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知燕的行装收拾得很快。她当时被段敬云往肩上一扛就从家中带出来,什么东西都没拿,一路又颠沛流离,这半年才算是过了点安生日子,东西当然不多。但当梁鸿谨找她要段家的信物的时候,她却也拿不出来。

    梁鸿谨半信半疑地说,没有信物,谁能确保她就是段家女儿?路云中说,段大人自然会认得自己女儿,将段小姐带去,自然能辨真假。此话说得不错,梁鸿谨却有些不同意,说,不明来路之女,怎么能带进东都?他想了想,说道,把你那楚歌姑娘叫来,我有话问她。

    路云中虽然不愿,但也无法,毕竟听闻此事之后,他的确是打着楚歌的名头向梁鸿谨提出了这等要求。在他终于准备好同楚歌讲清这档子事后,便得到了楚歌满心的同意,并且表示有他跟着,她放心。

    楚歌虽然有些不舍,但她也知道,她这一生可能都不会给到段知燕像在段府那样、甚至一半的生活的舒适与快乐,与其叫这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小姐同她一起过这种简朴的日子,不如叫她回归父亲和兄长身边,至少保得衣食无忧。

    她叫来段知燕与她商讨时,严格地表明了利弊。最后告诉她,人生本便充满离别,现在,就是回到你本该属于的地方。

    段知燕双眼含泪,拽着她的袖口不放手,说,哪里是我该回的地方?我回去可以,但是姐姐也要跟着我一起回去。

    楚歌便笑笑,摸摸她的头,说,我不属于那里。段知燕说,你在我们家待了这么多年,怎么就不属于那里了?就因为母亲不在了吗?可是姐姐你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人欺负你的。你跟我回去见父亲和兄长,从此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我不想和你分开,我不要。她扁一扁嘴就想哭,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她喃喃地说,我本来以为我和姐姐能一直在一起的。不过这话也只是小声说,好似说给自己听。

    但最后,楚歌还是说服了段知燕去东都,说“就当回去看看,若是住得不舒服,大可叫路大哥再带你回来”。段知燕才勉强同意。不过包括郑思君在内,都知道段知燕此去,估计不会再回来了。某个时候他偷偷找了个机会拉楚歌到角落,小声跟她说了此事,怕她伤心,说的委婉,楚歌也摇摇头。她摸摸郑思君的头,也小声说,她早晚要回去的。天下动荡,留在父兄身边,总归是安全些。

    而她自己,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定留在衍州。倒不为别的,想起段盛尧这个人,她便坚定了从此再也不见段家的心。到今日,她依旧很难描述清楚自己的感觉。对于过往的日子,段家那些过去,也许厌恶占一点,愤怒占一点。余下的浑浑噩噩一片天地似的广阔的空间,留给那种朦胧沉重的陌生的虚无。她讲不通、看不懂、说不出来。只有浓郁的一层堵在心口,想一想就感到浑身发麻,难受得想要打摆子,但最终深吸一口气,还是冷静下来。

    再者,郑思君在这里,她也不能走。总不能把郑思君也跟着一起带去东都,秘密之所以称之为秘密,便是不去抛头露面、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郑家对她有恩,她不能将郑思君就这样自己留在衍州、或者是一起带去东都加深危机。现在她不是一个人,身上有更大的恩要报。走不了,也走不得。

    路宜明显没想到楚歌竟然不走,不由喜上眉梢。但明白段知燕非走不可,神色就有点微妙了。尽管他心里明白,一些罪过究竟应当由谁背负,但是到了要选择、或是要离别的时刻,他却依旧压抑着自己不能多说。

    他年纪轻,却也因此陷入一阵与自我的博弈中,很是苦恼。只不过现今的重点不在他那五味杂陈的情怀。路云中不得已请楚歌来见梁鸿谨,三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营中新上任的副将赵安文请她入帐,瞧见她时,眼神不由上下动了好几遍,最后笑一笑,拦了路云中的身形,说,将军有请。

