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上有东西？”许尘垂眸整理好衣服，又坐回椅子里。
“没有。”纪渊转身压下嘴角，暗自庆幸许尘没有再往下问，坐回驾驶座。
冷静了一会儿，纪渊开始在脑子里整理许尘刚刚说的话，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屁用没有。
他不知道的东西许尘也不知道，除了那个研究项目，许尘在有关公司的这件事上跟他也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不是那个诡异的八十千克原体，许尘现在不过就是一个长相格外年轻漂亮的普通奔三男人罢了。
纪渊如是对自己说。
他抬眼看过去，许尘正在端详自己右手的黑手套，神情严肃。
纪渊的视线停留在了他的垂下的眼睛上。许尘眼皮上恰到好处地落了窗外照来的一点天光，小小的一片，好像天神的一个吻。
纪渊突然发现自己也有点想效仿天神，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愚蠢的想法。
“嗯？它是不是变大了，”许尘似乎专注得没有察觉他的视线，语气竟然少见的有些急切，“你有探测仪吗？”
他隐约觉得这个恢复了大部分记忆的许尘变得比以前更有人气了，纪渊第一次看见他用这么在意的眼光注视某个东西。
到了口边的“有”打了个旋，纪渊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把探测仪给你。”
许尘不置可否地抬眼看过来，那只被阳光眷顾的眸子瞬间变得流光溢彩，暖融融得让纪渊感觉自己从中能看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纪渊的语气不禁缓和了下来：“你是什么时候，在哪认识我的？为什么我对你一点记忆也没有？”
“我什么时候说我认识你了？”许尘反问道。
纪渊不解：“那你当时为什么那么抗拒我？后来为什么又要救我？”
难道不是因为曾经在某时某地对我一见钟情，所以才不想被我亵渎，但是又不忍心看我被抓吗？
许尘勾唇笑了：“我解释过了，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纪渊的脑子空白了一瞬，哑然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表情有点蠢，清了一下嗓子，试探道：“咳……你现在还这么觉得？”
在我一言不合冲着你的脚腕开枪，动不动就诉诸暴力，还未经许可地动手动脚之后？
“不然呢？”他问的似乎是个很愚蠢的问题，许尘声音轻轻的，像拿一根羽毛在纪渊心尖尖上挠了一下。
他说完就笑着向纪渊伸出手：“探测仪。”
“……”纪渊的心脏不争气地开始在他胸腔里乱动，他故作镇定道，“我去给你拿。”
他转身去找被自己收起来的探测仪，听见许尘带着点好奇地问：“你裤子里是什么东西？”
纪渊猛地想起自己进来之前帮许尘抓了两把沙，不知为什么一阵心虚，含糊道：“原体把我吐出来的时候我摔进沙子里了，那个时候进了点吧。”
“我下次叫它动作温柔点……你给我买纸和笔了？”
“啊？”纪渊疑惑地转过头，看见许尘从自己外套的两边口袋里各摸出了两张纸和一支笔，联想到被裹在原体里面疾驰时路过的那家店，立刻明白了是谁做的小动作，趁着它现在只是手套，当即说，“啊对，我买的。”
许尘笑问：“我怎么不记得。”
纪渊一挥手：“你都变成那个大白球了你能记得什么。”
许尘：“……”
“奥，差点忘了，”纪渊摇了摇从柜子里找出来的探测仪，“之前被你弄坏了。”
“我？”许尘好笑地说，“什么时候？”
“你上次暴动的时候，”纪渊笑起来，“记得吗？你杀了二十来个人，在我的逃生舱外面摆成一圈，可猛了。”
许尘听到自己杀了二十来个人的表情并不惊讶，他从纪渊手里接过探测仪，看了两秒，就下了结论：“没坏，是里面的原体溜了。”
纪渊回忆起当时的景象，那个汉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想来原体应该是已经暴动了。
他朝探测仪努努嘴：“有办法修没？我就这一个。”
纪渊看着许尘把探测仪拿在自己右手上，似乎只是左右翻了翻，就说：“好了。”
纪渊：“啊？”
“放进去一只小的，应该能用了，”许尘说着拧开了开关。
蜂鸣声炸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报出：“检测到大型原体，初步判定结果为，八十，千克级。”
“涨了十斤？”纪渊有点傻眼，“你没感觉身体变沉重了吗？”
