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物钟叫醒我之前,今天又是柯娜在当我的闹钟,大约是因为这里的冬天实在太冷了,也有可能是我还在认床,总是睡得不太安稳。这几日的早晨往往是手冢已经陪柯娜在林子边上绕了一圈了以后,他才牵着狗上楼到我房间。

    一只成年的阿拉斯加的重量绝对不容小觑,而手冢只是站在门前,看着柯娜毫不客气地趴在我的身上,毛绒绒的脑袋在我脸上蹭来蹭去。

    我睁开眼艰难起身,一边揉着柯娜一边打着呵欠,抬头看向手冢,他依旧面无表情,但我知道他在幸灾乐祸。

    「早苗姐姐快起来,」迪安突然出现在门口,「我们今天要去滑雪了!」

    见他一脸兴奋,我才想起来昨天吃晚饭的时候巴斯说这里离滑雪场很近。

    「好,我马上就好。」我立马拍了拍柯娜让她下去。

    车程不到半小时,抬眼看过去都是白皑皑的雪,这让我有些看呆了,下了车走了没几步,手冢把我落在车上的帽子拿过来替我戴上,他的手很暖,不经意碰到我的耳朵,明显的温差让我缩了缩脖子。

    「山上冷。」他解释道。

    我两手揉着耳朵,对着他笑了笑,冷风里我的吹得脸颊通红。

    看见了这么多雪兴奋归兴奋,然而我作为一个在海边生活了十六年的人,滑雪实在不是我的强项,小心翼翼尝试了几次只能勉强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稍不注意就有可能摔倒,手冢这家伙倒好,他踩着单板游刃有余地从我身旁滑过,身后跟着不服输的迪安小朋友。

    幸好巴斯左右还是个成熟的中年人,他负责照看我,以防止我一头栽进雪地里。

    在陡坡腾空跳起,周围人为他叫好,阳光下神采飞扬的,就算是我也很少见到手冢看起来这么畅快且自由。

    转了一圈他又回到这里来,手冢带着滑雪镜,被挡了半张脸,茶色的镜片也挡着他的眼睛,头上那顶灰色的毛线帽还是前两年新年他和叔叔去瑞士登山出发前我送给他的,是外婆织的,她给我的那顶也一模一样,我觉得肉粉色很不适合我,所以实在不愿意戴。

    「等……等等,」老玩家手冢还没停下就来拉着我继续滑,「这样会摔倒的,喂。」

    「你不怕摔倒的,」他在旁边转头看我,金灿灿的光落在他肩上,「早苗,你能做到。」

    还准备找巴斯求救,我却发现他已经和儿子滑去其他地方了,只好又摇了摇头,「国光,别委屈我这个菜鸟了。」

    他抬手按了按我的眉心,手套上沾了雪有点冰凉凉的,然后接着说:「就试一次,我在你身边。」

    摇晃着身子寻找平衡,我刚被抚平的眉心又皱起来,马上就是一个坡度,肯定要摔倒了,我故作抱怨地说:「我觉得国光你很期待看到我出糗的样子。」

    「没有,」他迅速否认,「只是看到你也有笨拙的样子,很难得。」

    「兄弟,你笑话我就直说。」我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栽下去,在即将摔倒的同时我艰难地稳住而后顺利滑了下去,在后头的手冢见我滑到这个坡的一半才追了上来。

    总算是找到了点感觉,我兴奋地笑着喊道:「国光你快看!」说着转头刚巧他便到了我的身边,滑雪镜的反光闪了一下我的眼睛,我下意识躲了躲,这一躲可好,刚刚摇摇晃晃的都没摔下来的我直接身子一斜,在雪地上滚了两圈。

    「都怪你!」我坐在地上,团起雪球就去扔他,正中他的脸,没想到能扔得这么准,我和他两个人都在原地愣住了。

    两秒钟以后我开始狂笑不止。

    「早苗。」他无奈地摘下帽子和滑雪镜,抖掉上面的雪又擦了擦脸。

    「现在你可以怪我了。」我拆掉滑雪板爬起身,两手托着自己的脸歪了歪头。

    于是手冢叹了一口气。

    之后在山里又待了一天,我们终于回到市区,迪安很喜欢柯娜,回家前还有些舍不得,他们两个在楼下玩了好一会儿球,巴斯才不得不把儿子拉上车。不过再隔一天我也要回日本了,回想这段假期的经历真是有些不真实——

    平安夜里我们在下棋,客厅的壁炉很暖和,天空有星星。跨年夜里我们在滑雪场,到处挂着的闪烁的灯,人们在狂欢,我在大厅里顶替了巴斯的位置和一群不认识的德国人玩桥牌,手冢静静地站在我身后,我给我们赢了两杯热可可。

    我给师父打电话祝贺新年,那时推门进来的手冢没有接过我递过去的手机,他比了一个门外等你的手势又带上了门。

    那头的师父拐弯抹角问孙子如何,这头的他别扭地拒绝了问候,我夹在中间别无他法,只能是对师父说了声:「国光恢复得很不错,他祝您新年快乐。」

    「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好幼稚。」挂了电话,我走出门五指并拢准备敲他的头顶,还没碰到时被他挡下。

