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出竹筒上层浮起的奶渣,捣成细腻滑顺的酥油,再掺入适量蜂蜜蔗糖,等凝结后挤入盘中。

    盛锦水的手极稳,转动盘碟时还能挤出一枚枚点心。

    点心上尖下圆,周身勾出圈圈细腻的螺纹,像螺蛳儿一般。

    她随崔馨月到中州时,酥油鲍螺已经风靡,成了各家女眷交际时必备的小点。

    酥油鲍螺出自西域,能在中州蔚然成风,自有它的缘由。

    盛锦水随崔馨月初到中州时有幸尝过,入口即化,口感柔顺滋味清甜,难怪会对贵人们的胃口。

    后来为了讨崔馨月欢心,她下了苦功练习,这才熟能生巧。

    此时的中州或许已有酥油鲍螺的做法,可在小小的云息镇却还十分稀罕。

    陈师傅本有些不屑,见她让自己的学徒干这费力的活计不禁翻了个白眼。

    可当她捏好花酥,又变戏法似的做出酥油鲍螺时,眼中轻视渐消,反倒多了几分认真。

    做了这么多年点心,手上有没有真功夫,陈师傅还是能看出来的。

    他背手站在离盛锦水几步远的地方,瞧她柔嫩的指尖灵巧地塑形,除了惊叹外,更多的还是疑惑。

    厨房里几人干得热火朝天,忙到午时才得闲吃上几口热食。

    成江帮不上忙,便守在门外,间或瞧一眼屋内忙碌的盛锦水,见她手上动作不停,还要顾及几个小学徒,当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出神间,一个中年男子步入院中,看着四十出头的年纪,面色黝黑,眉间几道深刻的褶皱,见到成江后一顿。

    成江却已十分有眼力见地喊人,“闫山长。”

    说话声惊动了屋内几人,其中却没有盛锦水,她仔细将热油浇在花酥上,盯着花瓣似的酥皮层层绽开。

    闫山长不明所以,朝他点头后进了屋里。

    乍然见到盛锦水,又是一愣,眉心褶皱更甚,眼中甚至有浓浓的疑惑,等看清起锅的花酥后才好转了些。

    “你就是王杰请来的师傅?”闫山长问道。

    盛锦水这才注意到他,不过手上还在忙着,便没有立即回应,而是用筷子小心夹起花酥摆在盘上。

    时间紧迫,她只来得及做两种花酥。

    一种玉兰花酥,嫩绿花蒂,莹白的花瓣层层叠叠,绽放在花枝上。

    乍看下仿佛刚从枝上折下的一般,可这分明不是玉兰花开的季节。

    “这是……玉兰花?”闫山长凑近,看盘中悄然盛放的玉兰花,难以置信道。

    “是做成玉兰花的酥点。”盛锦水解释。

    闫山长教的虽是射、御两科,但骨子里还是个文人,对做成玉兰花状的酥点很是满意,点头道:“不错,精巧胜过天然,高妙绝伦。”

    听到这声夸赞,盛锦水放下一半的心。

    夸完花酥,闫山长便点了几个小学徒,将点心送到院舍。

    到底是拿来招待贵人的东西,不能有丝毫闪失。他虽是主事人,但最终还是要让作为正山长的张山长拍板。

    小学徒们端着点心鱼贯而出,热火朝天的厨房一时只剩盛锦水和陈师傅,以及沉默的仿佛不存在的成江。

    见案上还剩些材料,盛锦水又挤出几个酥油鲍螺,先是送到成江那,等他尝过之后才递到陈师傅跟前。

    大概是见识了她的本事,陈师傅看她已不像初时那么不顺眼,只是碍于面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盛锦水不想树敌,如今处理完更要紧的事,便想知道陈师傅为何会对自己心存偏见,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她年岁尚小,办事不牢?

    这么想着,她将手中点心双手奉上,“陈师傅可要尝尝?”

