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上一点明烛,如黑夜萤火,晕染不了整个藏书阁。

    存放书籍的木架上一片昏暗,无论在哪个角落,灰尘都堆积起浓厚的纱幔,压得这一方屋子里的人神色惶然,坐立难安。

    绛月总算清出一处干净的墙角,撂下银笼,席地而坐,往后慵懒一靠。

    易子朔临走前仍觉得她“图谋不轨”,在她身上留下了追踪符。

    作用在两个时辰之内,只要他想,便能寻到她的去向。

    绛月睨一眼掌心的小小符印,心中暗哂。

    若她真要做什么坏事,岂是追踪符能拦得住的?

    脚边有亮光忽闪,银笼发出细碎的响动,也是个不安分的。

    小石头仰着脑袋,往周遭偷瞄一圈,冷不防地对上老大黑沉沉的双目。

    许是看出她心绪不宁,手里拿把刀也怪瘆人的,于是小石头很有眼力见地出言劝慰:“待在这儿也挺好,外面蛇妖修士相斗,咱们何必去趟浑水……”

    左右人多,小石头也不敢放声说话,听着像飞虫的嘈杂嗡叫,更是惹人生厌。

    绛月无情地打断他:“再有一句废话,拿你磨刀。”

    趟浑水?她早已深陷泥潭了。

    尖利的弯刀对准地面,绛月扭转手腕,随意刻划出三个大小不一的圆圈。

    依次指代:蛇妖、修士、云雾山再现的妖踪。

    这三股势力中的后两者,促使她此行来到崖口,且不得不继续南下云雾山。

    那么……

    她又将刀尖定在第一个圈上,停留了半响,迟迟未动。

    蛇妖在其中扮演的又会是什么角色呢?

    绛月才理出一点头绪,就被周围的声响给打断了。

    名叫“元宝”的男童显然刚哭过一轮,眼皮子微微泛红,见到闻声赶来的说书李又开始呜呜咽咽。

    说书李忙着整理古籍,没看到方才的一幕。

    他应是不常哄孩子,双手在半空中无措地摆动两下,最后只好轻拍那小小一团后背:“莫哭……莫哭啊,是谁欺负咱们元宝了?”

    “就是她!”元宝抹了一把泪,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坚定一指,但是再定睛后,声音又似急坠的纸鸢般细弱下去,“那个姐姐……不怎么喜欢元宝。”

    绛月放下手里的弯刀,面上皮笑肉不笑:“倘若真是个金元宝呢,谁都会喜欢你。”

    元宝虽然年纪小,但也明白自己不是那金灿灿、硬邦邦的值钱物什,圆脸一埋,又扑到说书李怀里寻求安慰。

    只不过他这回是小声地抽泣,唯恐绛月又把刀子给拿起来。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长衫上蹭,看得绛月直蹙眉。

    说书李也不嫌弃,口舌笨拙地继续哄着:“咱们元宝就是顶好的,多少金元宝都比不上……”

    再碰上绛月的视线,拥着元宝的手还收紧了些,生怕她会来抢似的。

    元宝兴许是哭累了,总算消停下来,乌黑的圆眼不经意间打量四周:屋里空了很多,余下的人都静默无声,只有他咋咋呼呼的,不由得有点脸红。

    小脑袋又凑去说书李耳边,声音软糯:“我想去找小老板娘玩。”

    他不想待在又暗又闷的屋子里,而且小老板娘还会带他讨糖吃。

    但外面那样的情形,说书李哪会放他出去。

    “元宝听话,再乖乖躺会,咱们就好好留在这儿,小老板娘她……”说书李嘴唇翕动,“很快就来找咱们了。”

    元宝困惑地眨动双眼,记得先前小老板娘还说这里是个“破地方”哩。

    没等他发出疑问,就听苍老的声音喃喃道:“会来的,会来的……”一遍又一遍,也像是在宽慰自己。

    元宝扁扁嘴,望了好几眼被关得严严实实的木门,渐入梦乡。

    孩子熟睡的脸庞柔和安详,说书李注视了良久,微微叹息,显出几分疲惫的老态。

    “元宝刚被捡回来的时候,跟猫崽子一般大。”他两手比划一下,止不住回忆,“当时有只野犬在山上叫,元宝也哭得厉害,但是被小老板娘一抱起来拍拍背就哄好了……所以别看这孩子总黏着老朽,一受委屈还是想着小老板娘啊。”

