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萧鸾玉脸上的红印消减不少,只是她故意不让林富安再给她上药了,而是要以此闷在院子里。

    “雅兰行事急躁了些,贤妃娘娘已经斥责她了。”芳兰瞧了她的脸好一会,“你们可是忘记给三公主擦药了?”

    旁边的宫女惶恐地回答,“奴婢未曾忘记,今天早上正是奴婢亲自帮公主上药。”

    “一日两次,怎么还没消退?”

    芳兰这问题,宫女答不上来,因为昨晚上药的是林富安,木奁里的药膏也少了很多,总不该有错。

    “无妨,今日上药之后再用热巾敷一敷就好了。”萧鸾玉善解人意地说了一句,又转话锋,“不过,要麻烦芳兰姑姑替我解释解释,我待明日再亲自向四皇弟道歉。”

    “你如此懂事,皇上和贤妃娘娘定然欣慰不已。”芳兰起身吩咐道,“你们这些照顾主子的奴才,心思都要活络机灵,三公主的脸比你们的命还金贵。若是明日还不褪红,每人去领二十大板。”

    “喏。”

    几位宫女唯唯诺诺地附和,眼见芳兰刚走,便问萧鸾玉是否擦药。

    “现在还早着,急什么?”萧鸾玉不耐地反驳,见她们又想抬出芳兰来压她,转而妥协服软,“放心,我知道你们受了吩咐,不如午膳过后再上药,就不会影响我的胃口。一天三次,总该消掉了。”

    宫女们只得应下。

    总算把擦药的事糊弄过去了,萧鸾玉揉了揉眉心,昨夜的梦境愈发清晰,仿佛在催促她寻找躲过劫祸的办法。

    “到底是我预知了未来,还是我上辈子死而复生,入了这辈子的梦?”

    萧鸾玉心思沉重,走去了书房。

    母妃生前喜好诗书,尤其推崇一位名为月桃的隐居诗人。

    在她去世后,大部分贵重遗物都被清理充公。

    当时萧鸾玉回想起母妃曾经将一块玉佩夹藏于书册木奁的夹层中,这才斗胆开口索要这几册诗集,免得太监宫女清点时,发现了玉佩的存在。

    “你怎会在这?”

    “绿荷方才说,您朝着书房走来了,催促奴才赶紧磨墨。”林富安放下墨石,帮她拉开椅子,“公主可是要练书法?”

    “先拿一本诗集让我看看罢。”

    萧鸾玉揉了揉眉心,从他手中接过诗集。

    “公主可要按压穴位?”

    “嗯。”

    太阳穴被他轻轻按压,焦躁的情绪舒缓了一些。

    自从六岁识字起,萧鸾玉一直保持读诗练字的习惯。

    特别是搬来安乐宫后,她总是借着练字的由头推掉萧翎玉的游玩邀请,倒也练出一手好字。

    “……水调歌头·梦来世……”

    她忽然翻到一首怪诞的诗词。

    “魂魄赴来世,岁岁到人间。

    了然悲喜痴怨,清明恨离别。

    总角难识苦倦,始室知之不语。

    耄耋梳发短,倚杖笑归雁,送暖莫流连。

    入南山,寻寺院,落新巢。

    故人未往,寥寥钟罄随寒烟。

    生尽贫疾沉浮,死渡冥川黄泉,再醒入轮回。

    万里山河旧,一梦复千年。”

    萧鸾玉念了两遍,沉默了许久,倏地笑出声。

    “你可认得这诗词的意思?”

    “恕奴才愚笨,识字不多。”林富安老实回答。

    “这首词实在有趣,说的是人的魂魄轮回,总是投胎到了人间。即使早已明了人生的喜怒哀乐,依然会感伤于离别之苦……万里山河依旧在,一觉睁眼,世上已过千年。”

    “奴才愚见,写得很好。”林富安按着她的太阳穴,垂眼看着漆黑的字句,“只是太感伤了些,仿佛人世间不过无尽轮回,苦难无尽、离别无尽,不知终点在何处。”

    “若你不知你有前生后世,就能无感于这些虚无缥缈的话。”萧鸾玉目光沉沉地看向落款的诗人名字,“若是知道了,你该是恐惧,还是迷茫?”

    “或许……奴才会期待。”

    “怎么说?”

    “人生苦短,遗憾无穷。若是奴才在某一日知晓了自己的前世,定然会想办法弥补当年的遗憾;若是奴才在某一日预知了来世,定然要在这一世做些什么。”

    萧鸾玉低低笑了起来,又长叹了一声,像是纾解了所有的郁闷。

    “她们总是要求奴才心思活络机灵,可我又不是手足残缺的病人,我要那些唯唯诺诺的奴才做什么?我要的是你这般敢说、会说的人。”

    林富安面色茫然,不知道她是在夸他,还是在讽他。

    “从今往后,你不必自称卑贱之名,我给你改个名字如何?”

