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0

    圣诞节后的对角巷清晨相当冷清,虽然每家店面都装饰一新,但几乎都门窗禁闭,挂着“休假歇业”的牌子。街面也完全不如以往那样干净,随处可见一些垃圾——苹果核、糖纸、零食包装袋,酒瓶,钳锅甚至折断的扫把。平时总在开学前夕挤满人的街道现在只偶尔能见到一两个或行色匆匆或睡眼惺忪、满脸浮肿的巫师踉踉跄跄从酒吧里走出来。

    面对这种情况,帕萨莉本该紧张并提高警惕——根据以前妈妈的提醒,眼下的一切无不暗示着抢劫和被人找茬的可能性。但呼吸着冰凉的空气,看着哈气迅速消融在空气里,她丝毫不觉得害怕,因为所有注意力都被刚才的情景所占据。她忍不住反复咀嚼自己反驳艾弗里夫妇的每一句话并为之感到骄傲和解气。

    当然,她也清楚,再有一会,等这股斗志和力量褪去,自己就又会开始担心刚才那番出言不逊可能造成的后果并绞尽脑汁想补救措施。可当下精神亢奋,身体热乎乎的,一点都不冷,甚至生出一种错觉——可以以一敌三来一场决斗,因此完全不想扫兴地去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更重要的是,她要回家过圣诞节了。谁也不能影响这种好心情,当然也无法吓住她。

    这样一来,当一个醉醺醺的男巫迈着略蹒跚的步子从相反方向慢慢靠近时,帕萨莉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在她眼里,宿醉的人跟她一样,只想快点回家,所以完全没料到这个家伙在眯起眼、将视线聚焦在她脸上几秒后,突然偏离了最初的行进路线,往她所在的方向扑过来。

    但只愣了一秒,她就感到一股冷静且尖锐的戾气冲了上来,是刚才还未来得及消散的斗志——刷地拔/出了魔杖,大声训斥:“滚远点,醉鬼!”

    醉汉险些被她的杖尖捅到眼睛,赶紧刹住脚步并往后退,但由于酒精多少剥夺了人的部分平衡力,他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

    帕萨莉也眯起了眼睛,手里的魔杖指着对方,一动不动,脑子转得飞快——她有未成年巫师保护法,还身处魔法商业街,倘若眼前这个人敢轻举妄动,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她感觉刚才面对艾弗里夫妇尚未用尽的攻击性在体内迅速流窜着,甚至隐隐有些期待对方做点什么,好让她有借口动手——

    然而,下一刻,她的希冀破灭了——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了身后——是汤姆。

    他没说话,而是戒备地对着醉汉——帕萨莉的视线约过他的肩膀,看到对方混沌且愤怒的表情一顿,清醒了不少。掂量般地上下看了他几眼后,醉鬼悻悻离开了。

    显然,汤姆的表情足够凶狠,对方一下就明白他绝不好惹。

    “你该等在壁炉门口。”等醉汉彻底走远,汤姆转身低头看向她说,随即有些不高兴地扫了眼四周,“这种情况没必要非得墨守成规地去约好的地方等。”

    “这可是在对角巷,他不敢怎么样,我有《未成年巫师保护法》,也已经准备好了魔杖。”帕萨莉抿嘴笑了一下,压根没计较,只想快点去晨曦小屋,“好了,别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汤姆不太高兴,似乎还想教训她,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帕萨莉看着他傻笑起来,因为注意到他居然换上了新长袍。

    他们一直走到了对角巷边缘。汤姆从长袍口袋里拿了那本熟悉的笔记本,帕萨莉才回过神来——他们有门钥匙,只需要避开别人的视线就能很方便地回到晨曦小屋,根本没必要再坐骑士公交了。

    意识到这点,她松了口气,庆幸不用再经历一遍噩梦般的旅程。

    拉着彼此,他们将手按在特定的页码和词汇上,顿时,肚脐像被勾住,双脚脱离地面,周围的一切开始迅速旋转,速度越来越快,直到渐渐慢下来,越来越慢,最后摔坐在一片冰冷的田野里。

