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潭池绿,左接溪流,顺山而下。

    这片湖泊果然如端木芷所言,水面若镜,正映出天上一轮明月。

    湖边拴着一艘小木船,随着水波微微晃动。桓喜选在此处坐下,一口将点心嚼嚼吞下,端木芷便又递给她一个,这糕点味道偏咸,空口吃了几个便觉得渴,但口感酥脆,令人忍不住一吃再吃。

    桓喜就纯是饿了。

    她吃了一路,此时再塞两个,已然饱了。端木芷坐在她身边,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正是秉烛给他的东西。

    桓喜不明所以,问他:“这是什么?”

    端木芷道:“之前二师兄说大师兄找到了惑心蛊的线索,便是这个。大师兄说此丹名为‘恐怒’,能使人五气逆施……”

    他将秉烛书生的话重复了一遍,引得桓喜皱眉:“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东西……你别急着试,说不定我们之后能有更好的法子呢。大不了我们过几日往西京去,说不准……说不准我二兄能找到什么线索呢!”

    端木芷将锦盒收起,点头:“好。”接着又说:“但……你是不是不太想回长安?”

    桓喜一怔,摸了摸下巴:“被你发现了……是啊,之前是因为闯了点小祸。呃,长安嘛,走几步都能遇到达官贵人的地方。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一个姓张的,他爹是三品官。他本人倒不是特别坏,就是有时候嘴上没个把门的,之前有一次我气不过,就……哈哈,就……略微指点了一下他的拳脚功夫……”

    “你打了他,所以才出了长安?”

    “对,被人瞧见闹得大了。本想着避个风头,顺便出来玩玩嘛。”桓喜点点头,“你呢?先前我见一帮叔婶围着你,原来你在白门还挺受欢迎嘛。”

    “师父只告诉他们我生病,需总出山问药,因此他们当我体弱。”

    顶峰有月,山下有光,湖中有鱼。这些桓喜都没在看,她定定地看了端木芷一会儿,问道:“他们围着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端木芷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我没有感觉,只是师兄们教过我,好意难得,所以我自己好像不该推拒。”他再抬起头来,忽然没有了微笑,正看向桓喜,问道,“对吗?”

    他没有笑容,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如尸体般空洞,令人怀疑他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空壳。放平的嘴角没有任何弧度,脸上是空白的,像树墩一样毫无生命力。只有轻缓的呼吸能够证明,他活着,而不是一个精雕细刻的木偶。

    令人毛骨悚然。

    桓喜想了想:“对也不对,并非所有好意都会带来好的结果,如果会对你带来损害,还是该适当推拒。”接着又问,“你对自己没有感觉这件事,觉得苦恼吗?”

    “不。”端木芷说,“不,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也没有困扰。但师父与师兄担忧惑心蛊会有别的隐患,所以我便遂他们意,一直在找解蛊之法。”

    桓喜便露齿一笑:“是么?是呀!何必要强求自己与别人相同呢。不过你师父师兄想的也不错,我们最好还是搞清楚这是个什么东西比较好。”

    “嗯。”端木芷也又微笑起来,“有件事情实则我已想了一路,便是……自霜露镇至现在,我似乎从未见过你动杀手。”

    “为何提起这个?”

    “因为我很好奇,师父与师兄也都不准我轻易下死手,是也有人不许你这样么?”

    桓喜又笑:“我要借用你的词了:不,不是。……你知道吗,江湖上已经有太多的孤儿寡母……这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父亲、丈夫,都被杀了?”

    “对,因为他们的父亲、丈夫,都被杀了,抛弃他们的人,当然也和被杀了没两样。”桓喜微微叹了口气,“江湖中总是有两种人,一种喜欢斩草除根,无论他们家里是怎样的,家眷有没有涉及恶事,或者碍事,抑或得罪他,为了以防万一,都要杀干净方才罢休。一种人则守着正道,心怀些许怜悯,只杀要杀的人,总会留下他们的亲眷。”

