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两日,黎城诗会如约在云松楼举办。

    萧鸾玉与文鸢商量过后,与她分开前去,独自进入这栋古朴而华贵的茶楼中。

    此时茶楼花窗尽开,门户敞亮,迎来黎城诸多世家子弟,但凡是家里有点名望的,或者是写过几首好诗的,都被文府递了请帖。

    他们在楼中各处交谈着,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提笔对诗,好不热闹。

    厢房内,万梦年点香,段云奕斟茶,萧鸾玉翻着文鸢送来的诗集,与外面的喧嚣格格不入。

    半晌,许庆推开房门进来,“殿下,文小姐派人传话,人已经来齐了。”

    “那便开始罢。”

    萧鸾玉放下诗集,万梦年会意地推开窗叶,一眼望下去,文鸢正站在茶楼中央的高台上。

    她今天挑了件天缥罗裙,戴上禾绿色的簪子,宛如一株青梅傲立枝头。

    她收到仆从的回话,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诗霄有幸,能邀请众位贵驾前来此次诗会。今日不为别事,只是因为家父几日前遇到神算子递书府中,书信无题,只写了一首奇怪的诗,请诸位一观。”

    文鸢拍拍手,身后的侍女便抬起长卷,向众人展示这首简短的五言诗。

    “乱箫惊四座,金梁沉铜锈。枕冰待心匠,山翡隐流青。”

    “词句好生奇怪。”有人当即提出质疑,“文小姐,这首诗会不会只是哪位先生的闲趣之作?”

    说是闲趣之作都算客气了,这首诗分明前言不搭后语,既无诗题,又无内涵,像是从其他诗作里拆出四句拼凑而成,实在让人难以品鉴。

    “好马须伯乐,佳作须慧眼。杜公子言之过早了。”

    文鸢眉目妍妍,浅笑道,“古今多少年,诗风渐变,或奇诡、或刚烈、或华美,总有才子领风骚。此诗怪诞,颇为新鲜,岂不正合其意?若是诸位能得灵感,说不定就能一鸣惊人、传名后世。”

    她这一番话很有作用,不少人已经抚纸点墨,默然沉思。

    萧鸾玉心中暗暗赞赏,继续品味清茶,静待佳作。

    许久后,接连有人创作诗词,引发不少惊叹。

    “好一句‘箫声惊四座,余音绕六梁’,陈兄用词对仗、炉火纯青,在下佩服。”

    “莫公子的这句‘冰玉沁爽,青翡流光,难寻匠刀雕心客’,耐人寻味,颇为深刻。”

    “不敢当不敢当,吴兄的这首也不错。”

    众人讨论如潮,吩咐仆从逐一誊抄,方便互相交换品鉴。

    他们却不知道,还有一人站在窗边,翻阅着他们的得意之作。

    段云奕只觉得这诗会又吵闹又无聊,还不如留在幽篁园继续扎马步。

    “殿下为何不亲自主持诗会?”

    萧鸾玉斜睨他一眼,淡淡说道,“我去主持诗会,好方便你在这偷偷吃点心?”

    段云奕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殿下真是什么都知道。”

    “我也有不知道的。”

    “比如说?”

    “我不知道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看透这首诗的暗喻。”萧鸾玉放下写满诗词的纸稿,表情看不出喜怒,“词句对仗游刃有余,典故修辞信手拈来,只是不通要点,于我而言,等同白纸一张。”

    段云奕挠了挠头,不明所以,“殿下是说那首诗其实还有别的含义?”

