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楚歌起了身,去为夫人看早膳。段敬山没有留她太久,过了子时就放她回去了,毕竟一个婢女在大少爷房中过夜也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这婢女还是他父亲的通房丫头,这一圈关系下来,倒是扼断了段敬山“造次”的可能。

    楚歌从段敬山房里出来的时候什么也不想。他们什么也没做,只是聊了阵子天,气氛暧昧,但却是段敬山单方面的。楚歌的心总是忐忑焦灼。她总觉得自己昨夜未去,似乎就错过了什么大事。水儿跟她说,她随便找了个在街上游荡的孩子,将路家的事情讲给他听,让他去送包裹。那孩子拍着胸脯说,放心吧,一口银子我也不会吞。说完就跑了。她又笑又叹,慨然道,这孩子讲义气。希望他以后过得好。

    楚歌听了,心里放下一半。但她又担心那孩子没有找到地方,叫路云中和路宜白等一夜。她心生不安,总看着有些心不在焉,被宛情看了好几眼。幸好夫人的药又要用完了,她需要上街去抓点药回来,才给了她一线喘息的余地,拿了药篮出门。

    彼时天已大亮,日上三竿。楚歌将府内的事务处理得差不多了,才往药堂走去。天近初秋,已有落叶飘下,楚歌穿过侧门处一道银杏长廊,踏着一片浓荫走去街上。段府内的宅院与花圃围积出的窒息感令她有些难以呼吸,出来才觉得了自由。一阵微风拂过,心上面上都放松些许。她心里想着,也许不该把事情想那么糟。爱在街上乱跑的孩子,大部分都机灵。不会找不到的。

    反正她现在也去不了,徒劳操心没有用。楚歌劝说自己放了心。药堂大夫已经认识了她。照例按着大夫人的药方称药,收相同的银子。只又多说了句,姑娘风寒好了没有?楚歌笑一笑说,已经好多啦。没敢把话说太满。路老爹虽然好像比以前精神好了一点,但也只有一点,她不能保证以后还要不要来这里抓药。想了一阵,她又说,不过身子还有些不爽利,可能还需要大夫多多上心。大夫忙说,姑娘放心就是,咱们药堂还能坑你?风寒不是小病,姑娘身子再好也得留心。楚歌笑着说,多谢大夫,我记着了。

    可想到路老爹时,心里却咯噔一声响。昨夜那种不安再度席卷上心头,就连阳光都无法驱散的恐怖想法令她惊疑不定。大夫发觉了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楚歌摇摇头说,没事,只突然想起桶里泡着的衣服还没洗。一会儿回去又不能歇息了。

    楚歌拿了药,疾步走回段府。其实她的衣服已经洗了,窗台也已擦拭干净。该做的都已做完,没什么事情等着,回去后就只给大夫人煎药。可脚下却仿佛踩着云,停不下来。她的步子迈得飞快,心中一派混沌。对于路老爹的幻想让她唾弃自己,却屡屡不住。楚歌迅速向前走着,心里想,天啊。可千万不是真的。不要这样想。人家活得还好好的,这不是咒人家吗?

    药堂转过去不久有一条小巷。楚歌以往经过这时,总会不自觉地转头看一眼。里面自然空无一人。但是今日她心中有事,低头看着鞋尖,便这样飘飘忽忽地过去了。

    巷子里有人喊她。楚歌回头看去,发现是路云中。他靠在墙边,抱着手臂,神色静静,不知等了多久。

    楚歌险些叫出声来。她四下望望,连忙钻进巷子里,引着路云中往后走了走,躲在一户人家的墙后,低声说,你怎么进城来了?

    路云中双眼疲惫,却看着她微微一笑。他说,我怎么不能进城来?楚歌说,林二少爷不是好相与的,叫他看到你,只怕难脱身。路云中说,我已经不怕了,没什么可怕的东西了。两人沉默一阵。路云中说,我爹死了。楚歌姑娘,他死之前,要我替他为你磕个头。我来兑现诺言。

    楚歌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响。她的眼前飘散开了数道如同云般的灰蒙蒙的雾气。她回想起刚才的猜想,心下里更是悚然,磕磕绊绊地说,怎么,怎么就……这么突然?

