时苛责妹妹的血脉!”金大力唱作俱佳,竟然比戏园子里的丑角还要入戏,“害得我们甥舅离心,今天我就打死你!”

    姚氏是被拽着衣领离座的,此时她衣衫凌乱,梳得一丝不苟的云鬓因粗鲁的拖拽散落,一侧脸颊高高肿起,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眼中只剩惊惧。

    为了演好这场戏,金大力没有留手,余光见盛锦水毫不动容,狠心将手高高抬起,眼看就要落下,终于有人开口了。

    “够了。”盛锦水皱眉,再看不下这场闹剧。

    盛大伯见她出声,心里松了口气,金春抬眸,终于舍得开口,“大力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往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他墙头草的功力已经炉火纯青,在金大力听来这是劝自己别再被抓住把柄,而传到盛大伯耳里,又成了别再苛待盛家姐弟。

    “表兄说的是。”金大力佝偻着,笑得一脸谄媚,“阿锦放心,往后舅舅再也不让你们受委屈了。”

    阿锦是亲近之人才会叫的称呼,盛锦水听着这声阿锦,只觉得胃里泛起一阵阵恶心。

    恶人自有恶人磨,看够了两人相互折磨的戏码,她不想再恶心自己了,“舅舅既不想让我们再受委屈,那便请把爹娘留下的家产奉还,让我们自立门户吧。”

    “这可不行!”金大力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行?”盛锦水轻嘲,“舅舅莫不是要说我爹娘留下的家产已全拿去抵债了?或是说我和安洄年纪小,保不住这些东西,亦或是想将盛家家产占为己有,这才找诸多借口,概不奉还?”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将金大力的那点卑鄙心思看了个透彻,字字句句直戳他的软肋。

    要是一般人早就觉得羞臊难忍,丢人地抬不起头来。

    可金大力不是一般人,他见盛锦水刚刚开口叫停自己,还以为是苦肉计奏效,当即一脸悲痛道:“你怎么可以这么想舅舅,当初你母亲病重,可是我去请来大夫,日夜不停地照顾。如今倒是让你们误会了我的一片苦心,竟说起我的不是来。”

    “何必如此惺惺作态。”盛锦水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了,“请来大夫?日夜不停照顾?舅舅竟还有脸说这些,真当我那时年纪小,阿娘什么都没同我说吗?”

    “舅舅可敢对天发誓,说自己不曾昧到州府请大夫的银钱,不曾以次充好,将充当药引的十年野山参换成三年的?”盛锦水起身,仰头直视金大力,“不曾在外祖去后欺瞒阿娘,不曾动过侵吞盛家家产的心思,不曾想将我卖了抵债?”

    她说的每一句都是上一世自己心中的疑惑,她想问金大力为何如此狠心,视亲情于无物,可真当能问出口后又觉得可笑。

    金大力机关算尽,除了自私自利还能是为什么呢?

    在她连声质问下,金大力后退数步,直听到最后一问才有了反驳的底气,“我当然……”

    “金大力,你这个混蛋!”盛大伯以为金大力想侵吞弟弟留下的家产已是全部恶行,没想到他竟还动过将盛锦水卖了抵债的心思。

    就算来之前锦丫头千叮咛万嘱咐,他也再难压抑心中怒火,起身向金大力挥拳。

    大概是时刻关注着盛大伯,早在对方起身的时候,金大力就向后鼠窜了两步,险险躲过拳头。

    眼见盛大伯动手,金春不好再作壁上观,起身劝阻。

    至于姚氏,却是早就缩到一边,只盼无人注意到自己。

    盛大伯挥拳后脾气压下了些,虽不再动手,但还是虎视眈眈地盯着金大力。

    “到了现在舅舅还不肯说实话?”盛锦水继续道,“家中旧债早在阿娘离世前还清,何况祖父还将布庄三成利给了她,每年至少三十两的利润,经年累月已有数百两,舅舅侵吞这些仍觉不够,便连仅剩下的也要拿走吗?”

    听她提起布庄利润,本因质问而心虚的金大力以为自己抓住了对方话里的漏洞,视线瞥向一旁盛大伯,意有所指道:“阿锦,我知晓你是听信了旁人的离间才会这般,哪有什么三成利,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阿娘早已出嫁,金家怎么可能把布庄利润给一个外人。”

    外人?盛锦水觉得荒谬,这时候倒是分什么内人外人了。

    每年三成利的真正受益者是金老爷子,金春见终于说到正题,轻叹了声替金大力开脱,“阿锦啊,你舅舅确有错处,但说什么布庄三成利还真是无稽之谈。”

    见他开口,盛锦水也不恼,本以为自己愿意舍下小利金家长辈便会为自己出面,但看今日情状,是她过于天真了。

    这步棋走错了,她不该让盛大伯去寻金老爷子,更不该承诺将利润捐献给族学。

    只怕这钱早进了金老爷子的腰包,一家分这三成利和族学分这三成利,如何取舍显而易见。

    好在她也是有备而来,盛锦水轻笑一声,“舅舅大概不知道吧,我回了盛家旧宅一趟。”

    金大力皱眉,隐约记起姚氏曾在门口咒骂家中进贼,也就是那日之后,盛锦水变得越来越让人陌生,难道真是父亲或者妹妹留下了什么东西被她找到了?

    回想起妹妹的个性,金大力也没有把握。

    她虽是温柔如水的性子,但要真论起心眼,自己未必赢得过她。

    见金大力脸色越来越难看,盛锦水便知道自己赌对了,“在旧宅我找到了祖父留给阿娘的一封亲笔信,信上说舅舅不善经营,怕他败光祖产,所以将布庄三成利润和管事权交给阿娘。”

    金春震惊,这还真是闻所未闻,但细细想来竟真有几分可能。

    若不是老爷子膝下只有金大力一个儿子,这金氏布庄最后归谁犹未可知。

    见盛锦水柔韧有余地坐下,金春暗道一声糟糕,他和阿爹都小看了盛锦水,以为一个未及笄又没什么见识的丫头带着年幼的弟弟兴不起什么风浪,也就是盛家要小心一二,免得被对方抓住把柄。

    没想到真正难缠的竟是他们看不上的盛锦水,手上有证据竟也不声张,直到今日将他们聚到一起才肯亮出自己的杀手锏。

    金春心思活络,细思片刻后灵光一闪,好似明白盛锦水为何选了今日摊牌。

    他叹了口气,这丫头真是聪明又厉害,金大力怕是斗不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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