    路云中无令不得进帐,只得止步。楚歌一声不吭地随他进去,但见其中宽敞明亮,有如一间厢房小屋。她也不犹豫,进去跪下便拜,极尽恭谨。这一下乖顺,给足了梁鸿谨面子,也给他不少好感,问道,你便是段家带着段小姐出逃的婢女楚歌?楚歌低眉顺眼地说,正是。

    说话的时候还跪着,不起身。赵安文在一旁温声道,姑娘,你站起来回话,梁将军宽仁待人,只是问几句话而已,自不会苛待你。楚歌低声说,小女子身份低微,怕冲撞了贵人。梁鸿谨淡淡地说,是怕冲撞,还是怕计谋败露?楚歌这才惊愕抬头。梁鸿谨说,我听路副将说,你早半年前便已到了衍州,一直住在客栈,有这回事吗?

    楚歌连忙说,回将军的话,确有其事。小女子从江南逃难到此后,原本走投无路,幸而有路副将相助。现在小女子的住处也是路副将帮忙找的。梁鸿谨说,你二人有何交情,他为什么要这么帮你?楚歌说,小女子五年前尚在江南时,曾与路副将有过一面之缘,帮过他一回。原本不曾想过有报答,可五年之后,却得到路副将如此感念,小女子心中也是万分感动。

    梁鸿谨既然要确认她的身份,那么问这些,也在情理之中。楚歌进帐前紧张万分,答了这几句,心里也渐渐轻松下来,在赵安文的示意下缓缓起了身。她长出一口气,见梁鸿谨沉默下来,像在翻看什么,盘算了一下,心想再问什么,也不过问些过往段府的事情。心下里正想着,梁鸿谨却突然开口,冷不丁地说,那这份名册,不知道姑娘又该怎么解释?

    楚歌茫然抬头,看见他手里的东西,脑子里却是一嗡。她还没看清,但立即就想起来了是什么。梁鸿谨问道,你去岁来到衍州,这话的确没错。在人口名册上我看到了你的名字,地点时间都对得上,这点我不怀疑。可这分明写,你身边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一人叫敬元,一人叫知燕,都姓楚。你那段家小姐在哪里?

    若不是他突然拿出这份名册,楚歌都差点忘了,在郑文柏还没被平反的那些日子里,她在客栈里做过登记。不过她反应很快,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便立即说,将军,段家小姐便是这位知燕。她不是我的妹妹,她就是我从江南带来的段家小姐。梁鸿谨冷冷地说,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实话实说?楚歌后背僵直,冷汗涔涔,风从窗边吹来,吹得她心口喉间隐隐发颤,但人却站得无比笔直,从他人的视角来看,为人没有半分瑟缩,声音更是清丽平静,捉不出任何破绽。

    楚歌说,欺瞒官府与将军,是小女子的过错,请将军责罚。只不过当时情况危急,小女子并不是来人究竟是做什么的,不敢暴露段家小姐的身份。段家在江南是大世家,在朝中也颇有一席之地,家大业大,家里的小姐独身在外,暴露身份太过危险。虽然小女子有着天大的过错,可小女子相信将军能理解。若是有人知晓了小姐的身份,想办法挟持她来威胁段家,这样的罪过,小女子实在是担当不起,只能暂且撒谎,尽全力保护小小姐。

    她说得顺畅,又格外恭谨,一言一行均表现出来一股从容气度,也多少感染了梁鸿谨。他眉间疑虑消去了些,虽然仍有,但更多的是半信半疑。

    梁鸿谨接着问道,那这个男孩儿是谁?也是段家的人?楚歌说,他不是。梁鸿谨说,那他因何和段家大少爷一个字辈?楚歌当时为郑思君化名为此,就是为了今日。当即扬起脸,声音中带了两分凄婉,说道,回将军,这是我们段府的大夫人曲氏之子的名字。我是曲大夫人的陪嫁丫鬟,自小陪伴四少爷长大,可他却在围城之祸之中失踪了。这孩子是我在逃出城门的过程中在墙根底下捡到的,当时奄奄一息,我不忍他在那里等死,便带上他一起逃命。问他叫什么,他说生下来便没有名字,命是我给的,就让我取。可我不过一介婢女,字都不识几个,怎么给他取?后来考虑到不能随便暴露段小姐的身份,但也不能让段家就此不知道小姐的存在,便为他起了四少爷的名字,想着日后若有机会,无论是四少爷还是段家的其他人见了这孩子,还能知道我们在哪儿。将军,乱世之下,当真不给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活路。我们没法与东都通信,只能想出这烂法子。还请将军理解。