许尘看着自己的右手，摇头：“物理上我感觉不到它存在。它就像融进我的血液和骨头里了。”
纪渊心说你整个人加起来都没它重，何止是血液和骨头，怕是已经融进你整个人里面了。
他坐回驾驶座上，看着地下茫茫的沙漠就想起许尘带着他冲出万邦时的壮观景象，问道：“你怎么知道万邦的力场机器人都是原体驱动的？万一是电池的呢，我们不就困在里面了。”
纪渊没有多描述当时的具体情况，但许尘很快就理解了，解释说：“力场机器人原本就是公司的产品之一，现在所有绿洲都在用，万邦这种地方不可能例外，”
纪渊问：“那你有没有觉得来抓我的那群人很奇怪？”
许尘摇摇头：“没什么印象。”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在那之前发生的事，纪渊识相地不说话了。
纪渊心虚地没看许尘，眼神乱晃了几下，这才发现手臂上闪着蓝色荧光的通缉令不知何时又被黑色的纹身取代了，盘旋缠绕整个小臂。
他皱着眉盯了一会儿，确认不是自己出幻觉了，愈发感到奇怪。
许尘说：“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纹身，所以会出现一些反常情况。具体的功能因人而异，你的这个应该有屏蔽通缉令的作用。”
“那它刚才消失那一下，是失效了？”
“他们不会允许这项应用于几乎所有员工的技术出故障，如果是失效，它现在就不会出现在你手臂上了，”
许尘沉吟片刻，“也许是人为控制的。它详细的功能我不清楚，但是人为控制在技术上是可以实现的。我看见过很多内部人员会通过它的‘闪烁’进行一些很简短的信息交流，他们应该有一套自己的交流系统。”
纪渊：“你的意思是，有人想通过这个方式跟我‘交流’？为什么不能面对面交流？”
许尘：“内部使用这种方式的主要目的是提高效率和避免泄密，我这种安全区范围外的人就看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没告诉过你任何有关的东西？”
纪渊摇头，他想起了什么，随后问道：“进万邦的时候，你说公司的门和那扇门很像。你记得起来这个公司在什么地方吗？”
“你要去？”
纪渊一耸肩：“只是问问。”
许尘点了一下他的手臂，说：“我是七年前被绑进去的，不知道具体地址，只知道是个海岛。这座监狱也是在岛上吧？也许公司就在那。”
纪渊很坚决地否定了他：“不可能。”
“为什么？”
纪渊笃定道：“因为七年前那座岛上就是死谷国际监狱。”
许尘：“你有证据？”
“我有记忆，”纪渊顿了一下，“七年前我入的狱，我被关了两年。那里纯粹是监狱，很大一座监狱。”
许尘并没有被他说服：“你的记忆准确吗？”
被这么一问，纪渊忽然犹豫了。
他的记忆准确吗？
五年来，他无数次试图回想有关那两年监狱生活的细节，都失败了。他和那两年的记忆一直以来隔着一层说不清的迷雾，那座监狱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合理的猜测是那两年他在监狱里经历过什么创伤，大脑的保护机制让他对这段回忆进行了强制封闭。
可是创伤是什么？
五年了，纪渊都不知道，他的创伤是什么？
“也许是记错了。”许尘轻声说。
“怎么可能？”纪渊感到一阵坐立不安。
“你也说了，你问了很多人，没人知道这座监狱，”许尘还是坚持着这个说法，“也许你真的记错了。”
纪渊听出了一丝不对劲：“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许尘的回答很理性，“陈述一种可能性。”
“如果我那两年的记忆都是假的，根本不存在这个监狱？那我手臂上的通缉令是什么？”纪渊理性不下来，躁动不安的引线被点燃，他的语气带了点刺。
“别激动，我不是这个意思，”许尘抬手把探测仪抛回给他，话锋一转，“你如果真的好奇，我可以帮你一起找找看。”
纪渊：“找什么？”
“死谷。”
这两个字给纪渊带来了一股陈旧而冰冷的窒息感，好像被泡在了福尔马林里，他的内心有些暴躁：“我找了五年了，什么都找不到。况且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找到了又能怎么样，”许尘轻轻地重复了一遍，随后略带凉意的声音说，
“找到了你才有机会活下去，不然你这辈子都会生活在惶惶不安中。”
纪渊问：“我去找他们不是自投罗网吗？”
“你理解错了。我不是要你去找公司，是要你去找记忆，”许尘说，“公司不一定在那里，就算在，他们也不会杀你。”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纪渊被他说得有点混乱，脑袋里有一根筋不停发疼，“你不是权限小得连公司名字都不知道吗？”