    下一秒,凛冽的寒风向席卷而来。

    这毕竟是十二月下旬的乡间,原本覆盖着植物的野地此时满眼枯黄,不少上头凝结着冰凌和白霜,土地也给冻得硬邦邦。空气冷得刺骨,风吹得帕萨莉几乎睁不开眼。

    但眯着眼睛向前看去,她只觉得想欢畅地大笑。每一口空气都呛得人直咳嗽——除了寒冷,潮湿,泥土和腐坏植物的气味外并无其他,可这是她呼吸过的最美妙的气息之一。

    她忍不住拉住了汤姆小跑了起来,边跑边半真半假地抱怨“天哪,这也太冷了”——当然,主要是借这个理由越跑越快,直至能看到那座熟悉的农舍。

    不得不说,这里跟之前大不相同了。显然,她离开后,汤姆又把房子外都打理了一遍——房顶修缮过了,花园的篱笆换了新的,院里一些难看的杂草被拔掉了,只留下了美观的,房子墙壁和台阶上的霉迹和青苔也都清理干净了。

    室内也有很明显的不同。与上次离开时的空空荡荡相比,多了一丝人气,甚至显出几分温馨的味道——进门处有个伞架,之前新添置的两把扶手椅摆在一楼客厅的壁炉前。此外,还有一些她没见过的东西:壁炉前的茶几,离扶手椅不远的大长桌,桌边的星象仪和壁炉墙上的挂钟。这些显然是汤姆后来购置的。客厅另一头的厨房和餐厅看上去也十分整齐干净——锅具吊在墙面的挂钩上,透过磨砂玻璃柜门依稀看得见餐盘也妥帖地叠了起来。

    房间里很温暖,壁炉燃烧着,不时发出毕波声,帕萨莉嗅着烧烤木头的焦味和汤姆久待留下的气味,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魔药课上的迷情剂,一下子不自在起来。好在不知所措之际,汤姆让她把大衣脱下来并换上室内鞋,才打断了她的思绪和尴尬。

    她这才留意到玄关的鞋柜里放着两双崭新的女士室内鞋,一双是浅蓝色的,一双则是深蓝色的。

    “谢谢你,汤姆,”她内心不由自主涌出了一股暖流,低声对正俯身换鞋的汤姆说,没想到他竟然为妈妈也准备了拖鞋。

    汤姆顿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直起腰帮她脱下了大衣,随即把两个人的外袍都挂到了进门处的衣钩上——此时她才发现,衣钩也换了新的。

    “如果不累的话,你可以去二楼看看,”汤姆说,撇了下嘴,扭头避开了她的笑脸——帕萨莉知道他感到不自在了,于是忍不住嘴咧得更大了。

    二楼除了两个盥洗室外,一共有四个房间,分别是妈妈和她的房间,游戏室和书房。上次她和汤姆来时,把不能用的床和柜子都丢了出去,仅买了两张床铺和一些基本日用品。因此这次回来,她以为只会看到最简单的陈设和汤姆那颇显乏味的生活风格。而自己能自在地在客厅坐一会,再跟汤姆去附近田野里走走就已经十分满足了。但一切都远超预期。

    所有的卧室——包括她和妈妈的,都重新添置了新的床和衣柜,还装上了新窗帘,铺上了新被褥。此外,地板和书桌都一尘不染。

    就好像她们马上要回来住下。

    帕萨莉说不出话来,视线迅速模糊,眼眶又热又痛,竭尽全力才没有转身给汤姆一个拥抱。她悄悄深吸了口气,舒缓了一下情绪,才努力用自然的口吻说:“但我建议你住到我以前的卧室,那里有阳光。你该多晒太阳。这里的冬天太冷了。”

    汤姆占据了她以前的游戏室——那里的阳光也不错,可总不如卧室舒服——由于靠西北一侧的墙壁有一大部分没有建筑物遮挡,因此冬季往往比其他房间要冷得多。

    “游戏室没什么不好,”他马上说,接着又补充:“等毕业我会把它恢复原样,不会……”

    “那个房间就是你的了,”帕萨莉连忙打断,抬眼直直望向他,有些着急地强调:“你永远可以在这里待着,只要你想。或者你不喜欢那个房间,我们完全可以再多添几个房间。”

    “……别说傻话。”汤姆顿了一下,迅速转移视线和话题,“你饿了吗?”

