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小姐四岁的生辰宴办在初秋。黄历已翻了夏日,立秋刚过去不久,下了一场雨。庭院四处都是水洼,清清亮亮得映照出头顶行云形状。草叶凝着水珠,悬了一个钟头。衣角一拂,带来一阵清风,叶脉便颤颤巍巍点一个头,溅起水塘一池涟漪。

    虽已到了初秋,但天还闷热。手臂平贴在身侧,不多久便淅淅沥沥出一身细汗。段知燕喜欢雨后在水坑里跳来跳去,段盛尧疼她,专门为她做了一双鞋子。那鞋尖头挂一只小小的绒球,方便她在踩完水后甩来甩去。段知燕爱这只绒球,甩起来像是小狗甩毛。一到这时候,她就格格乱笑。水滴洒过绿草,在阳光下掠出一道七彩的光痕。段知燕喊道,楚歌,楚歌。楚歌便从身后赶上来,喊小小姐。段知燕说,你看我像不像玄光?说着还不停抖着鞋上的绒球,楚歌忍俊不禁,说,像,像。不过小小姐为什么总是想做玄光?

    玄光就是段家的小狗,段盛尧的心头爱。因为全身黑毛,而只有头顶一点白,起了这个名字。段知燕说,父亲每次出门,都要带着玄光。就算不带着它,也要嘱咐人每日带着玄光出去玩。我也想做玄光,跟父亲出门。天天都可以出去玩。

    楚歌无言以对,轻叹一声。她抱起段知燕,搂在手臂里,说,小小姐去找母亲玩好不好?

    段知燕说,我不找母亲,你把我送到三姨娘那里去。

    楚歌便没有回到大夫人房中,而是去找了三夫人。三夫人正坐房里绣花,低垂着一双眼,手指拨弄着轴头,神色却恍惚。一听闻门外楚歌来找,她叹一口气,本不欲见人,却突然听到窗前头有个响亮亮的声音喊,三姨娘,三姨娘!是我呀,放我进来!

    三夫人原本颓然的神色突然亮了亮。她放了刺绣起身,扒着窗户往外看一看,说道,是小小姐吗?

    揽枝先到门边,开门眺望。回来后便一脸喜色,说三夫人,是小小姐没差!三夫人连忙说,快请进来。手上赶紧将刺绣一类的东西都收起来,以防扎着小小姐。

    段知燕走三步就跳一下,蹦着进了厢房。三夫人分外高兴,笑得合不拢嘴,说道,哎呀,看到小小姐太高兴,都失了礼。段知燕说,姨娘就是要这样笑才好看,咧开嘴笑得才开心呢!三夫人笑得愈开怀,说,小小姐说的还是孩子话。段知燕冲她鼓鼓嘴唇,跳到床榻对面坐下。

    三夫人忙说,揽枝,去给小小姐拿糕点。段知燕高声说,我要吃桂花糕!揽枝笑着说,奴婢这就去给小小姐拿。转身出了屋。楚歌低头道,三夫人,奴婢也去帮忙。三夫人笑说,去吧,去吧。眼神却还一直在段知燕身上。

    楚歌跟着她去向厨房。一路上,揽枝面颊红润,眉开眼笑。楚歌看她开怀,自己心中郁结也少了些许。揽枝说,楚歌,你也真大胆,小小姐也敢偷偷带来找三夫人玩么?楚歌笑着说,老爷又不在家,大夫人默许,什么事做不得。揽枝说,你放心,小小姐在这里绝对不会出事,三夫人可疼小小姐。又叹口气说道,可惜三夫人膝下无子,又实在喜欢小小姐,否则也不至于屡屡请大夫人不高兴。楚歌说,三夫人如此喜欢小小姐,大夫人也开心呢。揽枝就眼前一亮,说真的?楚歌笑着点点头,说这还有假?大夫人近日里身子不爽利,照顾四少爷和六小姐时多有力不从心,还得多谢三夫人愿意伸之援手。

    揽枝脸便微微一红,仿佛夸赞的不是三夫人,而是她自己。她颇为兴奋地说,三夫人对少爷小姐好,府里人人都看在眼里。大夫人真是宅心仁厚。又叹口气说,也不知道老爷什么时候愿意来看看三夫人。五少爷落了水,也不全是三夫人的错呀。

    楚歌不知怎么安慰她,只能说,老爷总会明白的。心下里却寂寂。揽枝是三夫人的贴身丫鬟,自打她的陪嫁丫鬟嫁人之后,最知心的就是揽枝。三夫人日日将她带在身边。揽枝同楚歌差不多年岁,比她稍稍小些,但是活泼机灵。面若皎月,一笑生花。楚歌频频向她看去,心中就总慨叹好美的人。她比楚歌丰腴些,每次瞧见揽枝,楚歌便总在心里想到自己实在清瘦,面颊憔悴,天生看着没有福祉,快乐也难消受。