    老者的话语为绛月勾勒出粗布裳女子的模糊形貌,如同水中残影一触即散。

    他们口中的“小老板娘”多半是回不来了。

    客栈的常人被陆陆续续送进来避险,每回木门一开,说书李都闻声转眼,再后来黯了黯眸光。

    绛月没兴致给人递坏消息,终是把话咽了下去。

    她不知何时取出一方帕子,细细擦拭着刀身,双眼也没闲着,打量一个个来人,其中不乏身中蛇毒的修士,而负责留守的男修正在分发解毒丸。

    “这芝麻大点的黑疙瘩真能顶用?”一个身形壮实的大汉粗声粗气地问。

    男修在他周身扫量过,答得实诚:“只要不是多罕见的蛇毒都能管用,但你这样的……不大好说。”

    “你小子什么意思?”大汉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不放,“老子这样的算没救了?!”

    男人恼怒的声音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就见那壮汉两眼发直,嘴唇透着近乎黑沉的深紫,虽然一开口中气十足,但显然中毒已深。

    绛月多扫了两眼,觉得这面孔略有眼熟。

    “非也。”男修被他的架势吓了一跳,“毕竟我不是医修,无法断定。眼下丹药紧缺,能解蛇毒的唯有这一种,道友吃了总比不吃要好。”

    壮汉恶狠狠地瞪了他一会儿,见他的确没耍什么花招,松开手里的衣襟后,将解毒丸囫囵吞下去。

    他咬咬牙,还是心有不安,朝四周吼一嗓子:“这么多人里面就没个医修、会看病的?”

    壮汉凶神恶煞,言语举止粗鲁,不知出自什么三教九流,即便是个伤患,也让人心生退却。

    等了半响,没人应声。

    壮汉看一圈屋内的老弱病残,骂了句“废物”,口中怒意更盛:“老子之前喝酒的时候就说这是一黑店,偏不信,挤兑自己人本事够大的!这下好了,被畜牲反咬一口,多长脸似的……”

    他本就心里憋着火,早已下肚的解毒丸似乎也不见药效,于是嘴上越骂越难听。

    或许是一溜脏话给人印象太深刻,绛月认出了他——曾在二楼大闹过的醉酒大汉。

    那样冲动易怒的个性,能活到现在可真不容易。

    绛月事不关己地扣着刀面的彩石,听身旁的说书先生结结巴巴出声:“这位……壮士。”

    说书李斟酌了一番,又开口道,“老朽明白你心里着急,但也不该这般……吵闹。屋里面大伙儿都在歇着,而且还有孩子,不妨先静下心来等等,外面也许一时半会调不开人手,不会丢下咱们不管的。”

    壮汉嘴里“嗬”了一声,丝毫不听劝:“你这说书老头还敢教训我?要不是你们老板娘,老子的兄弟也不会没了!”

    这一句话就把说书李的嘴给堵上了。

    他自知理亏,只得替小老板娘受着,奈何壮汉说的压根不是一件事:

    “臭娘们儿,趁着老子喝多了,把他给扛走,再碰上人就被换成蛇妖了,可怜我那兄弟死了都没留个全尸……”

    说书李好似没听明白:“小老板娘怎么会帮着蛇妖?”

    壮汉盯着他的神色,突然发出恶意地狞笑,反而顺着他的话问:“是啊,你动脑子想想,帮着蛇妖她能捞到什么好处?”

    这便是说书李回到藏书阁后一直不敢想的事。

    他总指望着小老板娘也会逃过一劫,下一刻便会推门进来。

    如今,却给他撕开了一个合不上的血窟窿。

    壮汉直看他发抖的双手,隐隐生出些疯狂的快意,反正他已经破罐子破摔了,谁都别想好过。

    “那娘们儿活着的时候就没用,连个客栈都管不好,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不好好供着,死的死伤的伤还不都是因为她?活该她死!”

    “慎言!”说书李嘴里吐不出他那样的粗鄙之语,如此厉声呼喝已是难得的失态,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小老板娘……小老板娘她心肠不坏的,她爹娘走的早,小小年纪就一个人打理客栈,一晃过了适宜出嫁的年岁。后来不顾别人的风言风语,收养了元宝,还让老朽能留在客栈混口饭吃。”

    讲完这段话,老者像是气力耗尽,嗓音几近嘶哑:“如若她明白前人的遗愿有万般重要,定然不会失约啊……”

    壮汉默了一瞬,紧接着扯开嘴,讥嘲的笑声不断往外冒。

    “你这时候把她夸成神仙有什么用?人死都死了还不都听你瞎掰扯。”男人的五官被蛇毒衬得愈加阴鸷,像是将人生生拖进地狱的恶鬼,“你那小老板娘的皮子肯定早就被扒了,不知道被哪个畜牲穿着呢!”