    “我说的是真的。”帕萨莉更着急了,无视了他的回避,郑重地解释道——这话她早就想好好告诉他了,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以后你不一定非得天天住在这里,你想在哪里就在哪里,但这里永远有你的房间,你永远可以回来。”

    静默。

    汤姆的眼睛始终看着窗外,好久没说话。

    一时间,他们都只能听到隐约从屋外传来的呼呼声,那是冬风扫过田野的声音。

    帕萨莉看着他,想起上次向他发出邀请时,他也是这样,长久地沉默着。不过,与那时不同的是,此刻她只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无惧任何否定与拒绝,好像变成了一块任凭风浪暴雨冲刷的礁岩。这种奇妙的感觉在静默中悄悄顺着胸口游走到了四肢百骸,让她充满力量。

    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发觉,自己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答案不再重要了。

    而几乎同时,汤姆开口了——像是终于想到该如何回应——干巴巴地附和了她刚才的话:“随你,我都可以。”

    他消极地半垂下眼帘,但帕萨莉听懂了——也感受到了:他接受了。

    这回真正接受了她的邀请。

    于是她抿嘴笑了,与此同时含在眼眶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从没哪一刻觉得这么踏实、轻松又对未来充满期待,以至于脱口而出的话变得有些语无伦次:“我们可以扩展几个房间,放书,或者做实验,接待客人什么的……或者,你客人肯定比我多,或许你还想让他们留宿,所以还得有客房……”

    “畅想未来先适可而止吧,理想主义者,”汤姆撇了下嘴说,眼睛重又抬起,落在她脸上,继而扫视了一下她全身,打断她的话,“你现在更需要热茶,我可不想到时候你把我的感冒药存货用光。”

    帕萨莉忍不住笑了出来,又擦了擦眼睛,接着欢快地顺势问:“有饼干吗?”

    汤姆瞥了她一眼,僵在原地几秒后,发出了一声嘲弄作为回答:“看来你妈妈确实把你照顾得很好。”说着,向楼下走去。

    帕萨莉压根没理会他的嘲讽,只管跟在后面走到厨房,看着他从食品柜拿出了两种饼干和乳酪,划着火柴点燃炉子,拧开龙头给铜壶灌水,再把壶放在火上,接着又从碗橱拿出盘子,刀子,切奶酪并摆好饼干。而尽管没有系围裙,只是穿着毛衣和长裤,汤姆有条不紊的操作却让她想到了以前妈妈在厨房忙碌的样子。紧接着,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划过脑海——或许如果他愿意,他能成为一个不错的伴侣。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她赶紧掐断思绪,上前帮忙——拿茶具,茶叶和牛奶。但问题是,上次很多旧东西丢掉了,而且过了很多年,她也不记得这些东西原先放在哪里。

    “茶叶在食品橱上数第四排,茶具在顶柜里,我想你够不到。”他适时地说,然后望向她,眼里透出取笑。

    帕萨莉瞪了他一眼,踮起脚,打开顶柜的柜门,摸到了茶壶,把它拿了下来,继而对着汤姆抬了一下下巴。

    “好吧,茶杯呢?”他似乎觉得很有趣似的,耸了下肩,腿侧靠在料理台边上,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嘴角挑衅又幸灾乐祸地翘了起来。

    帕萨莉挑了下眉毛,转身去了客厅——如果她没记错,靠近后院的门边有个杂物间,那里有水桶,只需要把它倒扣着就能当垫脚石。

    然而等她找到水桶,回到厨房时,汤姆已经在往茶杯里注入热水了,听见她的动静,头也没回,而是凉凉地轻声说:“你可真不服输,帕萨莉。但凡你张张口,事情轻而易举就解决了,不是吗?”说着,他回过神来,脸上挂着恶作剧般的笑意。

    帕萨莉红了脸,有些恼火,可也并没有真生气——不过还是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脾气,把水桶“哐”地一声放到了地上,继而上前端起饼干和奶酪盘子,转身出了厨房,穿过过道,向壁炉走去。