    她本没有这么瘦,突然食难下咽是在这几月。曲大夫人生了一场病,虽然规模不大,但是拖拖沓沓有如秋雨,几个月都连续缠绵病榻。她没有力气,就少说话,少出门,也少见孩子。四少爷七岁,小小姐四岁,都不是好相与的时候。也就三夫人能帮她省省心,可三夫人却又和老爷吵了架,梗着脖子不肯道歉,被老爷要求不能出屋,自己在厢房里思过。揽枝说前些日子三夫人天天以泪洗面,摔打东西,近几日才好些,可看到小小姐便分明面上生光。揽枝看在眼里,高兴在面上,疼在心里。她总想着,如果小小姐是三夫人的孩子该多好?这样两个人都开心,可话藏在心里,从不说出口。

    厨房不远,走几步就到。段盛尧虽然对三夫人勃然大怒,但是也没克扣了她的伙食。揽枝端了一叠桂花糕,楚歌又顺便要了一叠绿豆糕走。路上碰到一个不速之客,正在假山旁和人谈着什么。楚歌眼睛尖,隔着老远就看出是段敬山。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往揽枝身后躲了躲。

    揽枝狐疑道,怎么了?楚歌说,我突然肚子有些难受,你自己把它们端到三夫人房里吧。说罢就想走。揽枝急了,说我自己端走没问题,可你没什么事吧。楚歌,你最近本就吃不下饭,肚子里没东西,如今还腹痛,到底怎么了?

    揽枝眼神担忧,面色紧张,看得楚歌心里一动。她说,真没什么事,就是喝凉水有些多了,以后多喝点热的就是。揽枝说,你身子虚,从不喝凉水,别以为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楚歌不知怎么回答好。她压根就没病,肚子也不痛,哪里都很健康。只是想躲段敬山罢了。照这个方向这个速度,两人为了回厢房,必然会经过大少爷。她不想见他,不知道怎么和他行礼、说话。但这件事又不能同揽枝讲。她只得说,大少爷在那边与人谈事,我们不好过去。咱们绕条路走,别跟他们碰上,行吗?

    楚歌话说得隐晦,语气也带点哀求意思。揽枝何其机灵,就算之前一头雾水,可楚歌这么一求,她也懂了。当即看着楚歌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她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带着楚歌绕到花园那一头,去找另一条串通的长廊。风袭过耳侧像一只冰凉的手紧贴着肌肤,冻得她浑身一激灵。楚歌跟在身侧,沉默地低着头。

    两人便一直沉默至厢房门口,路上没说什么话。面前一扇雕花大门,推开便进入了三夫人逼仄的天地。揽枝手捧着盘子,欲言又止。楚歌看出来她心里怎么想,苦笑一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揽枝也知道分寸,不好开口点明,只一声接着一声叹气。她说,楚歌,无论如何,咱们得管好咱们自己才是。

    她话说的不明晰,楚歌却心里清透得跟春水似的。她只说,我明白。不过我也没有别的心思,只是前些日子不小心打碎了大少爷房中一只瓷瓶,怕再见面,惹了大少爷不高兴罢了。揽枝说,你放心,今日所见一切我都不会告诉别人。楚歌叹一口气,说谢谢。面上却仍郁郁,这并不是一个两个笑容就能覆盖替代的。

    揽枝一面推门一面对她说,以后你开心些吧,总是闷闷不乐,心里便也总想伤心事。心里通透了,过活才能美满,咱们不就是这样的吗,得这么想才能好好活下去。唉,楚歌,我知道我这么说话不太合适。可是事已至此,就将就着这么安慰自己吧。

    屋里隐隐传来小小姐的欢声笑语。楚歌点一点头,不再言语,捧着绿豆糕同揽枝一起进门。门口一株盆栽长得正盛,院里小花圃中繁花锦簇,但却也没多久就要凋落。楚歌心想,揽枝话说得有道理,她是读过书的人。读书人的话就要多听些,以后便让自己快乐些。可是心头却还存留着隐忧,她不知如何让自己快乐。楚歌心里想着,在两年前,她倒是事事都能感到快乐,看到初开的花或者翠绿的水,只要是所入眼的一切都能让她快乐。可现在是不同了,夏景已残破,初秋也太单薄。这世上似乎已没什么欢乐,也没什么能让她感到幸福的事。世间万事都有如琵琶一曲作响,繁华盛世,一触即落。一切都转瞬即逝,伤怀似乎也是常情。

    段知燕在三夫人房里玩个半个时辰,便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楚歌来把她接走前还听见她和三夫人讨要礼物。这在段盛尧那里是违背了段家女儿行为准则的恶行,但是三夫人一口应下。楚歌带着她出门,还听着小姑娘嘻嘻笑。段知燕说,我马上就四岁啦。楚歌姐姐有没有什么东西送我?楚歌笑着说,小小姐,奴婢积蓄不多,不能送您太贵重的生辰礼。不过奴婢会尽力。

