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南齐史》刚看过不久,大部分内容也还记得。

    史书中载,妖姬之容,“妖艳绝伦,蛊诱人心”。

    可她瞅着镜子里这张脸,实在跟“妖艳”二字根本搭不上边。这些个御史,简直是胡诌八扯。

    “妖姬”的模样虽不妖艳,但清纯中自有明艳俏丽,如花中仙子,也是美得动人心魄。

    凭着这副得天独厚的姿容,再加上亲爹的有意为之,这位“妖姬”轻而易举就让太子一见倾心。

    于是在她及笄之日,一道圣旨,册为太子妃。

    可惜大婚那日臣子造反,敌国趁虚进犯,南齐腹背受敌却无一良将可供驱使。

    逆臣兵败,南齐国破,北燕铁骑行踏于南齐袤土,金陵满城被屠。

    血海尸山中皇室之人排列于刑台之上,小刀锋利,三千刀刀刀不见血,到最后,只剩几副白骨架子哗啦散落一地。

    据说他们的肉全喂了鹰。

    而“妖姬”再次凭着美貌,转嫁敌国的威风杀将六皇子墨显,又蛊惑着他杀兄弑父夺权篡位,如愿以偿成为天下最尊贵的皇后。

    所谓“盛极必衰”,又或许是“恶有恶报”。

    天下初定,四海进献美人以求和,一时间宫中百花齐放争奇斗艳,皇后之位没坐多久就遭厌弃。

    宦官凌|辱、嫔妃作践、与狗争食供人取乐。叛国妖姬,人人不耻。最终因着惹恼一位新宠,吹了几夜枕头风,为她求来一个五马分尸的下场,草草结束了荒诞一生。

    史书评:叛国妖姬,死有余辜。

    纵观“妖姬”一生,叛国求荣,魅惑君王。

    执掌凤位也好,五马分尸也罢。若说人生有许多条岔路口,那么今日这场及笄宴无疑是最重要的一个。

    一条路,册封为妃,最后五马分尸。

    一条路,急流勇退,或许能得个好下场。

    妖姬选了第一条路,可今天,她要选第二条。

    当务之急,先从楚家跑了再说。

    人要跑路的时候,财物戴在身上总比背个包袱强,不惹人生疑。

    楚楚啪嗒扣上了妆奁,里头空了,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身为楚家小姐,受尽太子宠爱,手里头竟然没几件值钱的东西,这妖姬竟然是被穷养大的。

    啧啧,看来嫡母对她这个庶女很不满呐!

    她环顾了一圈屋子,灰扑扑的,也就身上这件鎏金牡丹花纹吉服颜色艳些。房顶是好的,家具也算齐全,不过花瓶古画等这些奢侈玩意却一件都没有。

    哎,难怪后面想做皇后想疯了。

    “姑娘可是要出去?”云梢问。楚楚的目光这才落在云枝云梢身上。

    这俩人似乎是妖姬的贴身丫鬟,感情还不错?

    她要是一走了之,会不会牵连她们受罚?

    总不能牵连无辜吧?

    她解了荷包,从一小撮碎银里捏了一块出来,“云……枝?府里的点心吃腻了,想吃外头买的,劳烦你跑个腿儿!”

    云枝迟疑片刻。姑娘从未吃过府里的点心,怎么会吃腻了?却是什么也没问,接了银子飞快地跑了。

    “云梢,”楚楚脱下成色最好的翡翠玉镯塞到云梢手里,“一个时辰以后你去找父亲,就说找不见我了。你和云枝都不知情,他们不会把你们怎么样。”

    “姑娘这是要私逃出府?!”云梢声音陡然拔高几度,也不知在害怕什么,连身份都不顾了。

    “嘘——”楚楚跳着去捂她的嘴,“好姐姐,刚才你也瞧见了,我不过和那田家儿郎说了几句话,太子就……”她比了个割头的手势,“我实在害怕,思来想去,走为上计!时间宝贵,我逃命去了,咱们日后有缘再见!”