    「你是练柔道的。」手冢说。

    「你也知道啊。」刚说完我又换了只手,趁其不备攻下他的额头。

    滑雪时只有我和巴斯在一块儿时,他说认识手冢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放松的他,看来我来了慕尼黑真的对他影响很大,我摆了摆手说手冢其实他一直就是这样啦。

    朝夕相处的教练都会这样评价,我自然很清楚别人眼中的手冢国光是什么样的角色,中学时真田甚至把他当作一生的对手,但我认识的手冢只是一个在闲暇时候会喝茶看老电影,训练起来就忘了一切,偶尔装得有些迟钝实际上却敏锐得要命的人。

    既会坦率地同我说感谢,又会别扭地等我看穿他然后开口问,好像没了这个台阶他就没办法从我面前下来了一样。

    最后一天我们把柯娜带到赫费教授那儿之后便去了教堂附近的集市,我挑了一些小玩意儿准备带回去当伴手礼,其中有支钢笔我很是喜欢,虽然是二手的旧物,但是笔盖上的花纹很精致,掂量在手里有些重量,因为太漂亮了所以我站在人家摊前看了好久。

    把包好的钢笔放进包里,我扭头和帮我做翻译的手冢说:「柳生一定会特别感谢我的。」

    他愣了愣。

    「那家伙啊,可是个喜欢收集钢笔的老年人。」我两手背在身后走向下一家。

    匆忙从店家手里接过他刚买下的手镯,手冢迈开步子追上来,只是错过了将它送给我的时机。

    给妈妈和外婆挑了还不错的披肩,还有爸爸的啤酒杯,师父的礼物是手冢出的钱,毕竟我的零花钱实在不剩多少了,最后一点还贡献在了柳生那支钢笔上,我希望他至少给我准备了不错的圣诞礼物,好歹让我这个出血买下两张魅影的票的人心里有所安慰。

    谁让国内跨年的时候我没接到他的电话。

    去机场的路上手冢一直很沉默,我倒是说了不用他送我,或者车到入口就停下也行,我的人生没经历过几次分别,万一感性地哭出来那可太丢人了,夸张了,我完全没有这种想法。

    「早苗。」入关前他终于开了口。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们小光会想我的。」我打趣说,顺便又拿下脖子里那条我征用了这么多天的围巾,一边给他围上我一边说:「我还是会唠叨的,注意照顾自己,伤病不可以瞒着任何人,记得和家里联系,师父还有叔叔阿姨都很在意你。」

    他应了一声,低头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盒子,解开搭扣打开,里面是个样式简约的金属镯子,我不急着伸手,只是抬头看着他。手冢犹豫了几秒后再走近了一步拉过我的左手,手腕上传来一点点凉意。

    「送给你的,」他替我理了理袖子,「里面刻了一句里尔克的诗。」

    熟练地念出德语原文,我肯定是听不懂的,却难得不好意思了起来,我就是那种别人对我直接我也会很坦率的性格,他现在吞吞吐吐倒是让我一时间没法儿接了。

    于是他顿了顿,又给我说了一遍翻译:「我挣脱自身,独自置身于伟大的风暴中。*」

    真是他的风格,我抿嘴笑着然后举起右手招了招,让他再走近一点,踮起脚我一手勾过他的肩膀,手冢碍于身高弯下腰来,另一只手也同样抱上去,脸颊不经意贴上,我在他耳边说:「愿你高飞,亲爱的国光。」

    正要松手时本来还僵硬得一动不动的人一手抚上我的后脑,紧紧地给了我一个拥抱。

    「谢谢你,」他的停顿不太寻常,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但是只重复了一次,「谢谢你能来。」

    「客气了,朋友。」我对着他眨了眨左眼,然后背着包转过身。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有差不多的感觉,反正我隐隐约约觉得手冢好像比以前更需要我这个老朋友,这在某种程度上让我的心情变得很不错,我喜欢别人信任我。

    飘洋过海回到了我最熟悉的地方,冬日里的海风带着清冷的意味,还有灰蒙蒙的天,从计程车上下来我拉着行李箱撩开门帘,没来得及打招呼,店里坐着的人倒是先跟我说了话。

    「慕尼黑怎么样啊,プリッ(puri)。」仁王一手托着腮,一边转过头看我,旁边的柳生也跟我说了声欢迎回来,而忙着吃面的丸井还有切原只能是抬手示意了一下。

    店里很忙爸爸端着拉面碗走出来放在他们俩面前,又急忙回了厨房。

    我把行李箱放到角落里,抢过仁王的酱油拉面,「你让我爸再做一碗,算我的。」

    结果他又拿过了柳生的那一碗说:「你让叔叔再做一碗,算她的。」

    我和仁王对视了一眼,接着击了个掌,而柳生只能是叹了一口气站起身。

    很不错,新的一年了,大家都还是这个老样子。

    *出自里克尔的《预感》最后一句,北岛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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