    “‘乱箫’,即是‘乱萧’。”

    萧鸾玉点到即止,可是在段云奕耳朵里,说了仿佛什么都没说。

    他不知道怎么接话,连忙给万梦年递个眼神。

    “第一句对应当今局势,后面三句分别对应朝廷乱政时钱粮紧缺、征兵招将和山匪流窜的难题。”

    万梦年给他解释了一遍,紧接着向她提议,“殿下,这次诗会本就是为了扩充人脉,只是出题作诗,恐怕不达目的。”

    “我为太子,身份在前,无论如何都不会缺了人脉。”萧鸾玉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自傲的话语,“黎城诗会更是常有的事,既然如此,我利用一首无题诗筛选几位值得我主动结交的才子佳人,很划算。”

    这话段云奕倒是听懂了,“那么殿下可有相中的人选?”

    “暂时没有。”萧鸾玉掩下眼中的失望之色。

    现在苏亭山和文耀分别掌控文武权力,对她而言固然是坚实的左膀右臂,但她始终警惕着这两人的心计。

    卧榻之侧,绝不容忍他人酣睡。

    她想,她不愧是萧家的人,骨子里的多疑多虑跟萧锋宸像极了。

    不同的是,她相信人心也是牵制的手段,所以她会有意无意地培养身世干净、年纪相仿的扈从,时刻谨记他们的弱点与隐患。

    眼下没人读懂那首诗的暗喻,多少让她纳闷自己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殿下是否忘了前天刚看完的《全州志》?”

    “记得,当时我还感慨说全州富庶安康,农桑、水运各业发达,估计只有临海的青州能够与之相比。”

    万梦年对上她的目光,忍不住放轻语调,“那殿下可还记得,月桃诗人的自注有言‘历代以来,诗从世风,词随……’”

    “词随民意。安良者吟吟,登云而豪歌;愤世者戚戚,溺海而悲鸣。”

    他这话当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黎城安宁了很多年,再加上这些公子哥还没见识过民间疾苦,可谓是看到水涨就是船高,不知上游堤溃,哪能从字里行间联想到其他深刻的内涵。

    萧鸾玉欣然展颜,一扫失望之色,“全州民风开朗安逸,沉浸辞藻华丽之流,我以怪诗试探他们,确实是弄巧成拙了。”

    他被她的笑容感染,忍不住弯起嘴角。

    “你们暂且在此等候,我去凑个热闹。”

    万梦年目送她离开,只有段云奕摸着脑袋在原地嘟嘟囔囔。

    先前萧鸾玉了解到云松楼分为两层,与文家结交甚好的大多被安排在二楼厢房,相对而言关系平常的就坐在一楼茶厅,而这些人恰好也没有收到半月前的晚宴邀请,并未见过当今太子的模样。

    于是,当萧鸾玉来到茶桌旁,他们没有一个认出她的身份,仍然拿着毛笔,讨论个孰优孰劣。

    “陈兄,你这句还是不够工整,‘箫声’和‘余音’既对不上词意,又压不上平仄。”

    “那不如用‘乱箫惊四座’?”

    “……还是没压上平仄。”

    “或者把‘余音’改成其他的?你快帮我想想。”

    两位青年提笔改了又改,半天没想个更好的法子。

    “把‘余音’改成‘鹤唳’如何?”

    “箫声惊四座,鹤唳绕六梁……把‘箫声’比作‘鹤唳’,既有意蕴,又压平仄!”陈钧一拍脑门,看向来人,“哎?你是哪家的小少爷?”

    萧鸾玉叠手行了平辈礼,“皇家。”

    “黄家……”陈钧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黎城有名的大户,分明没有姓黄的,只是看她这副衣着衿贵的模样,恐怕来历不浅,“黄少爷大抵是第一次参加诗会?”

    “正是。”

    “阁下年纪虽小,用词精深。我正好认识一位朋友也有几点疑惑,不知阁下可愿指教一二?”

    萧鸾玉在一楼转了半天,就等着有人主动把她拉进圈子,当然不会拒绝这样的请求。

    只是陈钧的这位朋友似乎有点难找。

    “黄少爷等等,我再瞅瞅。”他带着萧鸾玉走了好一会,终于瞧见了角落边缘的身影。

    “小陆,小陆……”陈钧过去叫了两声,仍是没得到回应,直接上手拍了拍他的后背,“陆兰舟!”