    尝自然是想尝的,陈师傅垂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酥油鲍螺,挣扎片刻后还是用勺子挖了点边送进嘴里。

    这是一种对他来说十分新奇的味道,做了近三十年的点心,一时之间却找不出什么点心与之相似。

    酥油鲍螺入口即化,蜂蜜和蔗糖的甜融进嘴里,最终只余牛乳的余韵。

    盛锦水见他砸吧砸吧嘴,似在回味,玩笑道:“陈师傅觉得我做的点心如何?”

    想到之前自己对她的冷嘲热讽,陈师傅的脸烧得通红,到底说不出违心的话,点了点头。

    他如此坦率,反倒让盛锦水愣住了。

    观对方言行,该是十分瞧不上自己的才是,怎么会承认得如此爽快?

    心中疑惑得不到解答,盛锦水索性直接问出口,“先前陈师傅可是觉得我年纪太小,经验不足,做不出让书院满意的点心?”

    陈师傅自觉有几分看人的本事,今日却是看走了眼。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没那么狭隘。”他摆摆手。

    盛锦水蹙眉,歪头看他,“既然如此,您为何对我偏见如此之深?”

    陈师傅挠头,说出了自己不满的真正缘由,“现在想来,大概是误会了,也怪我,听王公子说那什劳子祈愿糕是你做的,便存了偏见。”

    “祈愿糕确实是我做的。”盛锦水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陈师傅难以置信,“怎么会,你有这手艺做什么祈愿糕骗人!拿霉味的点心出来卖,真是丧了良心!”

    听她承认,陈师傅原本缓和下来的脸色又是一变,就差指着盛锦水的鼻子咒骂了。

    盛锦水的脸也沉了下来,但并不是因为陈师傅。

    等对方冷静了些,她点了点碟中的酥油鲍螺问道:“若我现下告诉您,这不是酥油鲍螺,而是祈愿糕,您信吗?”

    “自然……不”说到一半,他便停了下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对啊,他觉得这点心叫酥油鲍螺是因为先入为主地听盛锦水念过它的名字,若是别人一开始告诉他这不是酥油鲍螺,而是祈愿糕呢?

    他虽觉得这东西长得和糕没一点关系,但架不住人家就爱叫这个名,自然不会往深处想。

    “我只在庙会上卖过祈愿糕。”盛锦水见他想通了,继续道。

    这么一说,饶是陈师傅再迟钝也反应过来,“这是有人眼红你,借着祈愿糕的名头骗人呢!”

    县里想取代陈氏的铺子不少,总会有一两个小人喜欢用些腌臜手段,陈师傅一点就通,为自己轻信旁人愧疚的同时,不觉对盛锦水多了丝担忧。

    “这,祈愿糕的名声越来越大,都传到县里来了,”陈师傅说的正是她一直以来真正担忧的,“万一有人吃出了事,这祈愿糕的名声可就臭了,说不得你也要受牵连。”

    盛锦水疲惫地闭上双眸,几息后再次睁开,“我已想到法子,不会再让他们招摇撞骗下去。”

    说话间,王杰匆匆跑来。

    可怜他一个文弱书生,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还是盛锦水看不过眼,给他倒了碗水。

    王杰喘匀了气,刚能开口说话就朝她竖起大拇指,“张山长对你的厨艺赞不绝口,已经定下诗会由你掌勺。”

    这结果不让人意外,盛锦水笑笑,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倒让在场其他人高看了眼。

    等情绪逐渐平息,盛锦水便道明了自己的难处,“王公子,我还有一事相求。我只有一人,诗会那日只怕忙不过来,还需您给我找几个帮手。”

    “帮手?”王杰愣住,满脑子圣人之言的学子并不通晓庶务,自然没将这些细枝末节考虑进去。

    “最好是熟手,”盛锦水看了陈师傅一眼,提议道,“陈记出来的师傅手艺扎实,我们今日配合也算默契,脸。我看就不用另找人了,可否由书院出面,请陈师傅手下的几个小徒弟来帮忙?”