    后面传来声音,说楚歌姐姐平素里照顾你已经很辛苦,怎么还要生辰礼?那声音温和而熟悉,听得楚歌微微打一个颤。段敬山出现在身后,微笑着向他们走来。段知燕立马来了精神,叫道,大哥!刚刚楚歌姐姐带我去找三姨娘玩了,可惜你不在。段敬山摸摸段知燕的头,没说什么,只是喊了身后人来,叫他带着小小姐回房。

    楚歌连忙说,大少爷,我也去。段敬山说,不必。母亲找你,你同我一起回去吧。眼神还落在楚歌身上。这时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阳光照在头顶,热烫一片。刚下过雨的天惺忪如镜。段敬山想要上前拉她的手,却被楚歌避开了。

    段敬山有些无奈,说都已经两年了,你还没有走出来吗?楚歌低着头,不看他,只说,奴婢带着小小姐私自来找三夫人,是奴婢的过错。大少爷责罚我吧。

    段敬山说,此事你又何必放在心上。五弟落水,自然与三姨娘无关,她只是偶尔经过了桥边,提醒了一句,的确是五弟自己脚滑不小心掉了进去,父亲只是近些日子有些厌烦三姨娘,找个由头与她怄气罢了。

    楚歌摇摇头。段敬山为人温和谨慎,但跟自家人说话时却总直入主题,不给面子。楚歌听他这样说三夫人,虽然心里也知是真话,但还是不愿承认。更何况,这是段敬山说的,她就更不愿意应和。她心里总有种微妙的幻想,仿佛拒绝段敬山的所有好意、反驳他的每一句话语。她就可以勉强与他平起平坐了。就算是在地位、出身上不行,在精神和尊严上也可以。

    这样想着,她打起精神,对段敬山说,若是老爷知道,还请大少爷说是奴婢的过错。段敬山笑着说道,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知道?楚歌说,天知地知,便够了。做过的错事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不过奴婢不想连累三姨娘。

    段敬山一时无言。他说不出那句“你知我知”,只能叹道,楚歌啊楚歌,你也真是倔强。你带燕燕来找三姨娘的事情充其量不就你二人、再加个揽枝和三姨娘知道吗?现在又多个我,你放心吧。我绝不对外人说。这件事不会再有另外的人知道。楚歌略略点一点头,道多谢。又说道,大夫人找奴婢什么事?段敬山说,不是母亲找你有事,是我有事。楚歌,我还是想和你谈谈。

    楚歌微微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段敬山。段敬山有一张温柔俊秀的脸,笑时如沐春风。这时候他就稍稍俯了身,看向楚歌,非常有耐心。他轻声说道,楚歌,之前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不想你是否是我父亲的通房丫头,或者母亲的婢女,我不管这些。我对你有情,楚歌,我只是想好好待你。你可以不答应我,但是不能认为我说的是假话。这样我会伤心的。

    楚歌也轻声说道,大少爷,不要说笑了。那时她明显看到段敬山脸上骤然僵住的微笑。小路上又变得一片寂静,这突然的安静刺得楚歌心里发酸。段敬山没有再说话。楚歌迅速冲他行了一个礼,一声不吭地冲了出去。段敬山没有追上来,她走在路上,听着鞋底扣在石子小路上的回响,心头说不上是痛楚,还是麻木。

    可任她跑得再快,段敬山的话还是回荡在耳侧。他每次只要一说到这一话题,那深情款款的声音便会让楚歌想到不可遏制的那夜。如果在回房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不是段敬山,那么一切还好。如果在第二日出门后见到的第一个男人也不是段敬山,那可能也还好。可两者掺杂在一起,就成了一种近乎于自虐的暗示。楚歌心想,大少爷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已经两年过去了,他也该明白到底应该怎么做了。自己已经成了老爷的通房丫头,于情于理都不能和大少爷扯上关系。可他还要这么说,他想要怎么做呢?请求老爷将自己赐给他吗?

    楚歌想到这儿,心里就一阵气血上涌。她想道,被大夫人送给老爷,此事已了了,没有转圜的余地,可大少爷还想让她再被送一次吗?难道自己这一生,就要像件物什一样被人送来送去?楚歌的心中充满了悲情。那一瞬,曾经流过的眼泪与他人的劝告一同涌上心头,让她鼻尖一酸。

    可这一生到底应该怎么过,楚歌却想不出来。她只有向前走去,不停地向前走去,走到药房里去为曲大夫人抓药,再去问问府中总管,小小姐的生辰宴策划到了什么地步。她已经四岁了,段盛尧说过,要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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