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不差。

    列车准时抵达个旧站。

    明灿跟随人群出站坐上前往城区的公交,下了车按照导航找到了她预定的民宿——“有木栖”,地址是云水街47号,位于金湖边上,她没看攻略,随便在软件上搜了搜,觉得这个名取的挺有意境就订了。

    到达。

    正好晚上九点半。

    民宿老板是个身材偏瘦的年轻男人,花衬衫大裤衩,背头扎小辫、看着很有文艺青年的范,见她推门进来,上前迎接,“您好,我是这儿的老板,姓谢,可以叫我Gerald。”

    明灿友好回应:“你好,Gerald。”

    谢彪称赞道:“您英语真好,一般人念我这名儿都念不准的。”

    明灿笑说:“我专业学的英语。”

    谢彪恍然大悟,“怪不得。”

    谢彪说着走到前台给明灿办理入住,身份证接过来拿在手里,打开电脑核对了一下入住信息,“明小姐,您预定的是湖景大床房,日期是9月22号到10月7号,一共是15天。”

    明灿嗯一声。

    半个月的时间够她落脚了。

    谢彪在这开了几年民宿很少见一上来就住这么久的,也不记得自己之前在网上和她沟通过,点了几下鼠标,随口问:“您是从哪里过来的?”

    明灿说:“北京。”

    谢彪点点头,“我以前也在北京待过两年,好久之前的事了,对了,你是请假出来的么?”

    明灿摇头,“我辞职了。”

    ……

    半年多前。

    北京。

    这天是个周日,地铁上的人丝毫不比工作日少,明灿等了三趟车才终于挤上去,找个杆子扶着,她腾了只手出来打开手机,正打算看一下工作群的消息,一条天气橙色预警弹了出来。

    【受上游沙尘天气影响,预计28日本市将出现浮尘天气,能见度较低,请注意防范。】

    又来了。

    明灿不自觉叹了口气。

    把微信打开。

    最上面一条消息是她大学室友叶涵清发的,叶涵清前几年听家里人话考回了湖北老家的重点小学,迅速相亲领证,同年生了个女儿,今年快三岁,比她的人生进度快了不止一个等级。

    【灿灿,我看新闻说北京过几天又要有沙尘暴了,你上班路上注意防范哈。】

    明灿用一只手熟练打字,【看到了,谢谢涵姐关心。】

    发出去。

    再附上一个比心的表情。

    微信的消息已经是99+,明灿懒得一个一个去看,只重点翻了一下工作群的消息,在一长串整齐的收到后面跟了一个收到。

    地铁正好这时到站开门,她被刚上来的一大波人挤的整个人紧贴车身,逼仄的空间完全不给人逃离甚至喘息的机会,只能默默忍受,等待一个自由的时机。

    终于。

    如百灵鸟一般的女声从广播里响起来,“列车运行前方是终点站西直门站,请您携带好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这是这趟地铁的终点。

    不是明灿的。

    又换乘一次。

    大半个小时以后。

    明灿终于从地铁站里出来,她像个许久没有窥见过日光的植物,站在人来人往的入口仰头望着天上,云层上透出的微微黄色和空气里漂浮的细小颗粒都在表明,沙尘暴很快就要来了。

    明灿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沙尘暴的威力是在2010年的春天,那年她刚上大一,正约了社团的人一起去北戴河玩,当时的她还不像现在这样有经验,毫无防备的出了门,结果是还没走出校门,已经从头到脚裹了一层沙,俨然像一个刚从沙漠里爬出来的热带植物。

    以至于后来,她和陈与森在一起已经两年多的某一天,不知怎么就提到第一次见到对方的印象,陈许森说他活了二十年第一次看见会动的仙人掌。

    陈与森是北京人。

    明灿不是。

    明灿出生在黑龙江北部边境的一个小村庄,那里常年飘雪,一年大部分的时间里气温都在零度以下,尤其是到冬里,简直就是人间冰窖,经常会听见谁家的老人又没捱过去的消息。

    她在那里捱了十八年,终于在2009年的秋天拿着她努力了整个学生生涯才换来的录取通知书,一个人拎着行李来到了北京,在那所广负盛名的师范大学里,度过了最为快乐的四年。