    陈师傅意外地看她一眼,这可是个大人情,若是陈记能在诗会上出力,不知内情的看客不会费力细究,只会知道诗会的点心是陈记的。

    方才两人之间还有隔阂,一副水火不容的模样,怎么这会儿功夫就化干戈为玉帛了?

    王杰一时跟不上盛锦水的步调,视线在她和陈师傅之间逡巡,见两人都没意见才点了点头,“我会请示山长,应是没什么问题。”

    见他应承下来,盛锦水也松了口气。

    陈师傅却是没想到她会以德报怨,眼中的偏见不满早已散去,只余欣赏。

    盛锦水对自己的厨艺有信心,但没想到会如此顺利,离开的比自己预想的早了许多。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她的心口噗噗跳着,反复确认临走前王杰递给自己的银钱。

    这样的兴奋一直持续到她从马车上下来。

    盛锦水心里高兴,步子便轻快了许多。

    等回到家中,才发觉盛安洄还没回来。

    想起自己昨晚交待的事,只以为他是去了铺子,也没放在心上。

    直到天色渐黑,盛安洄依旧没有回来,这才觉得不对。

    盛安洄不是贪玩的性子,若是有事耽搁,绝对告知一声。

    这么想着,盛锦水起身就要往铺子里去。

    可人刚到门口,就被怀人拦了下来。

    她心里着急,蹙眉对怀人道:“我正要出门,若是有事可否等我回来再说?”

    “姑娘可是去找盛小公子的?”见她急切,怀人也不绕弯子,直接问道。

    闻言,盛锦水心中的慌乱平息了些,“你知道安洄在哪?”

    “与我家两位小公子在一块,”怀人侧身,在前引路,“姑娘随我来。”

    若是在林家,回来就是了,怀人何必大张旗鼓地来请自己。

    难得的好心情霎时烟消云散,短短几步路,盛锦水却想得太阳穴隐隐作疼。

    等进了厅堂,见到盛安洄的模样,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盛安洄双手搭在腿上,乖巧地坐着。

    在他身侧的茶几上放着半开的药箱,张大夫正在帮他处理伤口。

    等走近,盛锦水便清晰看到了他脸上青紫的痕迹。

    大概是瞧见她来了,盛安洄表情别扭,想低头避开审视的视线,不想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让你乖乖别动,我正处理伤口呢!”张大夫依旧是那个脾气,抬手轻拍了下后脑勺,让他老实些。

    吃了教训的盛安洄不敢动了,只能继续顶着盛锦水的视线,坐立不安。

    看他不像是有事的模样,盛锦水定了定神,松开攥紧衣角的手指,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一炷香的功夫后,盛安洄的伤口总算是处理好了。

    盛锦水也已经冷静下来,恢复平常的口吻,沉声问道:“怎么受的伤?”

    “不小心……磕到的。”盛安洄连说谎都不会,垂眸不敢直视她的视线,磕磕绊绊道。

    “盛安洄!”若不是在林家,盛锦水已经一巴掌拍在他身上了,“我看着像个傻子吗?”

    盛安洄却是抿唇,一副打死不说的模样。

    看他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盛锦水不觉来气。

    她坐回凳上,沉默不语。

    盛安洄见状更加不敢出声,却不知自家阿姐已在细思他受伤缘由。

    这样明显的伤口,盛安洄又支支吾吾的,除了打架,盛锦水实在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可盛安洄性情温和,极少与人起争执,他能和谁打架呢?

    最先被排除的就是林家两位小公子,若是和他们打架,以萧南山的脾性早就言明了,绝不会不动声色地邀自己前来。

    盛锦水眸光一沉,盛家在云息镇的名声向来不错,也不曾与人结仇,有牵扯的除了金家,便只有唐家了。

    临近春闱,唐睿不久就要启程,应当没那个闲工夫四处乱跑。何况他再不济也是个举人老爷,没道理同盛安洄置气还将人打成这样。

    这样想来,就只剩下金家了。

    “你遇见金家人了?”不过随口试探,他就慌得变了脸色。

    盛锦水缓缓吐出一口气,还真是好猜。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瞒我有什么用,”发现真是金家人后,她反倒镇定了些,“说吧,到底怎么了?”