    路云中说,不突然了,一切早有预兆。他的眼神动也不动一下,作势就要跪。楚歌连忙一把扶住了他。她说,不要跪,不要跪。她急得不行,口中只有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路公子此前已经跪过了,还清了。不要跪,不要跪。路云中说,我已孑然一身,此生牵挂只有一个宜儿。姑娘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楚歌说,我什么也不要你做,你千千万万不要这样说。老伯去世,我本就心里难过,不要再往我心上捅刀子。

    路云中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瞳仁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像是一尊雕塑,失去了该有的情感,留下的只有空洞和麻木。路云中把昨夜的事简单跟她说了一通。他的眼眶微微红了,但却依旧没有流眼泪。楚歌听到他背着棺材回去的事,哎呀一声。她看向他的肩膀,路云中却抬手,遮住了肩头。

    他说,楚歌姑娘的恩情,我这辈子都还不起,但我会尽力还。楚歌说,不,我不要你还。我去帮你们是因为良心不安,本身就不要你还。你带着路小公子好好生活,不要让老伯泉下伤心。路云中说,姑娘帮我们,当真就什么也不要?楚歌说,我不要。她又忙说,你的命,我也不要。

    路云中沉默下来。楚歌说,老伯葬下了吗?路云中点点头,楚歌张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她轻声说道,那路公子接下来打算做何事?路云中苦笑一声,说,我也不知道。我来找姑娘,就是为了跟姑娘把事情都说明白。我爹已经死了,姑娘也没有理由再去桥洞,这些日子多谢姑娘关怀。接下来我可能留在城中随便找个事做,至少要先挣些钱,养活我弟弟。

    他没有跟楚歌说他对段府的“诺言”。路云中心里很清楚,这是他与段府和林府的仇恨,与楚歌没有关系。楚歌是在危难之际救了他们的人。路云中生一副冷峻面庞,眼神认真起来令人不敢对视。他的爱与恨都很鲜明,从来不会弄混。

    楚歌却沉思下来。半晌她说,我想,路公子,你们最好还是不要待在这里。林家虽然赶不上我们段家,但是林大人在朝中势力很大,随时都有可能飞黄腾达,还是不要扯上关系的好。

    她将段敬山告诉她的话搬了过来,具体怎样,她也不知道,就老老实实地说给路云中听,让他自己打算。果不其然,路云中微微皱起了眉。楚歌接着说道,而且林二少爷真的不好招惹。你也看到了,老伯因为惊了四小姐掉下墙……路公子,待他,我们也没办法。我们也不敢惹他,他这人做事从来不留余地。再看到你们,怕是要更过分,公子得吃很多没必要的苦了。路云中说道,他还能拿我怎样?楚歌说,林府家大业大,且不怕知府,什么都做得。公子要小心。

    她没有点得太明晰,可字里行间的意思却已足矣。路云中叹一口气,神色很冷。他淡淡地说,我原以为,他只是普通富贵人家。却不曾想还有这层关系。果然这世上钱与权从不两分,才能横行霸道。楚歌连忙说,公子这话小声些。她沉吟片刻,对路云中说,公子在这里暂且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楚歌离了路云中,健步如飞。她走得快,全然没有工夫在乎他人的眼光。回了屋后,她将药篮放到一边,从床底拖出一只箱子来,里面放了一些银子。她抓了一把,数了数,放进一只荷包中,又抓了一把。这是她陪嫁到段府来的数年的积蓄,虽然不多,但也够用。她两下将那荷包绑紧,塞入怀中,又火急火燎往门外走。却拐角撞见阿青。抱着肩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楚歌的脚步当即就顿在原地。她猛地紧张起来,下意识四下去看,却没有看到段敬山。

    阿青的目光落到她的怀中,意味不明地停了一停。他说,姑娘去见了谁,我都知道了。楚歌心脏怦怦乱跳,脱口而出说,你跟踪我?阿青说,是大少爷的意思。可神色看起来却有些复杂。楚歌说,那只是我的一个朋友。阿青说,大少爷事务繁忙,不记得他,可我还记得。楚歌,那是林二少爷要罚的人,咱们最好还是离他远点。你前几日想必也是去见他吧?