    算一算。

    她已经毕业六年了。

    明灿扫了个共享单车到公司,刚到工位,坐旁边的薛可看到她过来,“灿灿,你看到沙尘暴的预警没有,到时候你可要捂的严实一些,别又像之前那次那样,搞的怪吓人的。”

    薛可就是明灿刚来公司负责带她的老同事,一线目睹了她被沙子堵住眼睛的悲惨事迹。

    那是2015年。

    北京迎来了历年最强的沙尘暴。

    出门是漫天黄沙,呼啸的北风平等的从每一个经过的人身上肆意刮过,继叶涵清在几个月前离开北京之后,明灿也在新年刚过选择从那家知名的出版公司跳槽,从东三环到西四环,进入现在的这家教培公司,主教高中英语。

    明灿就在去新公司报道的路上收到了陈与森提出分手的消息,她已经记不起她那天是怎么样的心情,只记得风沙很大,比起五年前她第一次见到陈与森的时候还要大一些。

    她被风吹的迷了眼,到新公司的时候已经是泪眼婆娑,沙子混在泪水里,一整个上午都没能完全擦干净。

    “知道了。”

    明灿把包里的电脑拿出来放在桌上,坐下来打开,“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咋还在提,过分了啊。”

    薛可转过来,“这不是提醒你一句嘛。”

    明灿笑,“知道可姐是关心我,等会中午请可姐喝咖啡,怎么说?”

    薛可答应的迅速,很快脸垮下来,“这个月情况又不怎么样,也不知道下个月工资能发多少了。”

    明灿在这个公司待了四年,敬业是出了名的,加上她本身就是师范出来的,专业能力过硬,因此她的开班率和续保一直都是数一数二,对应的工资也是排在前列的。

    明灿不好在这个问题上多发表什么意见,只动了动鼠标,说:“这个月还有几天,再争取一下呗。”

    薛可看起来已经失去斗志,抱着水杯叹气说:“灿灿,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有天这行不行了,你会去干什么?”

    明灿:“想过,不过睡醒就忘了。”

    薛可:“我今年过完可能就要回成都了,妈老汉身体不好,我对象家里也一直在催,最迟年底就要定下来了。”

    薛可是四川人,年纪比明灿还要小几个月,不过她进公司比明灿早了一年,算是前辈,她对象也在北京工作,俩人不在一个区,据说是高中同学聚会上重新认识的,明灿没见过真人,只看过照片,看着挺老实一人。

    明灿当然知道在这个繁华的大城市里一个普通人要想立足是多么困难,尤其是像她这样毫无家庭支持的外地人,已经过去几年,她还深刻地记得刚毕业那年和陈与森一起回他东城的家里时,他妈妈特意拉着她说的那句话。

    “像你们这种外地小姑娘,想找个北京人嫁了留下来是不现实的,你们谈恋爱归谈恋爱,自己心里要有数。”

    所以明灿其实早就知道她和陈与森有这么一天,知道分手消息的时候她并没有很难过,只是毕竟在一起五年,又是初恋,多少有些遗憾和舍不得罢了。

    明灿打开文档,“回去吧,成都挺好的。”

    薛可:“你呢?还不打算谈恋爱?”

    薛可一直认为明灿虽不是什么第一眼大美女,但胜在个高身材又匀称,五官折叠度高,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感染力很强,属于越看越舒服的类型,要是想找真不至于一直单着。

    明灿没有和薛可说过她和陈与森的事,加上分手以后她的确没再找过新的对象,因此在薛可心里她一直都是母胎单身,除了工作之外毫无个人生活的怪物,她转过来,故意说:“我倒是想呢,谁和我谈?”