    汤姆抿了下嘴,压下笑意,找出托盘,把茶摆上去,端着跟了上来。

    但在落座后不久,气氛就变得古怪起来。

    本来,她理直气壮地拿了一块饼干,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开始边吃边看着汤姆,等他开口,但汤姆没动——准确地说,他眼睛下垂,看着自己的膝盖,搭在扶手上的手无意识地扣着椅子的包面,既没吃东西也没倒茶。

    帕萨莉吃完了两块饼干,喝完了茶杯里的茶,才反应过来此时的他们好像教授和被叫来训话的学生——只不过她自觉根本没有质问的意思,但显然汤姆的感觉完全相反。

    她有点恼火,还有些尴尬。这个时候好像应该说点什么打破僵局,可好像又错过了最佳时期。她又拿了一块饼干,然而下一秒更不自在了——由于用力过猛——肯定是用力过猛的问题,而不是她吃得太多,那一沓放倒、一个压着一个呈扇形排列摆放的饼干队伍遭到破坏,中间出现了巨大断层,以至于紧靠饼干的不规则奶酪块失去了支撑,歪斜了过来。

    出于本能,她伸手去扶,可半途中想起来不能直接上手,于是只好又把手收回来。

    可这不算完。更让人难为情的是,无意中一抬眼,她发现汤姆正捕捉到了这一幕,嘴角幸灾乐祸地翘了起来——当然,碰到她的目光后,他又赶紧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把笑容压了下去。

    帕萨感觉脸颊和耳朵烧了起来,只能强装镇定地把目光移到壁炉里跳跃的火焰上。

    这下,她也不再碰茶几上的东西了。

    可尴尬的感觉并没有在他们傻坐着一动没动的一分钟里得到缓解——相反,最终汤姆抬眼瞥了她一下,犹豫了一秒后,探身给他们分别倒了一杯茶并把盛着弄乱的饼干和奶酪的盘子往她跟前推过去了一点。与此同时,帕萨莉用余光看到,他又压了下嘴角,不用想也知道,又在笑话她了。

    但这都还不算最糟的。最让她坐立不安的是,他这个举动中流露出了一种令人熟悉的亲近,让气氛一下子变了,变得比尴尬还糟糕。原本被壁炉烘得暖洋洋的四周忽然有点太热了,她后脖颈和耳朵都开始发烫,手心也开始冒汗。

    她莫名想到了巴黎之行那次,他们跳的那支糟糕的舞——笨拙地转圈时,他看着她的目光也是这样让人坐立不安。不过,也还是有所不同的——她没法否认,汤姆的目光让她忍不住觉得心里某块地方开始冒出了一个个欢欣的泡泡,就像被煮开的糖浆。

    “你花了多久把这些弄好的?”不想继续受制于这种气氛——也不想让自己滑到不该滑去的地方,帕萨莉主动打破了沉默问,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

    “……十天左右,”汤姆回答,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回避和抗拒,收敛了目光里的笑意。

    不过,帕萨莉没错过他语气里一瞬间的犹豫——她有种感觉,汤姆好像本想说个更短的时间好彰显自己能力特殊突出,但出于某种原因,最后还是实话实说了。

    “你作业做完了么?”她又问。

    他点了下头,望向她的眼里先是闪过探寻和打量,随即慢慢重又淌出笑容——同刚才稍有不同,多了些会意的味道,显然反应过来她在借别的话题转移注意力。不过,他还是压下了一些笑意,配合地反问:“你的研究怎么样了?”

    “哦,我又尝试改良了‘小红帽’的身体,”说到这个话题,帕萨莉终于自如一些了,感觉脸颊也不那么烫得发紧了,立即从口袋里拿出新人偶递给他看。

    汤姆接过,借着火光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会,不时提出一些问题。

    帕萨莉松了口气。

    渐渐地,空气不那么凝固和令人不自在了,她的脸也不再滚烫。话匣子打开后,她分享了假期如何改进人偶以及——

    “噢,对了,你的圣诞礼物,给,我差点忘记了,”说到兴头上,她忽然想起来,拍了一下手,从另一只口袋里拿出包装好的礼物,“圣诞快乐,汤姆。”

    汤姆的眼睛先是落在礼物上,随即是她脸上。他没有立刻接过,而是顿了一下,撇撇嘴,也把手伸到了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

    帕萨莉忍不住笑了,这回感到周围的空气变得轻盈起来,边跟他交换礼物,边欢快地问:“我们是不是得庆祝一下?”