    语罢,又是跪下地去,深深一拜。这一套说辞下来,梁鸿谨就算是要问,也没法问别的了。他高座其上,却是眼神复杂,其中隐隐有思忖意,但戒备已然少了些。楚歌低着头,从怀中掏出一张布来,举过头顶,说,待将军去东都时,大可带着这只包裹。这是我们大夫人当年为段老爷绣的,里面绣着一把翠竹,段老爷一看便知。我们出逃实在仓促,没有信物,随身只有这东西,请将军过目。

    不出半钟头,帐门打开,楚歌独身走了出来。路云中始终等在帐前,位置都没换一下,看她出来,连忙上前。楚歌抿着唇瓣,一句话不说,可对上他的目光,脸色便慢慢苍白起来。路云中扶住她的手臂,刚一接触,楚歌便双腿一软,踉跄着要倒。

    路云中赶紧拉住她,才让她不至于一下摔到地上。楚歌也不再管什么距离名节,扶着他的胳膊走出军营,直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才狠狠抓住他的手臂,说道,我什么也没说,一点儿破绽也没留。路副将,我瞒过去了。

    她的喉间用力吞咽了几下,胸腔一鼓一鼓,脸色变得很不好看。路云中知道她是太过紧张,危机一解除就想吐,连忙扶她到了树丛边。楚歌就着他的力道,身子软软地往下倾,喉间一紧,哇一下就吐了出来。吐得满地污垢,吐得头晕眼花,鼻酸腿软,似乎下一刻就要晕将过去。

    路云中拍着她的后背,往腰间摸了摸,才想起来水壶不在身边。楚歌耸着肩膀、痉挛着身体,吐了一下就吐不出来了,只能干呕。差不多有一炷香后擦一擦嘴,勉强起身,冲着他笑了一下,轻声说,失态了,路副将。但我委实难受。

    路云中忙道,走,楚歌姑娘,我送你回家,先喝口水。楚歌点点头,手却一直抓着他的胳膊不放,梦呓似的喃喃说,此人非等闲之辈,你日日在他身边,定要小心。路云中低声说,是他害死了郑将军,我不会被他蒙骗。

    楚歌说,那就好,那就好。手指鹰爪似的深深扣入他的盔甲,磨得指甲都发痛,头却一阵又一阵地发晕,耳鸣不止,宛如太阳镶嵌了寒光,深深刺入她的耳膜里。

    但还算有所安慰的是,楚歌这番答话明显得到了她所期盼的结果,自她离开朝花岗后,梁鸿谨再也没有召她前来问话。反倒叫路云中通知她,快些准备段知燕的行李以及相关事宜。这便说明梁鸿谨已经相信了她的言辞,两边都松了一口气,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段知燕虽然不愿意离开她的楚歌姐姐,但经由楚歌一番劝解,外加自己也有将近一年没见到父亲长兄,也颇有些期待。她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几本书而已,甚至兜不起一个包裹。连首饰都没怎么带,楚歌知道等她到了东都,父兄会给她买。

    不过段知燕虽然没什么要求,自己却偷偷地把路宜给她削的那把小木剑揣进了包裹里。临行前楚歌抱着她,好好叮嘱了一番,说得段知燕眼泪长流,抱着她不肯松手,竟然还得了梁鸿谨的一句“这便是主仆情深”。

    赵安文在一旁微微笑着说道,这一路皆是楚歌姑娘照顾着段小姐,怕已经是姐妹了。

    梁鸿谨不以为意。路云中听到他说话,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赵安文的目光别处不去,不偏不倚,正落在楚歌身上,全神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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