    像是有根绷紧的弦被扯断了,说书李脸色一白,同样失去血色的唇瓣直哆嗦:“小老板娘即便做错了事,你也不该这么咒她……老、老朽……老朽要跟你拼了!”

    老者竭力的吼声在屋内激起一阵波澜,没人料到文弱单薄的书生会冲上去拼命,一时间场面闹哄哄——

    男修手忙脚乱,急着上前拉架;元宝早已转醒,被吓得哇哇啼哭;人群中还有人骂一句嘴:“吵什么吵!不怕妖怪找来吗?”

    壮汉更是笑得猖狂,继续张口挑衅:“来啊,老子马上就扒开你的皮看看,是不是跟那娘们儿一伙儿的!”

    他边说边伸手摸上了腰间的宽刀,但就在这一瞬,余光瞥见右侧有道金影划过,耳边一声嗡响,似有什么坚硬的物什被牢牢钉在了墙上。

    四下徒然变得鸦雀无声,好似屏着一口气,目光全都定在他身上。

    壮汉恍恍惚惚地想低头看,哪知刚一挪动,脖颈就抵上一丝冰凉,沁入了他四肢百骸。

    有一弧金纹弯刀横插身后的墙中,开刃的一边正紧贴着自己的脖颈右侧。

    自他这个方向,恰能看见刀上光彩明耀的玲珑宝石,正中间却少了一颗,那突兀的缺口有如漆黑无光的眼珠,漠然地凝视着他。

    男人终于意识到,如果刀锋再偏上一寸,方才短短一瞬他就会被割喉而亡。

    后背的冷汗浸湿了衣衫,使得他慢慢找回恐惧的感觉,紧随其后的便是被冒犯的恼火。

    掷出飞刀的红衣女子穿过人堆,从容淡定地一步步走来。

    仿佛她只是随手扔了一串花枝,而不是一把锋利的尖刀。

    小姑娘身量不高,脸上的疤痕也不足以唬人,瞧着就是一弱质女流。

    壮汉回过神来,两袖一撸,准备给自己找回场子,却见她猛然抬起左臂,玉骨般纤细的五指握住了刀柄。

    绛月手上有意停顿了一下,才利落地拔出弯刀,墙面的灰粉被“哗啦”带下。

    “伤在哪了?”

    “什么?”壮汉没听懂,像是被人打了一记闷棍,脖子是发凉的,头脑是发懵的。

    “被蛇咬过的伤处给我看看,”绛月好心提醒他,“不是要找医修么?”

    “你是医修?”

    壮汉难以置信,在这个时机给他亮刀子,难道不是帮那老书生出头的?

    他死盯着绛月:“别当老子是好蒙的,先前问的时候怎么不站出来……”

    尾音还没落下,弯刀就悄无声息地横在了他颈边,这回是在左侧。

    绛月已然失去耐心:“还想不想解毒?”

    壮汉显然不敢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犹犹豫豫地给她看手臂内侧的伤口。

    绛月先是拿他的衣袖抹去血污,又细细打量呈现出的病态,倒真有几分的医者的认真。

    过了良久,久到壮汉心中都要生出一些期冀,她才收回视线。

    在众人情绪各异的目光下,绛月唇瓣微启,送给他三个字:“没救了。”

    “哈?什么庸医!”壮汉脸都给气歪了,“好啊,我看你就不是什么医修,敢耍老子?”

    奈何刀还架在边上,他不好发作,唯有嘴上骂骂咧咧。

    绛月好似不在意那些粗鄙言语,平静地与他对视。

    那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的眼神,看他如何苟延残喘。

    无论是谁一直被这样注视着,心中都会忐忑。

    “不相信是吧……”绛月挑挑眉梢,又说,“你不仅手臂发麻,而且丹田处像是有团火在灼烧,越烧越旺,我说的对么?”

    壮汉没吭声,但神情足以证实一切。

    绛月秉持着负责的态度,继续为他答疑解惑:“虽然现下你只是左臂麻了半截,但不出一个时辰,毒性就会蔓延全身,内丹受损,你会逐步丧失知觉,成为一个废人。”

    “放、放屁!”壮汉左手颤了两下,脑子里嗡嗡作响,也不知该不该听信她的话,隔了半响,他听到自己问,“真没法子救了吗?”