    汤姆抬眼看了她一下,又把目光放回到了礼物上,不以为然地问:“你想庆祝的事情未免太莫名其妙。下次你会因为了什么大张旗鼓?种草莓吗?”

    “这可不是什么种草莓之类微乎其微的事。我们有了自己的地盘,不用担心任何人来打扰,这还不够意义重大吗?”帕萨莉挑眉反驳道。

    毕竟短短十几年以来,他们几乎没有感受过什么是“不受人打扰,不看人眼色,无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想到这里,她飞速抓了又一块饼干,往嘴巴里一塞,站了起来:“想去周围转转吗?”

    汤姆耸耸肩,但也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在换衣服的时候,他把自己的大衣给了她——

    “那你穿什么?”帕萨莉立刻问。

    “我不只有一件大衣,帕萨莉,而你穿得就像要去舞会,而不是田野。”他有些嫌弃地轻飘飘说着,从衣钩上拿下另一件虽然厚、但是二手的大衣。

    外面寒风呼啸,他们才刚出了院子,天上就开始下起冰冷细密的毛毛雨,狂风裹挟着针尖般的雨丝用力抽打他们的身体,但谁都没说要回去——他们只不约而同把长袍的兜帽罩到了头上。

    若在平时,这简直自找苦吃。可眼下帕萨莉只觉得心里的轻松和快乐随着一步步踏在铺着枯草的冻结土地上不断舒展、膨胀。她的精神开始亢奋起来,竟然毫不畏惧寒冷——当然,这很可能也是因为汤姆的厚外袍起了作用。

    总之,在顶着狂风和冷雨走过一段路后,她忍不住开始大声地问:“你送了我什么东西,汤姆?”

    当然,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但有时候就是这样,特别快乐的时候,人们总想说一些没营养的话并能从中获得更多快乐——肆无忌惮的快乐。以前听妈妈这样说过,可她并不能体会到,但现在知道了。

    而且她笃定,哪怕汤姆不理她,也丝毫不能削减这种感觉。

    “你刚才为什么不拆开看?”出人意料的是,汤姆竟然回答了她,也提高了声音。

    一瞬间,她感到一股不比她弱的愉悦和放松冲进了头脑——那是属于汤姆的情绪。

    他的大脑封闭术失效了。

    而她的恐怕也同时失去了作用。

    但此时没人在意这个了——说不上来是默契还是什么,总之,他们突然抛下一切顾虑,开始畅所欲言起来——

    汤姆说起最近学习的魔法、心得以及人际往来,接着同她讨论魔法,周围的同学,谈论对每个人的印象——他们甚至一同说了很多人的坏话。

    “莱斯特兰奇和诺特可真恶心!我觉得他们一辈子也找不到姑娘愿意跟他们结婚!”她一边大声说,一边注意不让雨灌进嘴里。

    “那你的希望可要落空了,”汤姆提高嗓门说,声音里也流露出鄙夷和嘲讽,“总有想要走捷径的人。而要我说,对于某些眼光不怎样、还不想努力的人来说,他们可受欢迎得很。还记得林奇吗?她到现在还跟诺特勾勾搭搭……”

    “别用那种词!”帕萨莉立即高声打断。

    “我的用词已经很克制了,诺特把信给所有人炫耀了一遍,如果你要知道信的内容,就会觉得我不仅没有夸大其词……”汤姆微微偏过头看向她——尽管顾着挡雨而看不到他的神情,可她忽然感觉到,似乎只要点点头,他就能通过连接他们大脑的魔法展示给她看。

    “看在梅林份上,我不想看那种东西!”她立刻大叫,有些慌乱地转过头看他,生怕他没感受到自己的决心,顾不上被细密冰冷的雨丝打得睁不开眼睛,嘴里也灌进了不少发涩的雨水。

    汤姆笑了起来。

    帕萨莉想瞪他一眼,但由于条件限制,只能作罢。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冒着狂风冷雨竟然一直走到了中午,回到家时两个人都冻得直发抖。

