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直到他们相识月余后,林元风才终于能确认,这位声音清寂空然、看起来也矜贵又疏懒,一派世家大小姐作风的少女,当时确实只是一时起意,随意打趣了他几句。

    那天晚上,他们互相交换过名字后,本着祖母教导过他的为人处事原则,他也原原本本的回答了楚今歌关于“你师承何人,打算上哪去?”的疑问。

    “我没有师承,”他是这样回答的:“一周前刚刚入道。眼下要去长周山寻祖母的一位故交,若他愿意收下我,我就有师承了。多谢道友出手相助,我明早便将欠条递来。”

    楚今歌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也没再多问,便与他道别,寻了自己的房间歇息去了。

    说实话,在南玄宗的主峰住了三年多,她甫一住这样的下房,确实有些不太适应。尽管不至于彻夜难眠,但总归也是翻来覆去了半宿才勉强睡去。

    大约是前一天的经历过于新奇,她这一觉睡的很有些沉,到第二天巳时才腰酸背痛的爬起来。

    等她晃晃悠悠的走下客栈楼梯,林元风已经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不仅没找到盘缠,还险些连佩剑都叫人摸走了去。

    听完他简洁明了且令人不由得有些沉默的遭遇后,楚今歌不由得发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少年人一身磊落,声音平稳镇定:“上山砍柴。”

    楚今歌:?

    不好意思啊,镇子后面那座是南玄宗的后山,设有重重禁制,闲杂人等恐怕是上不去的。

    林元风显然也并没考虑到这一点,听过楚今歌的解释后,他点了点头,低头沉思起来。

    ……不知为何,他明明周身仅是一派泰然自若之气,但楚今歌偏就能自这段微妙的沉默中,觉察出一抹掩不住的彷徨与迷茫。

    后来她才意识到,这并不是基于眼前少年美貌的过度解读,只是某种E人对自己即将领养的I人的直觉——且十分准确。

    她那时只是想着帮人帮到底,思量片刻后便决定绕路送他一程。

    她下山前也考虑过模仿前辈女扮男装,但谢如却十分坚定的拒绝了她这一想法,并大致给她科普了一番修仙界的形势:修仙本是逆天而为,有些师承的宗门或许还会限制门下弟子不得邪淫造作,但毕竟危如朝露、朝不保夕的散修才是绝大多数。

    就……大家都是鱼游釜中,谁也都不知道自己再过几天就会被杀人夺宝,有那么一部分修士吧,反正挺、挺男女不忌的。

    她好歹还是个筑基,身上穿着法衣,手里捏着师尊的紧急联系方式,但林元风却只是空有一副好面皮,看起来也很有些自闭。

    他要是能全须全尾的走到长周山,几乎可以说是此界的一段奇迹了。

    林元风推辞不过,便去掌柜那借了纸笔,条条理理丝毫不差的写了张欠条来,强塞给了楚今歌。

    很襟怀磊落,也很像经典修仙文里的正人君子男主角。

    ……或者小白花女主角。

    ……当然,如果是没有迷路属性的小白花就更好了。

    楚今歌先是拿剩下的碎银子买了些符纸笔墨,画了几道五雷符卖给了过路的散修,赚了几分路费;到下一个镇子时,又卖了三张阵法。以此往复,两人也就这么溜溜达达的同行了数月。

    并在林元风的带领下,十分坚定的朝目的地反方向跋涉而去。

    而也就是在这几个月里,林元风逐渐对修仙界产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认识。

    譬如,宗门弟子都是些全才。

    不止修道,他们大约也都会画符,会摆阵,会与佛秀辩禅,也能与剑修过几招剑法,甚至或许还略通一些毒术。

    他们好像什么都会。

    这份认知大约陪伴了他十年。

    直到他只用十年便成为上代剑仙门下首座,被派去参加五十年一开的长千秘境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好像新生代这些天之骄子们大多也只是擅长一两样道法,涉猎广泛到与什么派系的修士都能聊上几句的,似乎只有楚今歌。

    对此,楚今歌也是有话说的:啊?没听说过选修吗?

    但即便是整个修仙界中最独一无二的楚今歌,也有办不成的事。

    ——准确的说,当年的楚今歌。

    那大约是他们游山玩……赶路了两个半月左右的某天。

    在这段同行的日子里,他们有时能歇在镇子里,便住店打尖;有时前后没半间村舍,也就露宿荒野。可与他此前在书中看到的闺英闱秀全然不同,不论是在繁华镇落住天字一号上房,还是在杳无人烟的荒地睡树杈,她居然都接受良好,甚至渐渐还能从中寻出些微乐趣来。