    男人的模样与片刻前判若两人,像是被拔去爪牙的豺狼,萎靡颓丧,除了抓住零星一点希望之外,别无他法。

    绛月抿唇一笑。

    人有千般面孔,看凶恶之人挣扎痛苦,实在是有趣的紧。

    “办法呢……也不是真的没有。”绛月低头思索,像是真心实意地为他考虑,而后又温声道:“你有两个选择。”

    “其一是留在这里等。等到外面的修士降伏蛇妖,再从他们身上找来解药。”

    “等会儿,”壮汉找回了一分神志,连忙问,“这种毒只会让人动不了,难受一阵子,应该……应该不会致命吧?”

    绛月摇摇头:“我可不敢保证,万一你挺不过去,伤处变成一坨烂肉,恐怕就要断臂保命。”

    她不经意地转动弯刀,冷光映在那人的半臂上,似在比划从哪里下刀子比较好。

    壮汉吞了口唾沫,艰难地问:“第、第二个呢?”

    绛月刀尖一挥,指向门口:“屋外的动静小了不少,想必御妖结界已经开了。”

    “既然你等不及,便出门寻一颗蛇胆吞下去,以毒攻毒或许可行。”

    “啥叫或许?!”壮汉暴躁地跳脚,又骂她庸医。

    绛月看起来也颇为无奈:“此毒不比寻常,没有解药,只能用些偏门法子。”

    “光看你如何抉择了。”她慢悠悠地再添上一句,“毒不等人呐。”

    壮汉觉得留在这儿跟等死没什么分别,但出去的话,难道就不危险吗?

    他一把攥住绛月的肩头:“老子是伤患,你是医修,就该你去找药!”

    绛月轻“呵”了一声,指甲尖刮过刀面,如同凉飕飕的风滑过他的脖颈。

    “我这个庸医呢,只会看病,不会救人。”

    壮汉乍然缩回手,不敢再招惹她,仓惶地张望四周,又抓住了曾给过他解毒丸的男修。

    “你不是管事的吗?快帮老子弄来!”

    男修面露难色,悄悄瞥了眼绛月,打心底认为她那个生吞蛇胆的办法不太靠谱。

    但壮汉被蛇毒折磨了许久,隐隐有些疯象,已听不进去其他话。

    他双目赤红,喘着粗气:“行……老子自己去!指望你们这群怂蛋老子早死了!”

    说着他抽出刀,割了段布条,把伤口潦草地扎了两圈,便急吼吼地夺门而出。

    无人敢拦,也无人愿意拦。

    看他那样的状态,若是硬留下来,指不定胡乱砍人呢。

    整个藏书阁陷入了诡异的静默,绛月终于憋不住了,以袖掩唇,咯咯轻笑。

    男修迟疑了片刻,上前一步问道:“姑娘有意那样扯谎,不怕他回来报复吗?”

    “扯谎?”绛月一甩袖,不悦地眯起了眼,“我说的话句句属实。”

    只不过人跑得太快,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取哪种蛇的胆才能换一线生机。

    男修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叹了口气。

    “也许我该拦住他的,毕竟是个伤患,”男修摇摆不定,“外面死的修士已经够多了……”

    绛月在心里哼笑:少他一个,屋子里也清静多了。

    男修忙着自责,绛月懒得搭理他,于是回到原地待着。

    说书李瘫坐在墙根发怔。

    他为自己的莽撞行径感到一阵阵后怕。

    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还想跟人拼命,说出去荒唐可笑。

    他这条老命没了也就没了,但以后谁来照顾元宝?谁会记挂着小老板娘?

    记得他的举动又惹哭了元宝,小孩子家家把壮汉的那些混话听进去了多少……

    想到这,说书李担忧地直起身,转头去看当时安放元宝的檀木圈椅。

    那处空空荡荡,一方软垫上留有小孩子躺过的痕迹。

    他目光再搜寻,可哪处都没有熟悉的矮小身影。

    “元宝他不见了!”

    屋内没有藏人的地方,那只会在屋外了。

    “那个小孩儿?”绛月听见说书李焦急的喊声,眉头一皱,“他溜出去做什么?”

    “小老板娘……”说书李语无伦次,“他肯定全听到了,跑去找小老板娘了!”

    哦豁,大事不妙。

    如果元宝是在壮汉之前溜出门的,以那时的情形,人们的视线都聚在一处,远离木门,谁能时刻在意一个孩子的去向……

    原本平寂下来的藏书阁因为元宝的失踪,再次掀起杂乱的人声。

    绛月凝视着破木门,不知该作何感想。

    易子朔要后悔将她留在这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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