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月僵立了半响,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此时此刻,无论回什么话都显得苍白无力,助长他人气焰,最好的回应就是不予理睬。

    她大步跨过树根,很快远离清气的包围。

    易子朔听见她在微微喘息,又问道:“你没用法术护体?”

    绛月从鼻子里哼了一句:“道行浅,妖力不济。”

    低沉微弱的话语再配上稍显病态的面容,易子朔差点就信了。

    在难受之余还不忘分出精力糊弄人,这让易子朔不怒反笑:“恐怕是出于某种原因,你无法随意施术,比如……”

    他审视着绛月神色淡漠的侧脸,又吐出后半句话:“为了隐藏妖气。”

    绛月没吭声,很是平静地顿住脚步。

    谁知道傀儡门身上有什么寻妖法宝,不动用一点法术才算是万全之策。

    从陶府一路到瘴木林,一次两次地避免妖力外溢,易子朔也不愚钝,总能察觉出什么。

    既然都被拆穿了,再遮遮掩掩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绛月扯开嘴角,笑里含着冷冷的敌意:“我倒是有些好奇,关于我的秘密,易修士究竟能猜出多少?”

    话音刚落下,就与周遭的风声交融。

    一到夜晚,瘴木林间的风声就格外刺耳,每一声都像是凄怨的哭嚎。

    大风过境,却不见雾瘴退散,反而助它肆意翻涌。

    绛月被刮得脸颊生疼,脚下踩了一个树桩子,所以无须仰头,恰好能与易子朔平视,但她还是下巴微扬,以免丢了气势。

    易子朔的视线在她脸上流转了片刻,似乎无心多话,突然间抬起了手。

    “做什么?”绛月眼皮一跳,万分警惕。

    也莫怪她草木皆兵,如今身处深山老林,正值月黑风高杀人夜,前头的长队又渐行渐远,保不齐对方会先行出手。

    尽管有所掩饰,但易子朔还是从她的声音中捕捉到一丝紧张。

    他手上略微顿了顿,薄唇轻抿,眼角多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绛月更是难以放松,只见他的手是收回去了,却又踏着长靴走来。

    两人隔了几步远,易子朔看似不经意地靠近,但拂面而来的冷香隐隐透着威胁。

    绛月犹记得在万蛇窟时被寒气笼罩的情形,一时间绷不住了,不争气地往后退去半步。

    “易修士,”她飞快地出言提醒,“乘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但易子朔不为所动,她不得不跳下树桩,才稳住身形,后背就抵上了笔直的树干。

    雪白的衣襟已映入眼帘,绣在上方的银丝纹样清楚可见,一只光洁如玉的手伸了过来。

    绛月心里一沉,转瞬间有根碧绿的长叶攀附着他手指抽长,莹莹点点的叶尖近在咫尺,一缕香气被渡入了鼻喉。

    不同于往日的草木香,这缕气息更清醇,好似一泓清泉,沁人心脾。

    易子朔的声音也悠悠响起:“若我想乘人之危,你不会有后退的机会。”

    嘲讽意味十足……可见他方才的举动是戏弄无疑。

    绛月早就该明白:这厮外表清冷得跟谪仙似的,实则骨子里深藏恶劣。

    但醒神香确实缓解了瘴气之毒,她攥紧衣裙的手松了松,不禁问:“为何?”

    为何放过她?

    易子朔拂袖收起霁月,抬起眼帘,长睫下的双眸好似清静明澈的深潭。

    “只要你不作恶,我暂不会揭发你的身份。”

    他倒是心慈手软。

    殊不知只要趁此机会探一下她的经脉,便能发觉诸多异样。

    在世人眼里,蛇妖是为恶,而她夺其内丹疗伤又怎能被称为善?不过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罢了……人间所谓的善恶又该如何判定?

    在醒神香的庇护下,绛月很快跟上了队伍。

    穿过这片瘴气暗林之后,终于寻到了适合露宿的地方。

    这里的气息与外界无异,是林中少有的一方净土。

    草草铺完被褥后,陶婉婉近乎倒头就睡。

    绛月这一天也是身心俱疲,边躺着边遥望闪烁在枝头的漫天繁星,渐渐有了困意。

    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易子朔打算负责守夜。

    分明一路上就没见他歇息过,难道不晓得累么……真是精神好得直叫人嫉妒。

    同样“精神好”的还有傀儡门的二人。

    他们没那么多讲究,只在巨树上将就一晚,粗壮结实的树枝是天然的卧榻,承住两个人的分量绰绰有余。

    夜渐渐深了,于光古还未入睡,枝茬上的叶片宽大如扇,半遮住他的脸,露出的一双眼似在巡视周围,最后目光绕到了树下的一干人等。

    从高处俯视,每个人的举动都能观察得一清二楚。

    易子朔在为面前的篝火添柴,吕氏姐弟还在闲聊着什么,即便休憩也剑不离身………于光古的目光很快掠过他们,定在了陶婉婉身上。

    她把自己埋进被褥里呼呼大睡,丝毫没有在野外露宿的自觉,仿佛有天大的动静也吵不醒她。

    “这回糟了……”一旁的树枝上传来管焱的声音,他顺着于光古的视线望去,脸色极为难看,“那丫头是个凡人,你给她下咒指不定要出事!”