    他此前没怎么见过异性,但却隐隐觉得,姑娘家或许并不都是这样鲜活生灵,这样……这样令人瞩目。

    他越与楚今歌接触,便越觉得她似乎隐约披着一层神秘玄妙的薄纱。他实在难免好奇,但却又不知如何问起。贸然询问总显唐突,于礼不合。

    而这份薄纱,终于在第七十七天时他们不小心坠入某个荒废秘境后,施施然揭开一角。

    他们在这处秘境中遇到了两个散修。

    这两人一前一后出场,似乎并不相识,只是恰好同时蹲守在了此地,在等仇家入网。

    对,他们俩各蹲各的仇人,但没想到这两人却莫名结伴同行到了此地。

    那两个惨遭蹲草的倒霉蛋正是楚今歌和林元风。

    他们俩都很笃定自己此前从未见过这两人,但偏偏两人却杀气腾腾。毫无理由,没有缘故,偏就是满怀愤懑与怨气,招招毒辣,尽是奔着取人性命而来。

    那时他经楚今歌指点,已经是炼气五段,即便在人才济济修仙界,这样的修行速度也十分令人咋舌;而楚今歌更是不俗,已然筑基三阶,但凡此界立上一座晋升排行榜,她恐怕早已是当之无愧的首位。

    但没用。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除非他们俩中有一个的戒指里能钻出来个白毛老头,不然就算是再天才的筑基三阶也打不过金丹中期。

    楚今歌见势不妙,也并不拖拉,早已将传讯符用了去,但却碍于此处秘境中的禁制,谢如这个紧急联系人究竟收没收到求救消息恐怕很值得推敲。

    简而言之,他们眼下大约是只能靠自己了。

    楚今歌同林元风被撵着满秘境乱窜,她几乎将嘴皮磨破,毒鸡汤营销文哲理小故事轮番上场,但却收效甚微。这二人听了她的话却更是两眼冒火,追起人来更起劲了些。

    更糟的是,林元风身上那份总是四平八稳的淡然之气实在很能唬人,楚今歌那时还没有觉察出他的隐藏属性。她光顾着嘴遁,却没多余心思去看路,便只是跟着林元风埋头猛冲。

    但前文已经提及,林元风吧——

    是个路痴。

    不出半日,他便十分精准的带着楚今歌直奔进了秘境最中心的区块,并轻松触发了此处已濒临破碎的小世界,连带着身后追杀他们那两位一齐卷了进去。

    ……可能这也是他修为一日千里的另一个理由吧。

    毕竟,但凡修为稍有些跟不上运气,恐怕他都难以保全性命。

    *

    弘业五年,元月初五。

    天凝地闭,岁暮天寒。家中尚有片瓦遮身的妇人们盘算着油盐与炭火的开支,乞丐们则热心于挑选一处合眼缘的墙角或是狗窝:运气不太好的话,这也可能成为他们人生中最后一处栖身之地。

    但今天稍有不同。皇城里传出来了些动静,消息并不确切,众口纷纭,不过多半都提及了一件大事。

    ——长公主的婚事。

    依照贵人们的说法,她大约是要与指腹为婚的林小将军成婚了的。这自然是件大喜事,皇家血脉日渐凋零,京城百姓想吃那顿皇室子女嫁娶时会开上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尤为不易。

    不过,比起只惦记吃食的平头百姓,贵人们显然会多想一些。

    例如,林小将军幼年失怙,无依无靠,如今不过十七八岁,却动荡西除、转战千里,西逐敌寇千余里,已然在边疆打下赫赫威名,如今班师回朝,那一位偏又莫名提起了他与大公主几乎废除的婚事……

    是奖赏拉拢呢,还是惴恐忌惮?

    都有可能?

    反正林小将军不知道。

    他这些日子总是有些莫名的不真实感,总觉得似乎是忘了些什么,又或是少了什么。此前十数年迷离徜恍,有如梦寐,记忆中尽是雾蒙蒙一片,他茫然自失,总有些不适。

    下属副官纷纷劝慰,说只是因为他西逐敌寇太过辛劳,眼下回了京城,好好休养一番,自然便好了。

    他直觉哪里并不太对,但无法可想,正待反驳什么,一眨眼竟已经到了皇城脚下,自己正与数位同僚单膝跪在路旁,面前是一座金昭玉粹的八抬雕凤梨木软轿。

    他顿了顿,有些摸不着头脑,便试着尽可能不着痕迹的微微抬眼。

    入目先是一只靡颜腻理、珠辉玉丽的玉足。

    ……是个、是个未着鞋履的姑娘。

    他陡然一惊,目光不由自主的闪躲开来,却因为没什么经验,反倒是猛地抬起了头,恰好朝软轿上那位雪肤花貌的美人看了去。

    美人没骨头似的倚靠着身边的侍女,懒懒的撇了他一眼。

    这混沌难辨的世间,似乎教她这一眼尽数染上了颜色。她立在当中,周遭模糊渺茫,只有她一人历历可辨。

    只这一眼,他一张白生生的面皮便猛地一烫,猛地低下了头去。

    “呀!”还没等他理清思绪,耳边却猛的响起了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似乎很喜悦似的:“是你呀,林元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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