    “再等……不到……一……一年,我们就能……在校、校外使用魔法了。”她说,紧紧握住了汤姆递给她的热茶杯,同他一道坐在壁炉前的地板上,裹着毯子,脱了袜子,对着炉火烤脚底板——由于光顾她曾经到过的沼泽地,她指错了路,他们都不幸地踩进了泥坑里,不得不踏着一鞋含冰碴的泥浆回来。

    “我觉得……远……不是魔法的……问题,”汤姆凉凉地说,嘴唇也冻得毫无血色,眼里溢出暗示性的嘲笑,不过并没有恶意。

    帕萨莉卯足力气,搬动僵冷的腿,狠狠踹了他一脚作为回应。

    不知道是否也有些冻僵了的缘故,汤姆没有躲开,于是在这一记攻击下失去了平衡,身体歪到了一边,甚至顾不上裹着身体的毯子,只能赶紧伸手撑住地板,以免整个人在冲击之下滑出去。但他调整好姿态的速度跟以往她印象里的根本没法比——从摔倒,稳住身体到重又裹着毯子坐回来,他都意外地迟钝和笨拙,就像普通男生有时会展现出的那样——狼狈,甚至有点好笑。

    帕萨莉先是觉得诧异,随即又有些幸灾乐祸,可再一想就又开始后悔和不安——他们都光着脚,她的举动是不是太没界限了?

    然而,就在她悄悄舒了口气,想他可能真的不计较时,他却突然轻声开口了——像是回过神一样,口吻里带上了漫不经心的嘲弄,但好像又含着些别的什么东西——一种让她说不清、但心里某块地方发痒的东西:“……梅林,或许我该给这只脚做点什么保护措施,免得它以后会不停地把我往泥坑里带。”说着,他煞有介事地摸了摸被她踢中的地方,好像那里真受了什么重伤或者诅咒。

    “哦,那你可得感谢我让你的脚有了独立意识——如果哪天看不惯你的混蛋冒险,它起码能驮起你就跑,我想满脚泥总比满身伤好那么一点。”帕萨莉反唇讥讽,可与此同时,脸都要烧起来了。

    这件事是她做错了,可嘴巴先于大脑反应,已经把死不认错的话说了出去。

    她这是怎么了?她咬住了嘴唇。首先,光着脚去踢别人就好像在跟对方调情——当然她没有这种意思,一点都没有,因而该大大方方道个歉才对,可她刚刚亲手毁了挽回局面的机会。不仅如此,此时一股不明原因的执拗盘踞在胸口,像一根从头顶贯穿至脚底的钉子,把她牢牢钉在原地,没有在接连犯了两个错误后跟他迅速拉开距离。

    那只是因为她不想显得很心虚,好像怕他似的。一个声音不甘示弱地反驳,可明显又没有底气。

    不,她一点也不心虚。诚然这件事她做错了,可对方是汤姆,她不想让他太得意。好了,事情就是这样。她努力止住思绪继续往下翻滚,露出满不在乎、理直气壮的表情,直勾勾盯着跳跃的炉火并尽量忽略汤姆的目光——她能感觉到,虽然也看着炉火,可他在留心她的反应,别以为她不知道。

    他们沉默地坐着,一直坐到浑身的皮肤都烤得近乎通红,才掉了个方向,背对炉火。

    “我想看看你送了什么,”不知为何,气氛又开始令人不自在起来,好在这回,在陷于被动之前,她迅速做出了反应。

    汤姆没说话,伸手从茶几上捞过两个礼物,把他送的递给她,然后默默看着她把礼物翻过来掉过去地找礼物纸的接缝。

    你最好什么都别想。感受到他的目光时,帕萨莉马上警告自己并加强了大脑封闭术——这回不仅防他,也是为了防止自己胡思乱想。

    巧的是,似乎汤姆也是这么想的。当房间内伴随着火舌舔舐木头的噼啪声、响起拆礼物包装纸的窸窸窣窣时,她有种感觉,他也施展了大脑封闭术。

    这让人松了口气,得以把注意力放回到礼物上来。

    一直以来,汤姆基本上都用魔药当礼物——不论什么节日都是如此,唯一的一次意外是去年她过生日时,他送了扫帚。但目前看来,这个记录即将被打破——毕竟此次礼物如果是魔药,未免太小了一些——此次汤姆的礼物包装尺寸甚至比不上手掌。不过,在拆包装前,她的猜测仍围着魔药打转——兴许会是一瓶福灵剂?