    这话说得有些歧义。楚歌摇摇头,无奈之下,只得将事情又简单跟他说了一遍。她赶时间,因而说得简略。阿青微微皱起眉。楚歌紧张地说,老伯已经去世了,一个人总不能惨成这个样子。反正今天他们就要离开了,让我去送点盘缠不行么?不要告诉大少爷。

    阿青面露难色,说,这是我的职责,我跟了你,却不说你的动向,大少爷要怪罪我的。楚歌说,那你尽管说,可一定要让我去。阿青叹口气,说,若真要论起来,这也是他们的过。你紧赶着上去帮什么忙?楚歌说,你我都是苦过来的,谁也不是一出生就在段府里。青哥,没被大夫人带走之前,我是在街上流浪过来的。我知道那种无家可归的苦。五少爷和林二少爷不会低头认错,更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人命关天,总不能冷眼旁观。他们家小孩子才十岁,跟五少爷一样大,可吃不饱穿不暖。青哥,你看了不心疼么?阿青却说,养不起就不要养,这不还是那老头自找的吗。救了他兄弟二人一命但却又不能给他们好的生活,到头来又得叫孩子跟着自己一起受辱,也不知道图什么。

    刹那间,楚歌哑口无言。银子偎在她的胸口,快要被胸口焐热,可心口却一阵凉。她愣了半晌,才说道,我不知道怎么回你这句话。

    阿青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说,咱俩认识久了,这话我才这么跟你说。我是这么想的,不过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他又一伸手,说,给我吧。

    楚歌后退一步,说,什么?阿青说,给我,我去给他。你不要去了,大少爷不希望你见他。楚歌半信半疑,犹豫着不肯拿出来。阿青说,你还怕我吞了?楚歌说,不,不是。我是想,当时他磕头的时候,是你在旁……

    阿青说,这又怎的?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当时壮才有事走后,我劝过,说只有我看着,你少磕几个也没关系。结果这小子倔得要命,愣是不听,一个个结结实实地磕完了,磕得额头头破血流。后来再跪的时候,我先走了,想着让他找机会离开得了,结果还真跪了两个时辰,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过,若他还能记得,就应该不会不见我。至少我劝过他走。

    这也是没法子中的法子。楚歌无奈之下,只得从怀中掏出荷包来,送到阿青手里。阿青掂了掂分量,哎哟一声,说你还真是实诚。楚歌心下里还惴惴,问他说,那,大少爷那边你还说吗?阿青说,我只说你去抓药,送钱的事就不说了。他叹口气道,不过,只许这一次。再有一次,我可压不下去。

    楚歌松了口气,连连道谢。阿青说,楚歌姑娘,你可真是顶了天的善良。这种善良不应在段府里,而在外面才好。楚歌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阿青便已经带着荷包转身离开。楚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伸手摸摸怀中,一片空荡,才慢慢缓过神来。

    天高云淡,秋风欲起,吹得枝头树叶哗啦啦地响。她想起路老爹,又想起兄弟二人昨夜遭遇,在想起路云中今日神情,心情颓然。她有些出神地望向高墙之外,那儿只有一片遥远的、苍白的天空。天空下世间熙攘万千,哭笑声掺杂混合。楚歌默然想道,同人不同命,命该如此,谁也没办法。路公子,但希望你离开这里后能一路天高地广,别再有这遭境遇,也别再白白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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