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为最近几天降温昼夜温差较大,还是因为夜半吹多了凉风,凌晨的时候明灿突然发起了高烧,她烧的迷迷糊糊,甚至已经开始说起了胡话,等她醒过来,人已经躺在了医院里。

    惨白的墙。

    扎眼的灯。

    还有她再熟悉不过的消毒味气味。

    “什么时候了?”

    明灿感觉嗓子好像有东西堵着,很干很涩,动一下都牵着疼。

    岑树扶她起来,倒了杯水,“初二。”

    明灿哦一声,小口喝了一点水润润嗓子,很快反应过来,“我发烧了一整天?”

    准确点说。

    是三十五个小时。

    从昨天凌晨四点到今天下午三点。

    反复发烧。

    反复地喊着一些人的名字。

    但岑树什么都没有说,没有说他如何在打不到车的初一凌晨背着她走到医院,也没有说他如何寸步不离地守到她醒来,他只是平静地点了下头,接过她喝过的水杯放在一旁,说:“饿了吧,我去买点粥。”

    明灿退烧后在医院观察了一天才出院,各项手续办完,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道路两旁的积雪已经全部化完了。

    过年大家都放了假,金湖西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比平时更多,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车往前拐进云水街,正巧有外卖小哥骑着车从旁边经过,不过一会,在花店的门口停了下来。

    明灿正疑惑。

    听见一串熟悉的旋律响起。

    是岑树的手机铃声。

    明灿怔顿一瞬,偏头,“今天是……”

    2021.2.14。

    他们的第一个情人节。

    明灿早已提前准备好了情人节的礼物,是一对纯银对戒,她在网上看了很久的款,有个很好听的名字——连理,她特意在戒指的内圈刻上了对方的生日。

    没有观众。

    没有音乐。

    只有茶几上一束盛开的郁金香。

    他们就在这寻常又不太寻常的一天,在爱人的目光下面,亲手为对方戴上了戒环。

    从此山高水远。

    相许相依。

    对比之下岑树这次准备的礼物要朴实无华许多,朴实到明灿见到的时候都呆住了,“你这是做什么?”

    岑树不说话。

    明灿说:“我有钱的。”

    这些日子的治疗虽然花掉了她的部分积蓄,但并未花完,银行卡上的余额还勉强剩了些。

    岑树当没听见,直接把卡塞在她的手里,“密码是我生日。”

    说完。

    便转过身走了。

    明灿楞了会,转头,就见他已经走到了窗台边,洒水壶拿在手里,正低下头认真地浇着花。

    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于他上半身渡上一层金色的光,随着他右手的动作,明灿看见他无名指上那枚戒环反射出不一样的光彩,画面是如此美好,好到她不忍心去开口惊扰他。

    雨水还未到。

    一场雨就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明灿是最先感受到这场雨的,在雨开始下的前两天,她隐约的感觉到了腿痛,从脚踝开始,逐渐蔓延到小腿,再到膝盖,不过一天的时间,疼痛爬满了她的大半个身体。

    由于这渐渐让人无法忽略的疼痛,慢慢的,明灿开始失眠了,起初只是偶尔会在半夜的时候被疼醒,到后面她已经没有办法长时间睡着,她的作息日渐混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的时候越来越长。

    明灿睡不着。

    岑树就陪着她醒着。

    有许多个白天和夜晚,她就这样蜷曲着身体躺在岑树的怀里,与他一起看着窗台的方向,他们看窗外的月亮,听风敲打玻璃的声音,更多的时候是看着窗台上那盆郁金香出神。

    雨停的那天。

    郁金香长出第一颗芽。

    明灿时隔多日难得的睡了个好觉,从下午两点睡到了六点多,醒来的时候夕阳正落,晚霞的余晖从窗台照进来,越过发芽的郁金香,一直往里铺满了大半张床。

    “阿树,我梦见我姥姥了。”

    明灿在夕阳里向岑树眨眼,“她给我唱歌呢。”

    岑树抬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痕,温声说:“姥姥唱的什么?”