    “斩草除根者恶名渐盛,刀下留人者因果轮回。”端木芷评说。

    “而这些人,要么被人找上门复仇,要么被江湖侠客所斩。而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也都有亲眷,这些亲眷或者参与、知晓他们的恶事,或许全然不知。这些又会催生新的仇恨,复仇、斩恶人者,又成了新的被复仇对象。我没有资格代替复仇之人原谅仇人,所以只说‘侠义之举’,倘若一个人做了恶,但他的家眷完全无辜,前来求情,抑或没有求情,却也悲痛呢?倘若罪不至死呢?这是否意味着,在达成‘正义’之举的同时,我们也没有尊重无辜之人的权益,也是对他们‘作恶’呢?假如一时放过,他却继续作恶呢:杀吗?放吗?拘禁吗?”桓喜继续说道。

    “我还没有想通,但还没有想明白该怎么做,所以我尽量不想下杀手。也因为我身后有监安司,所以我通常可以任性一点,直接把人绑了送到监安司的巡铺,也不至于让作恶者再次行恶。这是一种逃避,但暂时也是一种办法。”桓喜说道,“哎,我本来已很久没与别人说过这些了,今天忽而一提,倒也轻松。”

    端木芷歪歪头:“既然觉得轻松,为什么很久未说?”

    桓喜忽然也低下头,低头去看湖中一片月色。

    湖水浅处是清的,远了便泛着绿,月亮落在上面,微风吹拂,波光粼粼。

    “就像这池水,这浅处清澈,将手伸入水面,轻轻搅动,依然剔透。但倘若将手伸到水底,再行搅动,水底泥沙便会扬起,水一下子便混浊了起来。而世人大多便更喜欢清澈、剔透的东西。”桓喜将手伸入碧潭之中,轻轻搅动,侧首又看向端木芷,“我知道你与我说‘恐怒’的事情是信任我,我也信任你,于是便跟你说出这些。”

    端木芷忽而说道:“因惑心蛊之故,我小些时候常不知该摆什么表情在面上,虽是偶尔,也曾在该笑时未笑,不该笑时却仍笑着。于是师父师兄为保护我,便通常将我带在身边,大师兄教我笑,二师兄教我如何辨识他人情绪。二师兄教的我常不懂,别人的反应总是与我背的对不上号,然而大师兄教的却好明白,于是我便一直笑着。至于师父——”

    他顿了顿,问道:“你想知道,师父教了我什么吗?”

    桓喜失笑:“我并不是让你将自己和盘托出的意思,不过既然你都已经说到这儿了,我的确也好奇起来。”

    “师父教我如何去了解一个人。”端木芷便说,“了解一个人,首先要了解喜好。有人喜欢异性,有人喜欢金钱,有人喜欢兵刃,这些当然都是嗜好,一个人有嗜好,就可以容易的了解。风流、擅商、尚武……抑或好色、贪财、虚张声势。

    “除了喜好,还要了解讨厌什么,除了讨厌什么,还有害怕什么。师父说,如果我能充分了解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那么这个人就很难伤害我,因为无论他怎么做,都会在我的意料之中。一直以来,我便都是抱着这个目的探究他人。”

    端木芷缓缓地说道:“但是,我并不认为你会伤害我,因为你是一个好人,就像二师兄一样。但我依然想了解你,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知道你没有嗜好,唯独喜欢红色,却不知道你会怕会讨厌什么。”

    他的话音舒缓,珠圆玉润,比往常还要更加认真。桓喜怔了怔,问道:“你为什么想要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如果我知道,我就可以让你更开心。”端木芷诚实地说,“就像大师兄最怕师父叫他本名,二师兄其实怕黑,先前遇到的放牛娃娃最怕迎面走过来另一头牛。你呢?你……怕什么?”

    今天的话已经说得太多了。桓喜想着。以她的性格与家中教导,本是不该说出这些,更不该告诉任何人自己害怕什么,因为惧怕的就是弱点,如果一个人有弱点,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样才安全。

    然而,一股莫名的情绪令喉咙瘙痒,桓喜用力地咽了一口口水,却没能压下这奇怪的感觉。

    于是桓喜慢慢向后仰倒,双手托住头,躺在了地上。她看着天空,沉默半晌,方才说道:“我……最怕也最讨厌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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