    说罢,风似的跑了。

    夕阳余晖映照,紫藤簪头,闪过一抹银光。

    ***

    紫藤院位偏,靠近下人住的后罩房,与花园入口相对,楚楚径直拐入花园藏进假山里头。

    东边儿的天暗如泼墨,坠着几颗星子,西方群山之上倒是还挣扎着几缕霞光。这个辰点上夜宴已开,无人会来游园,园中寂静一片,只听啁啾鸟鸣与风过竹林。

    楚楚靠在假山石壁上,全身发抖,双腿更如弹棉花,软得几欲跪倒。不过疾走几步就气喘如牛,原主这幅身子,当真是比林妹妹还要弱呐!

    由于体力不支,只能原地休整,期间不时从假山缝隙偷瞄几眼垂花门外。

    所有人都在忙今晚的宴席,一道垂花门连着矮墙,隔绝出了热闹与冷清的两方天地。行色匆匆的影儿交错而过,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东张西望,一切都井然有序。

    她回身,紧紧贴在石壁上,将自己完全隐藏在阴暗处,两眼空空地打量着前方的三岔路口。

    往哪儿走?

    原主的记忆并未完全与她的记忆交融。

    支教地点突发地震,前一秒还被压在石板底下等待救援,没想到兵哥哥的希望之手刚刚伸过来,一场突如其来的余震就直接把她送到了这里。

    现在,她只零零星星地知道自己是谁,家里都有什么人。唯一属于原主过去的记忆就是刚刚太子送的那份“贺礼”。

    提到那颗人头,直到现在她还心有余悸。但比起那颗人头,更令她胆颤的是史书中妖姬的下场。

    若她什么都不做,任由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那么结局只有一个——五马分尸。

    “呼——”她长舒一口气稳定心神,“但愿能瞎猫碰上死耗子。”

    少女提起裙摆,迈步向着园子深处走去,两侧梧桐摇曳,剪碎了满地月光。

    这园子修葺精致,沿路皆有红灯笼高低错落点缀于亭台楼榭。亭台楼榭又掩映在假山丛林之中,高高耸立,遮云蔽日,说是园子,竟像是圈了半座山在府内。

    对于一个路痴而言,岂止是不友好,简直是灭顶之灾。

    她凭着感觉闷头向前走,能走直路绝不拐弯。过石桥,穿花林,绕假山。鹅卵小路尽头,又是一片苍翠竹林,镀着银白月光,宛若仙境。

    深入竹林十来步便是围墙。

    四周寂静,只听见府外长街上,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一墙之隔,犹如囚笼两侧。一侧为山中鸟,一侧为笼中雀。

    想来妖姬也是不易,终其一生,也不过是换了只更精致的笼子,还把自己困死在里头。

    好在,她不是她。

    楚楚不可置信地拍了拍墙壁,竟然走出来了?!目光下落,赫然有杂草堆在一处。凭着强烈的第六感,她断定,这里有个狗洞。

    “啧啧,这也太顺利了吧?连只狗都没碰到。”

    裙摆过长,她索性在身后绾了个结,撸起袖子就蹲下去扒拉草堆。不过揪出来几把枯黄的杂草,一束光就从扒出的小洞中透了出来。

    真有个狗洞!

    她得意起来:“不经历个九九八十一难,以后想吹牛都不好意思。”

    从逃跑开始一直到现在,除了云梢,就没遇见一个阻力。

    大约是过于顺遂,如船行于静海,总令人觉得这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

    清风拂过,竹林飒飒,有如仆妇成群,鞋底擦过鹅卵石发出“嚓嚓”声。

    楚楚警惕地盯着竹林外的小道,背靠围墙,冷不丁右侧肩头一痛,斜眼看,竟是一支通身淡紫的紫藤花簪掉了下来,先是砸中肩膀,然后掉入泥草里,发出一声闷响。

    不远处,一颗半青半红的冬枣骨碌碌滚着,压倒枯草一片。

    枣?

    是这个东西把她的簪子打掉的?

    她扒草的动作一顿,心跳都漏了几拍。

    “想跑?”