    “她唱……”

    明灿一边唱着一边嘴角上扬,“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唱完。

    一滴热泪滑过眼尾。

    岑树动作一顿,半晌,抬起眼,“灿灿,我们去漠河……”声音顿了下继续,“看极光吧。”

    正月十六。

    原本花店开门的日子。

    这天一早,岑树把冰箱里冻着的最后一点饺子拿出来下了锅,正好盛了两碗,吃完,收拾好行李下了楼。

    明灿穿着她来时的那条暖橙色长裙,外面裹了件风衣,脑袋被围巾围的严严实实,她为数不多的行李都装在岑树手上的行李箱里,只背了个帆布包,怀里抱着一个花盆。

    花店的玻璃门上贴着歇业通知,明灿关门的时候看到,想了想还是撕下来,重新写了一张贴上去。

    暂停营业。

    2021.2.27。

    从前年秋天到今年春天。

    有关Tomorrow Flower的故事终于告一段落。

    再多的不舍。

    和留恋。

    到这里都要翻篇了。

    从云水街出来。

    十点半。

    坐上去往昆明的列车。

    他们没有选择直接在昆明中转,而是在那停留了几天,一起逛过昆明老街,在翠湖公园坐着吹了一下午的风,去海埂大坝喂了海鸥,也重游了一次斗南花市……

    花开的很好。

    和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

    在他们准备离开昆明的前一天,一个周一的下午,明灿受岑树的邀请去了明大,那天他们一起牵手走过云湖,逛过植物园,最后在食堂吃了晚饭。

    刚走出食堂。

    岑树突然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明灿到了后才发现是一个很大的阶梯教室,她和岑树在临近上课的时候才进班,并排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等了几分钟,看见一个女人缓缓走上讲台,女人戴着口罩,但明灿还是认出了她。

    是曲念桢。

    她曾经的老师。

    这是英美文学赏识的第一节课,明灿在这四十五分钟里认真地听完了课上的每一句话,直至铃声敲响,她才晃过神来,这已经不是十二年前了。

    明灿在课间提前离开了教室。

    次日清晨。

    她离开昆明。

    明灿这次依旧没有选择速度更快的高铁,而是选择坐上了来的时候一样的绿皮火车,一路途径五个省份,十二个城市,她躺在卧铺的狭小空间里重新看了一遍沿途的风光,终于在第二天的下午五点多抵达北京西站。

    又一次。

    抬头看着北京的天。

    晴空万里的表面覆着一层灰蒙蒙的颗粒,是雾霾的影子,现在还不太明显,不过明灿知道很快天就会灰蒙一片了。

    雾霾混上沙尘。

    年年三月都是如此。

    她很清楚。

    明灿没有打算在北京多待,她只是想在中转的时候顺路回母校看看,再和岑树一起看一次天安门的升旗,早在进入北京之前,岑树便将她回漠河的机票便买好了。

    在两天后。

    明灿看过日历。

    正好是惊蛰。

    按照目前的疫情防疫规定,进入公共场合都要提供48小时内的核酸阴性证明,明灿因此在出站后特意做了核酸,等到第二天下午,结果出来,出门坐了个地铁,不远,半个小时就到。

    这个片区坐落着好几所大学,从师范大学的东门进去,经过她曾经的学院,绕过图书馆和体育场,走到西门,正好可以看见对面一所大学的校门,由于平日里总有很多学生从这经过,这条街也逐渐发展成了附近小有名气的美食街。

    此时正是放学的点,街上很多学生,明灿牵着岑树循着记忆中的方向跟着人往前走,在两次走过又掉头后终于找到了那家她大学时候买过无数次的店,搬了地方,生意看着似乎没从前好了。

    “大姨,一份红豆的。”

    老板还是当年那个,好几年不见,头发比之前白了些,她动作麻利地装好一份递过来,“十块,扫下面就成。”

    说完。

    她忽然哎了一声。

    “是你啊。”