    这话在他心里憋一整天了,此刻才找到机会宣泄而出,口气难免不好。

    于光古先是警觉地瞥了一眼树下,确定无人听见后,又开启了密音结界。

    管焱才意识到自己冲动了,但已经没功夫顾得上那么多:“凡人的躯体哪承得住忘忧咒?她一路上昏昏沉沉,我都怕北岳那几个琢磨出不对劲来……”

    眼看要啰嗦个没完,于光古及时止住了他:“慌张什么?我早就告诫过你,遇事急躁不可取。”

    他摸出挂在腰间的那只铜铃,在管焱面前晃了晃:“你我都知道,给人下忘忧咒还需要法器配合,铃音一声,安魂入梦;铃音两声,催人忘忧。当时事发突然,这铃只摇了一下,也就是说,忘忧咒只下了一半,目前她不过有些嗜睡罢了,暂无大碍。”

    管焱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反应过来:“那她岂不是还会记起来?!”

    显然,陶婉婉能记起来这件事严重多了,管焱的眼里再度浮现出躁郁不安,一见于光古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禁朝他瞪去一眼:“要不是你当初非要在那炼偶灵,哪会有这么多事儿?”

    倒还怪上他了……于光古冷笑道:“师弟,你健忘的毛病也需改改,若真要追根溯源,难道不是因为你把上一个偶灵给早早损耗了,否则我怎会半路拘下雏蛇的魂魄?再说回来,若你在我专心施术时多警惕些四周,陶婉婉又怎么会撞见那一幕?”

    管焱气弱了几分:“但忘忧咒是你下的,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吧,帮她解了还是……”

    于光古打断他:“宗门的规矩你也忘了?傀儡之术的玄机不可被外人知晓。”

    “她一个凡人能看出什么玄机?”

    于光古简直要骂他愚笨:“她不会说与北岳的人听?更何况她双目通阴阳,你敢保证日后她不会拜入北岳门下?”

    管焱还有点担忧:“咱们这样瞒着,你就不怕得罪了北岳……”

    “怕?怕就不该踏上这条通天路。”

    所谓一不做二不休,忘忧咒迟早要下完的,但需要寻个好时机。

    夜已深,于光古捏了捏眉心,抬手撤去结界。

    “走一步看一步吧。”

    ……

    这一夜陶婉婉睡得死沉,隔天早上绛月喊了她三次都没醒,直到有一缕清冷的异香飘来,才迷糊地睁开双眼。

    紧接着,吕青柏的咋呼声响起:“咱们不还有清净符吗?师兄你怎舍得把霁月给请出来的?平时想瞧瞧模样都不行……”

    易子朔冷淡地扫他一眼:“怎么,给你用符箓?”

    “别啊!”吕青柏连忙改口,“还不知道今天会探多少层迷瘴呢,有一缕醒神香踏实多了,谁还用清净符啊!”

    看来已经在做临行准备了,陶婉婉揉揉眼强迫自己醒来,朝着流光四溢的碧叶猛吸一口“仙气”,顿时清爽了许多。

    从被褥中钻出来时,却见绛月绷着一张脸,丝毫没有放松。

    清气在鼻尖萦绕,绛月感到有一缕醒神香也被渡到了自己身上,再下意识望去,正好对上易子朔那双深邃的凤眼。

    她下一瞬便扭过头,连甩动的发丝都透着漠然不屑。

    呵,以为她会感激涕零么?多此一举。

    瘴木林里虽不见凶兽,但常年环绕的瘴气让人极易迷路。

    一行人不打算分开搜寻,除去易子朔他们探过的那几片林,剩下的地方不多,应当不难找到宝珠。

    休息一晚上,绛月的精神也好些了,终于能专心地观察四周。

    硕大的一座山林,目之所及皆为死寂,越往深处走,草木越是稀疏,她甚至在好几棵树上都瞥见了枯枝败叶。

    明明正处于果熟蒂落之时,整座瘴木林像是被抽空了,灵气干涸,难以生长。

    莫非是几百年间瘴气弥漫所致?

    绛月稍稍思量后,又打消了这一猜测。

    虽然瘴木林的环境恶劣,但瘴气始终无法侵蚀宝珠光华明耀的灵气,两者在同一块地界出奇和谐地共存了上千年。

    更何况林外还有两头石身巨兽镇守,方圆几里地的妖魔鬼怪自觉绕道而行。

    狻猊与辟邪的脾性她了解,除了守门一事,其他百无禁忌,有一两个胆敢来强食的,恐怕会被它们吞进肚子里去……

    在毫无收获的情况下,他们走走停停竟过去了一上午。

    连陶婉婉这样不知隐情的都瞧出不对劲,憋了许久后问:“那什么……宝珠,该不会被摘光了吧?”

    吕青柏边掸去肩头的落叶边摇头道:“这种缺德事只在当年各方势力争夺神仙芝时发生过,为的是断去后来人的前路。”

    而在今时今日,修士们去云雾山打的是斩妖除魔的旗号,可不得同仇敌忾,齐心协力吗?

    走在两人身后的于光古却笑了:“这世上人心难测,你怎知不会旧事重演?”

    “不至于吧!”吕青柏回头看他,“那都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如今这条路上哪还有什么稀罕宝贝值得抢的……”

    说到这吕青柏忽然一愣,只见于光古的眼神里别有深意,仿佛在问:真的没有吗?

    ……有,当然有。

    他竟是忘了,一晃过去九百多年,新的神仙芝早该长成,却一直杳无音讯,只怕一切因果缘由皆在云雾山。

    “千算万全,没算出还有人惦记着神仙芝。”

    于光古却有不同看法:“无论何时,仙家灵宝都引人追逐,虽然云雾山重现妖踪一事集结了众多仙门世家,但其中定有不少是为了神仙芝而来。”

    ——“那么你们又是为何而来?”

    这一问来自绛月,她似是随意提起,声音轻柔又透着些许好奇,很容易让人卸下防备。

    于光古发觉周围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他的语气谦和如常:“当年云雾山的惨状历历在目,身为修士应当以此为戒,行分内之事,不敢心存妄念。”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

    绛月只盯了他一会儿,便兴趣缺缺,终究没再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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