    然而,包装纸包裹着的是一只木头小盒子,打开一看,黑色的丝绒垫上固定着一枚薄如蝉翼的银色书签。书签是一只嘴里衔着王冠的渡鸦,鸦身镂空设计,鸟的羽毛,眼睛甚至王冠上的宝石都用一种看上去很高级的深蓝釉彩上了色,非常精致华美。翻过来,能看到背面正中印着一行小字:此物为装置、魔咒师帕萨莉-梅尔宾斯所有。

    “……这也算是提前祝贺你的专利获得认证。”帕萨莉抬起头来,正撞上了汤姆的视线——他一直在留心她的反应,碰到她的目光,立即撇了下嘴,接着移开了眼睛。

    *

    而事实似乎也没让汤姆那天的祝贺变成一句空话——刚回到艾弗里家第二天,她就收到了米兰达-戈沙克的来信,对方在信中透露,据可靠消息来源,她的新产品专利收到了公会大部分人的高度认可,如果不出意外,最终结果会在节后公布。

    这当然是好消息,可她还是忍住了高兴——在一切未成定局前,她不能抱过度期待,否则当事情不如人意时,会十分失望。

    不过,她还是相信,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除了艾弗里夫妇。几乎是她一回来,他们就派多多私底下问她何时出门做客。

    为了不让妈妈看出端倪并为之担心,帕萨莉听话地表示立即就给名内尔写信,问他最近是否打算主持聚会——当然她换了一种更体面的措辞,表示自己最近很想念跟大家之间的魔法交流。

    名内尔很快就回信了,说最近正在忙这件事,如果她愿意来,再好不过了,聚会时间就订在后天。

    在看着她亲笔写了回信并将信交到手里,小精灵消失了。接下来,艾弗里夫妇终于也消停了下来。

    动身那天,她以去同学家做客为由,避开了妈妈的视线,由多多带领着,来到又一个陌生的豪华套间——陈设和风格跟妈妈的有些相似,可颜色更凝重,是艾弗里夫妇的套间。跟着小精灵穿过一个会客室,一个小客厅和一扇隐形门后,她们来到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

    但这里十分明亮宽敞,头顶天花板正中央燃着一盏水晶吊灯,边缘则亮着精致的小灯进一步补充光线。墙壁几乎都做成了顶天立地的衣柜,其中三分之二挤挤挨挨地挂着颜色各异的衣服,摆着一双双样式优雅的鞋子和一看就价值昂贵的配饰。三四个高大的展示柜恰到好处地占据了剩余的大片空间,炫耀着主人最好的礼服和配饰。房间的尽头则有三面巨大的折叠穿衣镜,每扇镜子边沿也分别亮起两三盏暖色的小灯。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身处艾弗里老宅,帕萨莉会觉得来到了哪个高级时装店。

    艾弗里先生不在,只有艾弗里夫人。

    但相比前几次见面,眼前的女巫此时显得随意了一些——帕萨莉和多多进来时,她正在检查一条悬浮在镜子前的浅紫色礼服,身边是一只可活动金属衣架,上头挂着好几套礼服。

    看见她,她微微点了下下巴,于是多多便消失了,只留下她们两个。

    没人说话,帕萨莉只能听到艾弗里夫人偶尔碰到裙子时布料摩擦的轻响。尴尬正在空气中弥漫,让人越发不自在起来。

    她好像误入高级时装店的乡巴佬,被见惯了贵妇的店员无视而觉得手足无措。但问题是,如果能选择,她绝不会在身无分文时踏进这种地方,给别人羞辱她的机会。而且,穿着太过漂亮衣服的女性免不了让许多人怀疑她们尽管拥有了一切——财富、美貌,审美,体面的朋友和伴侣——却没有脑子,她可不想那样。尤其不想在名内尔的聚会上给人这种印象。

    “……我觉得你穿紫色也会不错。”就在她思绪旋转得不亦乐乎时,艾弗里夫人突然淡淡地开口了,把眼睛从裙子上抬起望向她,手里仍拎着裙子的一角,帕萨莉注意到她竟然鼻梁上架着一副细细的金边女士眼镜,“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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