    明灿一怔,没想过老板还能记得她,更不说她现在还戴着口罩,一股复杂的情绪霎时涌上她的心头,她接过粘豆包,点了点头。

    岑树刚扫了码准备付钱。

    老板认真打量他几眼,笑眯眯地看着明灿说:“我寻思能有个十年了,你俩结婚了吧。”

    明灿当场愣住了,还是岑树过来牵她的手才回过神来,她略仰起头,就见他把手机屏幕翻过来往前伸了一下。

    “嗯。”

    他神情很淡。

    看不出来任何的情绪。

    “一份红豆。”

    正好有人过来要买粘豆包,明灿下意识往边上瞥了一眼,男生年纪不大,似乎是才运动完过来,满头的汗,口罩随意的在一边耳朵上挂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只能看见半张侧脸,莫名有些面熟。

    “怎么了?”

    岑树的眼神询问

    明灿摇了摇头,“走吧。”

    没一会,男生也离开了,正好与明灿相反的方向,他走出没多远,后面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

    “朗哥。”

    他回头。

    余光里一对男女正好拐了弯。

    回去的时间赶上了下班晚高峰,地铁上挤满了人,明灿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把没吃完的粘豆包拎着,岑树紧挨着她在她身后站着,他半边身子替她隔绝住周围拥挤的人群,留出一方狭小的安宁。

    玻璃窗上映照出二人依偎的身影,口罩遮挡之下,个中心事一同被掩盖,唯有那一双裸露在外的眼睛,依旧清亮而不染一尘,莫名地,明灿仿佛从他的眼里,看见了她自己。

    车厢缓缓移动。

    她的脑海里忽然涌现出一首诗。

    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

    我瞥见幽深的黎明。

    我瞥见古老的昨天。

    看到我不能领悟的一切。

    我感觉宇宙正在流动。

    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间。

    ……

    几分钟后。

    地铁播报到目的站。

    明灿直到车厢完全静止才如梦初醒,牵着岑树的手同他一起下了车,走出闸机,站上上行的扶梯,就在将将瞥见自外照进来的第一缕日光之时,忽然听见耳边有人喊她。

    “灿灿。”

    她偏头。

    与他的目光恰好对上。

    傍晚的温淡日光洒在少年的脸庞,他眼尾笑意浅浅,眸中写满了期望与真诚,声音很轻很柔,落在人耳朵里仿佛是羽毛不经意间扫过心脏,令人霎时一颤。

    “和我结婚吧。”

    和我。

    不是我们。

    明灿的第一反应不是同意或者拒绝,而是在回想,她在什么时候也听过他用这样表述,好一会,她想起来,是在去年的春天。

    那时他说。

    和我在一起吧。

    她拒绝了他。

    那么……

    这一次呢?

    明灿回神,抿唇说:“今年是寡妇年。”

    岑树回:“我不迷信。”

    明灿说:“法定年龄22岁……”

    岑树接过她的话,“快了。”

    明灿的内心此刻甚是挣扎,各种复杂的情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教她难以分辨,到最后,她微微掀起眼皮,“你想好了吗?”

    岑树嗯一声。

    显然他的回答是肯定的。

    于是。

    她的回答也肯定。

    一瞬间十指紧扣的手扣的更紧了些,扶梯缓慢升至地面,明灿满眼笑意地望着外面淡橙色的天和来往的行人,在这个她曾经反复经过却从未停留的出口,第一次觉得原来世界竟然如此的可爱。

    就近找个店吃了晚饭,回到酒店以后明灿歇了会去洗澡,岑树则在收拾行李,提前在网上查了各种攻略信息,把需要手提和托运的行李依次检查分了类。

    明灿洗完澡出来,走到床边坐下,忽然想起来什么说:“郁金香能带上飞机吗?”

    岑树拉上背包拉链,应声,“可以。”

    明灿放心说:“那就好。”顿了顿,又问:“我们明天几点的飞机?”