    “也是。”薛可点下头,“就你这忙起来饭都不知道吃的架势,和你谈恋爱怕不是人都凉半截了你都不知道呢。”

    明灿笑说:“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薛可语气突然认真,“你别等我离开北京了还没找到对象,我还等着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够搞定我们灿姐呢。”

    明灿:“万一我比你先离开北京呢?”

    薛可:“真的吗?我不信。”

    明灿一下联想到那个很火的表情包,嘴角扬了扬,她再次把手机打开,顺着一溜的小红点往下滑,在一个莲花头像停下来,点了进去,一行字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她看了能有半分钟,嘴角逐渐落下来,最后就像她曾无数次回过工作消息的一样,回了两个字。

    【好的。】

    好吗?

    好像不是很好。

    沉默片刻。

    明灿把手机合上装进口袋里,站起来说:“喝咖啡吗?现在。”

    薛可惊讶,“刚不是说中午吗?”

    明灿两只手搭在薛可的肩膀上把她从凳子上薅了起来,扬起个笑,“Now is good.”

    沙尘暴到来的前一天。

    明灿辞职了。

    这个消息比起沙尘暴还要突然,薛可自从知道给明灿打了好几个电话,但都没有人接,发出去的微信消息也石沉大海,直到沙尘暴从整个城市席卷而过,北风狂乱地拍打着玻璃幕墙的时候才终于收到了回复。

    明灿:【刚睡醒。】

    薛可:【你怎么突然辞职了?】

    明灿:【沙尘暴太大了,我不想出门。】

    薛可:【……你好任性。】

    明灿发了个害羞不敢当的表情包,接着随手拍了张照片发过去,窗外是黄沙漫卷,云层涌着昏浪,窗台上透明玻璃瓶子里长着几支橙色郁金香,这是她去年秋天心血来潮种下的,前几天正好开了。

    薛可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对面人的惬意,她发了个我好羡慕的猫咪表情,附上一句:【我也不想干了。】

    明灿:【冷静。】

    薛可:【你什么时候来办离职手续?】

    明灿:【不是申请,是通知。】

    明灿:【我和赵姐说了,后续我的班次全部转到你这里,到时候我直接和你做工作交接,至于离职手续,等沙尘暴过去了再说吧。】

    薛可:【到时候请你吃饭,不许拒绝!】

    明灿:【收到。】

    这次的沙尘暴断断续续持续了一个多星期,在这段风沙弥漫的时间里,明灿一次都没有出过门,每天大多数的时间都躺在床上看着窗台上的郁金香,看着睡去,又看着醒来。

    第十天的清晨。

    明灿终于从家里出来。

    工作已在线上交接完,今天按照约定是她最后一天去公司,同往常一样出门坐地铁,沙尘暴肆虐过的世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天照旧是灰蒙蒙像罩着一层网纱。

    明灿在门口站了一会。

    最后选择了步行。

    走近公司大楼,明灿一进到门就接受到了各处投来的好奇目光和友好询问,她淡定地笑着和昔日的同事们一一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回到工位开始收拾她的东西。

    薛可刚从会议室出来,见到明灿就是一个熊抱,“灿灿,好多天没见到你,我可想死你了。”

    明灿没像以前那样第一时间就把薛可推开,而是任由她抱了会,松开来后,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请我吃饭?”

    薛可一屁股坐下来,“哎呀,会请的,你怎么这么着急?”

    明灿把桌上的各种小东西一股脑的全部收进了背包里,“那可不是着急,生怕晚点就吃不上我们可姐请吃的饭了。”

    薛可猛然抬头,“你怎么了?”

    明灿怔顿,“我打算离开北京了。”

    薛可好不容易才从明灿突然辞职的震惊心情里平复过来,当时立刻又被震惊到了,“你去哪里?”

    “你该不会背着我偷偷找了对象,打算辞了职回去结婚吧。”她越说表情越不对,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压低了声音说:“灿灿,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怀孕了?”