    一声嗤笑。

    清冷如月的声音从头顶飘来,宛若暗夜鬼魅嗤笑低语。

    楚楚仰头看去。

    白墙黛瓦,砌得足有两人高。只见那人懒散斜坐于墙头,马尾高束,腰间斜挂一根竹节鞭。

    一身白袍映月,本是温润如玉的公子,偏又在外罩一层半透明的黑纱,上绘挺拔暗竹,与夜色里高耸出墙头的修竹交相辉映,平白生出一种凌冽的杀意,如锦衣夜行的杀手,隐藏于茂林修竹间,伺机而动。

    在他的身后,皎月高照。十五月圆,竟是莫名有些圆满。

    楚家是将门,莫非这人是身手不凡的看家侍卫?

    看样子不像。谁家侍卫穿成这样啊!

    他那样子倒像是来寻仇的。

    莫非是有人要趁乱杀人!

    想清楚的那一瞬间,楚楚只觉得发丝儿都僵硬了。

    墙头君子见少女木鸡似的呆立于墙下暗影,嘴角一扯,半是嘲弄半是懒怠,眼神颇有些玩味,“角门没关。”

    角门……没关?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竹林尽头地上的暗影里果然嵌着一道光痕,是从半开的角门缝隙里漏进来的。

    楚楚听见自己干笑两声。

    合着这人看她蠢兔子似的在这儿刨了半天草堆?

    “你——不会是来寻仇的吧?”她感觉浑身的肌肉发僵,就连此刻弯腰捡簪的动作做起来都有些吃力。

    他冷眼瞧着,轻嗤一声:“舍命不舍财。”

    楚楚慢吞吞插回簪子,默默靠到墙壁上。

    傍晚微微返潮,墙上水珠濡湿了嫣红衣衫,凉意触背,不由得汗毛倒竖。

    这位兄弟能爬墙,估计武艺不错。就凭妖姬这副风吹就倒的身子,跑是跑不过的。

    可若是喊人……这犄角旮旯也不像有人的样子。万一人没喊来自己先嘎了,她可不敢说是魂归二十一世纪还是直接见阎王去了。

    左思右想,还是“攻略敌人,化敌为友”来得保险。

    少年背光,瞧不清样貌,单从身姿来看,如林中修竹,该是个光风霁月胸怀坦荡之人。

    虽是周身溢满杀气,却不见得是个心术不正的,万一自己猜错,误把侠士当刺客呢?

    她此刻若是装得可怜些,感动他一下,兴许还能得高人相助?

    此计甚妙。

    “不知侠士如何称呼?”

    呼——林间风过,草叶飞卷,似在嘲讽。

    “侠士年方几何,何处人士,可曾娶妻?”

    依旧只有风声,无人回应。

    “哈!果然是侠士!高冷!高冷好啊……”她恨不能化成只土拨鼠,打个地洞钻进去。

    少年一声不吭地坐在墙头,甚至还摸出一颗冬枣来吃,只见墙下少女自始至终瞪着两只大眼,终于一阵风来,吹落了两行清泪。

    情绪一到,某人直接摆台开唱。

    “侠士,实不相瞒!我之所以想逃,那都是被逼的呀!有歹人觊觎我的美貌,不顾我的意愿,想要强占为妻,甚至杀人放火草菅人命。我嫁给这么一个活阎罗,你说我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啊!我不求您拔刀相助,但求高抬贵手,放我出了这道角门吧!”

    任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少年依旧不为所动,只专心从怀里摸枣吃。

    正当楚楚以为他是默许,打算拼死一搏朝角门冲去时,忽而眼前一花,黑白身影凌空一跃,迅而猛,衣袍翻飞猎猎作响,倏忽已至眼前,带着危险的气息欺身而近,恨不能将她逼到墙里头。

    随着他逐步靠近,少年的面容在她的面前展露无余。

    这人的容貌,才真正是妖艳得过分!

    尤其是那一双丹凤眼,极美,美到令人嫉妒,西施比之都要黯然失色。

    微微上挑的眼尾如酿了千年的美酒,醉人心脾,可那对黑曜石般的瞳仁却如千尺深潭,幽冷不见半分暖意。霎时间,柔情全无,悉数化作寒彻骨的杀意,索命无常般,将周遭化为人间炼狱。

    他冷道:“本公子是来还东西的。楚三姑娘可还记得这个?”

    一枚翠色玉佩自他指间掉落,被一根褐色长绳系着,摇来摇去。

    玉佩?

    记忆如牙膏,又挤出来一点。

    完蛋!

    这人是灭口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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