    岑树说:“七点四十。”

    明灿嗯一声,“那明天要早点起。”她说着走到行李箱旁边蹲下来,“你去洗澡,剩下的我来收拾吧。”

    不到十点。

    房间的灯全部关上。

    没有月光。

    四周浸入无边黑暗。

    明灿半抱着自己侧身窝在岑树的怀里,脑袋枕在他右边手臂上,而他的另一只手臂放在她腰侧,有时候察觉到她睡的不安稳也会轻轻拍着她的背,每到这时,她都会想起小的时候。

    “阿树。”

    明灿尽量忍住痛意,“我有很久没回去看姥姥了,她会不会怪我?”

    岑树温声说:“不会。”

    明灿忽然睁开眼,说:“我有点记不起来她长什么样子了,还有我妈,我好像都忘了。”

    岑树动作稍顿,“你只是太久没见到她们了。”说完又继续拍起她的背来,“等天亮了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明灿声音发闷,“还要多久天亮呢?”

    岑树替她掖了掖被角,“睡吧,睡醒了天就亮了。”

    这天半夜。

    外面突然打了很大的雷。

    明灿好不容易在岑树的安抚下睡过去,雷声一响,立刻便醒了过来,她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坐着蜷缩在床的一角,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惊惶不不安。

    凌晨四点。

    雷声仍在继续。

    明灿还保持着几个小时前的姿势,岑树从身后抱着她,谁都不曾说话,也不曾闭上眼睛。

    不知道多久以后。

    世界安静下来。

    玻璃外透出一丝微弱的晨光。

    “阿树。”

    “太阳出来了。”

    明灿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缓慢扬起头,“我们可以回去了。”

    她的脸上有不正常的红晕,天暗的时候不易察觉,如今天亮起来一下变显眼起来。

    岑树伸手探上她的额头,语气异常沉重。

    “你发烧了。”

    明灿再次因为发烧住进了医院里,且这次发烧的程度比上回要更为严重一些,最高到了42℃,并且每次退完烧观察一阵到准备出院的时候,她无一例外都会再次烧起来。

    时间一晃。

    到了二月初二。

    传说这天有天龙抬头,自此九州大地风调雨顺,万事无虞。

    明灿却不觉得。

    这天下午,明灿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黄沙漫卷的天,听着电视机里新闻气象播报的沙尘暴预警,觉得命运似乎在冥冥之中早已有了安排,过去两年发生的种种仿佛是一场梦,醒来后眼前是无边无尽的沙。

    她忽然什么都记不起来。

    只知道。

    人生所有晦暗的时刻都和沙尘暴有关。

    包括这次。

    两天后。

    沙尘暴预警终于解除。

    明灿的病情却出现了进一步的恶化,检查表明癌细胞已将她的免疫系统严重破坏,并扩散蔓延至中枢神经系统,除了全身性的发热之外,她开始出现抽搐症状。

    2021.3.17中午。

    明灿第一次昏迷。

    2021.3.18上午。

    明灿出现进食困难。

    2021.3.18深夜。

    明灿再次昏迷。

    2021.3.19上午。

    明灿因急性呼吸衰竭抢救。

    2021.3.19傍晚。

    明灿苏醒,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才从鬼门关走了一趟,醒来第一句话是想吃黄桃罐头。

    2021.3.19深夜。

    月光从玻璃外倾斜进来,透过窗台上的郁金香花盆折射到病床的一角,在她身上笼罩上一层轻纱,床头桌上的罐头瓶子打开,只喝了一小口糖水。

    2021.3.20凌晨。

    明灿于睡梦中突发休克。

    当日。

    北京时间4时28分。

    明灿因休克引发多器官功能衰竭,最终抢救无效,宣告死亡,年仅三十岁。

    她孤身一人于黑暗中悄然离开。

    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岑树一人办完了她的全部后事,最后他回到病房,带走了他们来时的行李和那盆不知何时会开花的郁金香。

    在他走后不久。

    护士站收到一个无人认领的生日蛋糕。

    贺卡上只有一句英文——

    he night is long that never finds the day.

    黑夜无论怎样悠长。

    白昼总会到来。

章节目录

明天春花灿烂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却佛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却佛并收藏明天春花灿烂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