    “若鸿?”一身素衣的少年迟钝地转过身,“有要紧事吗?”

    陈钧使了使眼色,“咳,快把你的诗拿来。”

    “我,我没写诗……”

    “那你写了什么?”

    陆兰舟慢吞吞递出一沓稿纸,“我写的诗论。”

    “你平时不是经常咬文嚼字、难以下笔吗?今个我请来一位贵人过来指点你,你怎就不写了?”陈钧恨铁不成钢,接过了稿纸也不太想看,但是他一转头,又发现萧鸾玉的视线已经黏上了这篇诗论。

    “黄少爷对诗论也有研究?”

    “请让我看看。”萧鸾玉语调客气,陈钧想也不想就给稿纸交给她。

    这时,陆兰舟总算注意到多出来的一个人,向他询问道,“若鸿,他是……”

    陈钧做了噤声的手势,拉着他走远了几步。

    “这位少爷不是黎城人,能够被文府邀请来此,多半在全州也有不得了的背景。”他压低声音交代清楚,“如今局势混乱,今年的乡试都不办了。你想出人头地,就要抓住这些稍纵即逝的机会。”

    “怎么抓住?”

    “……就赶着上去说些人家爱听的。”陈钧真想敲敲他的榆木脑袋,“看在咱们同是景城老乡的份上,别怪老哥我没提醒你,此‘黄家’说不定就是彼‘皇家’。”

    这么一说,陆兰舟也明白了关键,只是他不太自信地挠了挠手心,“既然是那位,恐怕更加看不上我……”

    瞧瞧这呆头呆脑的小子,陈钧真是两眼一黑,“你得争取,争取懂不懂?”

    “两位,说完了吗?”

    萧鸾玉冷不丁的一句话让两人吓了一跳。

    这茶楼人声嘈杂,她听不清他们的窃窃私语,也能猜到个大概。

    “黄少爷可是对诗论有所指教?”陈钧说完,暗地里扯了扯陆兰舟的袖子。

    “……请,请指教。”

    “指教倒是没有,只是想问你,你怎么会把‘金梁’写成‘钱粮’?”

    “可能是写错……”陈钧刚帮他解释了一句,再看那稿纸上好几处“写错”的字,立即不说话了。

    “不是,不是写错。”陆兰舟发现她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嘲弄,鼓起勇气说出心里话。

    “文小姐说这是神算子递呈文府的诗文,定然暗藏乾坤。我想天下大事莫过于国运,再看诗中所用谐音词,确实对应了当今最为棘手的三个问题。”

    “全州固然富庶,可是这里半是稻田、半是桑植,粮价居高不下,官仓鲜有积存。若要伐桑种稻也不简单,既要安抚民心,又要招募壮年男子翻耕土地。”

    “而最近有不少壮年男子被招募入伍,恐怕田间人手紧缺,难以推行。再者,太子殿下招兵势大,缺少将领整顿新兵也是个大问题。”

    “全州绸缎上佳,常有商队往来贸易,再加上战事将至,一旦百姓流离失所,又买不起高价米粮,多半会走上山匪窃贼的不归路。三大难题环环相扣,正是第一句‘乱箫’隐喻的后果。”

    陆兰舟说了一通,这才敢抬眼看她,“我,我说对了吗?”

    萧鸾玉本以为那首怪诗算是多此一举,没想到还能有另外的收获。

    她没有直接答话,而是反问道,“你叫陆兰舟?”

    “正是。”

    “能不能再写封策论递交到我府上?”

    陆兰舟揉了揉浸汗的手心,紧张地说,“可是我,我没写过……”

    陈钧瞧他这犹豫不决的模样,心里比他还急,“敢问阁下的府邸在何处?”

    萧鸾玉笑道,“当然是幽篁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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