    “这是奴……我的荣幸。”

    “就叫万梦年。”

    他恭谨地跪在她脚边拜谢,“多谢三公主赐名。”

    萧鸾玉虚扶起他的手臂,意味不明地说,“你救了我,我便不会以尊卑压你,只是希望你,永远不要让我感到失望。”

    他是她前世入梦的契机,也是她开启今生的钥匙。

    这个名字会永远提醒萧鸾玉,她这辈子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把前世的遗憾全部弥补。

    萧鸾玉接连的暗示,如果万梦年还听不明白,他恐怕就是个傻的。

    “公主要我怎么做?”

    “我且先练字,你帮我从制衣局借一些针线来。”

    “若是其他人问起……”

    “就说我要亲自绣一个荷包给四皇弟道歉。”

    “喏。”

    午膳过后,绿荷捧着药膏过来,萧鸾玉让她放下木奁就出去。

    “三公主,芳兰姑姑……”

    “我会让他帮我上药。”萧鸾玉轻吹着漱口的茶水,眼见绿荷依旧是一副为难的模样,“你若是不放心,等会再进来检查余量就是了,难道我还会吃了这药膏不成?”

    “喏。”

    万梦年瞧着她垂眸饮茶的模样,分明还是十岁的女孩,说话做事已然透露着皇家的蛮横霸道。

    未曾遇见她之前,宫里的人都说三公主寄人篱下,早就被磨灭了心气,没有四年前那般聪敏灵慧、讨人喜欢,可是如今看来,萧鸾玉倒像是忍得辛苦、演得心累。

    “过来上药。”

    “喏。”

    “我说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不用遵循尊卑之礼。”萧鸾玉闭着眼睛,任由他涂抹药膏,“方才盯着我在想什么?”

    “在想三公主的性格作风。”

    “你倒是实诚,那你说说,我的性格如何?”

    “暗藏锋芒。”

    萧鸾玉抬眼瞥了他,又闭眼不说话了。

    她的母妃出身名将之家,饱读诗书、骑射皆通,反而不喜欢那些女红之物。

    ——“鸾玉,你既要勤读诗书,认识别人所描绘的世界,也要习得骑射之术,亲自看遍这个世界。”

    ——“娘,这个世界有什么好看的?莫不过是繁花玉帛、金丝酒歌,全都在这皇宫里了。”

    ——“可你未曾见过海滨的叠浪,未曾见过西北的雄鹰、禾田中的蝉鸣、军营里的战鼓……太多太多风景都在皇宫外,你要趁着年少,趁着你的父皇对你还有纵容,替娘亲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想出去必须要父皇的纵容吗?”

    ——“……笼子里的鸟想出去,只能依赖主人的宠爱和信任……”

    那如果鸟笼的主人死了呢?

    萧鸾玉暗暗握紧拳头,再睁眼时,万梦年已经擦好了药膏。

    “绣包拿来。”

    “我出去时遇到了四皇子,他得知了您要给他绣新荷包,他非常开心。”

    萧鸾玉不语,捻着细长的银针看了一会,轻轻用针尖扎破指腹。

    “公主……”

    “无妨,我就试一试。”萧鸾玉将银针塞回绣包,扔给万梦年,“你来缝。”

    “啊?”他瞪大了眼睛。

    “愣什么,本公主不会女红。”她理直气壮地靠在藤椅上,两手一摊,“趁着我还在敷药,你先研究下荷包怎么绣,等会我可要亲自监工。”

    于是,绿荷再进来时,便看到万梦年拿着绢布在桌上比划,而萧鸾玉则是百聊无赖地把玩着线筒。

    “公主,他这是?”

    “我要做个荷包给四皇弟道歉,就让小年子帮我裁剪一下布料罢了。”

    “针线功夫还是女儿家细致些,不如让奴婢来帮忙吧。”

    “你很闲?”萧鸾玉放下线筒,微微笑道,“过来帮我清洗脸上的药膏。”

    片刻后,绿荷把她的脸擦干净,又看了眼万梦年,捧着木奁退走了。

    萧鸾玉揉了揉冰凉的脸颊,“弄好了吗?”

    “应当算是。”

    “说说怎么绣的?”

    “先用一块较大的绢布外缝一圈,再用布条缝在袋口,剪掉两个小洞,串入细绳,最后内外翻面,就制成了。”

    “真聪明。”萧鸾玉十分满意地点头,“那你开始做吧。”

    万梦年无奈,拿起银针准备穿线。

    “等下,这根最长的针留给我,你用其他的。”萧鸾玉挑了银针和线筒,又指着他的脚,“再把你的鞋脱下来。”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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