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摆着一口小锅,锅里煮着稀饭,佐了些盐茶调味,清新香甜的气味随着锅盖掀开一拥而上。焙干鲜叶零零碎碎漂浮在上,虽然器皿条件凑合,却看起来很是好吃。

    桓喜来得太突然,少女一手拿着锅盖,刚半转过身子,整个人凝固一般僵住,蹲在地上,不知所措。对面是墙,被货架挡起的空间仅能容一人坐下,十分隐蔽,她似乎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被发现的一天,僵着不敢动弹。

    货架被挪动时便已发出不小声音,萧商不知不觉间已走至桓喜身后,探头瞧瞧,道:“意外惊喜。”

    语中却并无意外。桓喜侧过身子让出些空间,以供萧商挤过,道:“你可以不用装,她是你的人吗?能不能认得出来,叫什么?”

    萧商顿了顿,说道:“嗯……我未来过扬州分坛,认不出来是谁,的确能从蛛丝马迹知道有人藏在此处,可也的确没有实际情报能够佐证藏的是何人。不过……”他伸手托起少女下颚,将她的嘴轻轻捏开,而后松手,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嗯,是我的人。”

    借着火折子的光,桓喜清楚地看见,少女口中舌头已仅剩半截,断处是一个平整光滑的斜面。少女并未挣扎,当萧商出现,她好似整个人都忽地放松了下来,行为十分顺从,黑亮的眼中蓄了未落泪珠,忽而环抱萧商腰际,埋首啊啊哭了起来。

    桓喜又惊又疑,皱眉问道:“你没来过?她似乎可以认得你。这……这舌头是怎么回事,你找我来时可未曾提过。莫非是你们九刃教的手笔……”话至一半,却又觉得如果当真,这少女也不会表现得如此依赖信任,于是住嘴。

    “可能曾见过我的画像。”萧商说着,引着少女起身,轻轻拍了拍她乌黑蓬乱的头发略作安慰,向寂静四周环视一圈,“……嗯,我们先将铜器调换,不过……端木兄去哪里了?”

    端木芷位于街道正中。

    他缓步走着,是向此前已进出过两次,保管着库房钥匙的伙计屋子而行。

    有人与他并肩而行,此人一袭白衣,宽袍大袖,腰配节鞭,却是秉烛书生。

    秉烛书生莫名叛出白门之后,竟是来了扬州吗?

    端木芷面上没有一丝波澜,也不好奇,也不相问,除却见到秉烛后一声轻言问好外,竟是再未说过一句话。而秉烛便也只将双手背于身后,与他一同走着,但脚步越来越慢,忽而停驻。

    “师弟。”他说,“你能不能不要再与桓姑娘查下去?”

    端木芷的步伐未改,侧首问道:“为什么?”

    秉烛书生却也没有再迈动步伐,面上隐有微而淡的忧虑,说道:“九刃教势力已很是庞大,将其教坛无声无息摧毁的水匪于此地更加强势,你不明白,这件事已经太过危险了,而我也帮不了你与桓姑娘二人。”

    这次端木芷侧过身来,面色认真,说道:“大师兄,自小教我不能置无辜者于危险而不顾的是你,是师父、二师兄,是白门,此时你却忽然出现,要我袖手吗?”

    他转身,忽而走向立于原地的秉烛,问道:“我还未曾问过,大师兄离了白门后去了何处,又为什么此时突然于扬州出现,精确地让我不要再查九刃教十余位少女被掳一事?”

    奇怪又可疑,秉烛的出现突然的几乎像是未曾思虑的冲动之举,不像是他的风格。

    “因为这件事情太危险了,这十余人既是九刃教的,为何你们凭萧商的空口胡说,就已确认她们无辜?你何必带着桓姑娘一起涉险。”秉烛说着,手已扶上端木芷的肩膀,言辞恳切,如同每一次在白门替他和沈秋兮向师父道歉。这个口气太过熟悉,端木芷短暂一怔,后退了半步。

    太过熟识,所以他已轻而易举听出,秉烛虽未说谎,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一心只想劝他放下九刃教的这件事情。秉烛的手落了个空,如果是在三四个月前,恐怕端木芷已经毫不犹豫地答了句听师兄的,便已自此事抽身而去,但此时,他却仅仅摇了摇头,聊以表态,转身往既定方向行去。