    盛安洄抿唇,依旧不言。

    见他这样,盛锦水只能缓和语气,“你今日不说,难道要等舅舅亲自登门同我说吗?”

    听到这,盛安洄才像是下定决心般抬眸,小声道:“我从铺子回来的时候碰上金榆了。”

    金榆只比盛安洄大一岁,却被养得很是壮实。若是真打起来,盛安洄确实打不过他,可盛安洄也不是傻子,打不过难道还跑不过吗,怎么还会被打成这样?

    盛锦水不置可否,示意他继续。

    “我们就吵了起来,然后就打架了。”盛安洄干巴巴地解释道。

    最终还是沈行喻听不下去了,和沈维楠不知从哪个角落现身,恨铁不成钢道:“你不是挺会告状的吗,这会儿怎么哑巴了!”

    “我没有。”盛安洄无力地反驳。

    盛锦水没有理会他,而是转向沈行喻,“沈小公子也在?能否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看她言笑晏晏,沈行喻不觉心底一寒,老实道:“今早阿洄给我们送了香粉后说要去铺子一趟,我和阿楠闲着无事,就想着和他一起去。不成想半道上遇到叫金榆的小子,那小子嘴巴臭得很,先是骂他,见阿洄不理就骂你,惹得阿洄跟他打了起来。”

    “我和阿楠也不能光看着,就想去帮忙,结果这小子不肯,”大概是从没见过如盛安洄这般倔脾气的人,他双手一摊,很是无奈,“非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看他也没吃亏就在旁看着,结果金榆滑不溜手的,知道自己打不过就跑了。这傻子不懂穷寇莫追的道理,竟也跟了过去。我们找到他的时候,正被金榆和他的同窗围殴呢。”

    要照沈行喻的说辞,盛安洄缄默也情有可原,确实是丢人了些。

    “原来如此,多谢沈小公子。”盛锦水淡淡道。

    沈行喻却是被激起了好奇心,凑近问道:“你打算怎么办?是不是要给阿洄报仇,我可以帮忙的!”

    盛锦水没应,反倒奇怪地看他一眼,疑惑道:“你们何时这般要好了?”

    “害,这叫不打不相识,男子汉大丈夫不拘小节。”盛锦水这么一打岔,本就跳脱的沈行喻哪还记得其他,拍了拍胸脯回道。

    沈维楠见状摇头,心想他自己就是个傻子,竟还有脸觉得盛安洄傻。

    见他不再叫着为兄弟两肋插刀,盛锦水也松了口气,领着盛安洄回家。

    一路上,她都沉默不语,见状盛安洄更不敢开口。

    直到两人进了院子,盛安洄才敢暴露自己的满腹委屈,带着哭腔叫了一声“阿姐”。

    到底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见他如此,盛锦水摇头,安抚似的拍拍他的肩膀。

    “阿姐,我错了。”

    听出了他歉疚中压抑的情绪,盛锦水反问,“你错在哪了?”

    “我不该追打金榆的,万一舅舅上门……”

    看他小心翼翼的模样,盛锦水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这是想岔了。

    即使现下逃离了金家,在金家的那段时日依旧像笼罩在万里晴空上的乌云,时不时的在他心里掀起一场风暴。

    “怕什么。”盛锦水安抚道,“我们已经自立门户了。”

    盛安洄却还是不安,小声道:“今日我看到舅舅在铺子外站了许久,本想等他离开了再去,没想到转头就遇上了金榆。”

    “你真在铺子外看到舅舅了?”盛锦水沉声问道。

    盛安洄确定,“我绝不会看错的。”

    想起金大力曾在赌坊外游荡,盛锦水皱眉,要想安稳度过这段时日,她必须再去金家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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