    明灿拉拉链的手顿住了,她转过头,看着一脸八卦的薛可,“你脑洞这么大,不去转行写电视剧真是可惜了。”

    说完检查了一下还有没有什么忘收拾的东西,她把包背起来,拍了拍薛可的肩膀,“我先去找赵姐签字了,记得我的饭啊。”

    明灿的离职手续办的很顺利,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把各个部门的字全部签完,顺便和领导们轮番谈了谈心,经过了一天的奔波,终于在下班之前拿到了自己的离职证明。

    晚饭。

    薛可请的羊肉火锅。

    是她们一直想去却没抽得出时间去吃的那家,在二环里一个很老的胡同巷子里。

    她们边吃边喝聊了很多事情,从工作到感情,再到未来的计划,吃到后面薛可哭的稀里哗啦,明灿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反过来安慰她,说有缘总是会见到。

    薛可:“什么时候?”

    明灿:“以后。”

    薛可听了翻白眼,“你这和男人说以后有钱了就会娶我什么区别?”

    明灿笑着说:“区别就是……我有钱了也不会娶你。”

    薛可:“……”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她还有这一面。

    凌晨一点。

    明灿和薛可告了别。

    她自这天回去以后连夜打扫了房间,把所有能够做的清洁全部做了一遍,不要的东西全部扔掉,然后再也没有添置过任何东西。

    生活平淡。

    窗台上的郁金香开的正好。

    明灿赶在花凋谢之前和人约好了时间,下楼坐地铁,冷风从车厢里呼啸而过,广播里播报的女声依旧耳熟,只是这次,她有了新的终点,往返不知道多少次,从春走到秋,她终于在一个平常的下午结束了她为期近半年的旅程。

    她在段时间的空闲里看了许多部电视剧,重温了大学时候看过的北京爱情故事,补上了她因为工作忙碌没有看的小别离,还有一系列听过名字或者看过片段但都没有真正看过的电视剧和电影。

    最后一个故事结束在凌晨两点。

    她关上电视买了一张去往云南的车票。

    在北京的第十年,明灿拖着她新买的行李箱和一个装了证件的帆布包,以及她最后还是舍不得丢掉的那盆郁金香,从那个她最初到达的车站重新启程,奔赴一个未知的远方。

    ……

    谢彪对于辞职出来散心的人也是见怪不怪,尤其自从个旧这两年因为电视剧有了点知名度以后,来的人便更多了,“歇一阵也好,现在的人工作的压力都挺大的。”

    明灿应和一声。

    没一会。

    谢彪把房卡递给她。

    “前面楼梯左拐上楼,三楼靠左边里面的房间。”

    明灿刚把房卡拿到手里礼貌地说了声谢谢,正欲抬脚上楼,一个人影突然从楼梯窜了下来,仿佛一阵风从她的眼前略过,她下意识往边上退了一小步,止住了步伐。

    “彪哥,楼上又没热水了。”

    说话的少年白衣黑裤,头发湿漉漉地正往下滴着水,他在明灿的旁边站定,一只骨骼分明的手敲打着木头桌沿,开口声音清冽,像是刚从冷水里浸润许久才出来,凉意袭人。

    谢彪刷的站起来,“怎么又坏了,上周不是才喊人过来修过的吗?”

    清冽的声音再次响起,“谁知道你找的什么人。”

    明灿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到谢彪脸上,结合他之前的介绍和少年的称呼,缓缓吐出两个字,“谢彪?”

    谢彪像是已经习惯了别人知道他本名和个人形象不符以后的反应,淡定地笑着打了个哈哈,“本名本名,爹妈没文化瞎取的,你叫我Gerald就好。”说完抬手给少年脑袋拍了一下,“说了让你别喊我彪哥,给我客人都吓到了。”

    明灿:“其实……”

    她稍一停顿,“还挺可爱的。”

    少年在这时把头偏了过来,他有着一双黑到发亮的眼睛,宛如盛了墨水,发丝上的水珠从他的额间掉下来,白色上衣被打湿一块,就像在春天清晨淌过那满是露水的丛林,沾染了一身的水气。

    明灿微怔,“你好。”

    片刻。

    无人回应。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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