    如果是桓喜,恐怕这时应该已拽起秉烛的领子,故作恶狠狠地威胁,让他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走。端木芷虽不会如此行事,但他想着,却忽又刹住脚步,猛一回头,却已不见秉烛身影。一名男子推着装满货箱的推车走过,遮挡了端木芷的全部视线。

    当他捉着咏垵商行的两个伙计到库房门前时,正巧碰上桓喜出来。桓喜脚步急切,已然是等得烦闷赶紧出来寻找端木芷,没料刚出门便见他迎面上前,看看端木芷手里的两个伙计又看看他,侧身让他们先进库房,免得惹人注目,说道:“哎,你……”

    “我料想,你会乐于问问他们库房中的人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便将他们捉来了。”端木芷轻声道。他抬眼瞧瞧库房深处,知道萧商应在里面,于是便姑且没将秉烛的事情说出,打算与桓喜私下再谈。

    这口锅中煮的粥的确不赖,萧商已经与少女就地取材,取了两只瓷碗洗净,一人一碗喝了起来。少女小口小口抿着稀粥,见到咏垵商行一高一矮两个伙计也没惊慌,只将双眼睁得圆溜溜的,安分得像只闭上嘴瞪着眼的猫头鹰。

    桓喜已经移走了货架子,这片地方宽敞了许多,容得下四个人或站或坐围成个半圆,而两个咏垵商行的伙计则好似做错了事被先生提溜出来的学生,低头颔首地站在他们面前。

    “说吧,怎么回事?这个货架子她一人定然完全无法挪动,方才给我演示,只能从货架缝隙钻入钻出。而你们二人,看管咏垵商行的库房,三日一小检五日一大检,不可能从未发现她的踪迹。”桓喜摸着下巴道,“说吧,你们知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又为什么让她暂且‘住’在此处?你们图她点什么?”

    矮个子伙计嘀咕道:“长得波俏,人却格涩哩,这位肉头法子……”嘴上说着,话音却不稳当,明显有些慌张。

    “稳到些,不要虚。”高个子拍他后背一下。

    “会说官话吗?说点我能听得懂的,你们好……呃,早能回去斜下子。”桓喜粗浅模仿了一下他们的口音,实际已看出这二人约莫着待少女不怀,因而口气也很轻松,只想叫他们说出实情。

    高个子清清嗓子,说道:“我们……实际上她是跟着一群人一起的喔,不知哪支水匪寄存来的,我们只做中转。这儿乌灯瞎火的掉队了,也没人回头找,干脆就半藏不藏让她留下了。我们两个就是守库房,也都还是有点良心的,不图她什么……”

    “什么人带走的另一群人?你知道这群人都是谁,什么模样,或者叫什么名字吗?”桓喜紧着问道。

    “一帮无而不轨的小子带走的,带走的一群嘛,都是姑娘家,都不会说话。叫什么个名字,真不晓得,我们就是守库房的。”高个子连连摇头,转头跟矮个子确认“就听他们说,要他们办事的人阴毒斯谋的嗲?”

    矮个子道:“恶薄喔。”

    这俩人纯粹是什么也不清楚,什么也不知道,守库房守得经验满满,别人存货提货绝不多问一个字。一问下来,却得知咏垵商行平日里也经常有人这么搞些物件,但都是死物,活人这还是第一回。实际两人心底里都有点惴惴不安,但扬州官弱商富,土豪富绅势大,又税重,因而谁也没敢说过吐过只言片语,此刻都被桓喜问出,反而舒坦得多了。

    桓喜转头跟萧商问道:“她识字吗?”

    萧商想了想:“嗯,九刃教有些教坛有时教的,应当识字吧。”

    于是,桓喜便差遣两个伙计从咏垵商行琳琅满目的货架里找出笔墨纸砚,提笔在纸上写下六字问询少女名字。少女将还未吃完的粥双手捧着放在一旁,接过纸张,仔仔细细看了一会,才将笔接了过来。

    她歪歪扭扭,在上面写了三个字:楚汝士。

    桓喜一怔,下意识抬头,与端木芷对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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