“从我高烧醒过来，到现在，没有他们的人过来。他们如果想杀你，效率不会这么低，”许尘直言道，他点着纪渊的手臂，“想屏蔽那个通缉令也有更加一劳永逸的办法。但他们没有这么做。他们给你纹了有通讯功能的纹身，却没告诉你任何和通讯有关的东西。”
“所以？”
许尘语速很慢，一边捻着手指，一边说：“你签订合同之后不久，有人在这个纹身上动了手脚。目的未知。这个人，或者这一群人，现在想向你传达什么信息，但你接收不到。这个信息很重要，他们不希望被任何无关的人知道。他们甚至需要为此杀一个无辜的老人。如果他们没能达到目的，一定还会再来。”
许尘的话音似乎也和原体的自然温度一样，微微泛凉，平稳的音调就像沙漠里难得舒适的晚风，似乎连节奏都特地调成了纪渊喜欢的样子。
讨论着生死存亡的问题，可纪渊有几秒却听得出了神，大脑变成了贪婪吮吸着花蜜的蝴蝶，不知觉地就沉溺在每一个音节里。
许尘说完后好几秒，纪渊才问：“那怎么办？”
“我不知道，但至少不能坐以待毙，等着他们再来找你吧？你似乎有一段记忆是模糊的，或许它能告诉你什么。如果可以身临其境，你说不定能想起来，”停顿片刻，许尘轻笑一声，“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要是他们又来了，不要想着救我，带着你的妹妹逃。我的性命无所谓。”
“你的性命无所谓？”纪渊慢半拍地想起寄生在许尘身上的八十千克原体，“我以为它不会……”
“没有人知道它会不会杀我，也没有人知道我能承受的极限是多少。你是原体猎人，就应该知道我下一秒就可能死，”许尘的声音冷静，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我还活着要归因于无数个我还不能理解的巧合。”
纪渊感到一阵无力，他想说“也有活下来的可能”，可一想到阿七，一想到无一生还的宿主案例，他就说不出来了，最后只低声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许尘静默了很久，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随后他笑问：“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纪渊挑眉：“真话。”
“因为这是意义。”
空荡的舱室内有极微弱的回音，把许尘一句轻缓的话音回荡得有些沉重。
纪渊懵了：“意义？什么意思？”
许尘低声说：“我没法向你解释，抱歉。”
纪渊用探究的目光看向许尘。
他看到那双眼睛和被他拿枪指着时别无二致，就知道自己再怎么都得不到许尘的一句解释了，于是转而问：“那假话呢？”
“你不会喜欢的。”许尘说。
纪渊越发好奇：“你不告诉我怎么知道我喜不喜欢？”
“你先回答我，”许尘转开了话题，“如果我能带你找到死谷，你去吗？”
纪渊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床上晃着脚的星子，半晌后，他说：“去，照你说的我当然得去。但是怎么找？”
许尘问：“你的燃料够吗？”
纪渊：“要看去哪，远的话不太够。昨晚加进去的都是些劣质货，我估计撑不了太久。”
许尘：“那立马降落，走陆路消耗少一些。我身上的原体得省着，到海上更需要。降落后先到离这里最近的绿洲去，想办法买够燃料，然后开去海边。”
纪渊打断道：“你说过你不知道具体位置。”
“是的。但我知道是一座海岛，在太平洋上。”
纪渊理解了两秒，下巴差点掉了：“你的意思是要我把逃生舱开到太平洋上去一个个地毯式搜索？”
“不需要，那座岛上存在巨量的原体，我很远就可以感觉到。”
“巨量的原体？等等，”纪渊忽然想起前天在酒馆听到的一则新闻，他立马吩咐十一，“十一，去查最近的新闻，关键词是原体，岛屿，监狱旧……”
他话音未完，虚拟屏上就弹出了几则新闻，
纪渊把它放大到整个屏幕，快速地浏览起来，很快在一篇官方报道里找到了那两个字——
死谷。
新闻最底部还挂了一个网址，表示考察队人手告急，欢迎已登记的原体猎人积极报名，报酬优厚。
新闻里很明确地指出了这座岛的经纬度，纪渊把虚拟屏转向许尘：“得来全不费工夫。国家打算派人上去挖，那岛估计已经封起来了。打算怎么着，硬闯禁地？”
许尘笑问：“你不是原体猎人吗？公司连个登记好的假身份都没给你？”
“给是给了……”纪渊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嵌入个人终端的皮肤，隔了几秒才意识到许尘在说什么，表情有点开裂，“不是，你要我一个通缉犯去找应聘？”
“你和公司签好合同的一刻起就是原体猎人。”
许尘的语气让纪渊想起了他的“好人论”，不禁问：“你就那么笃定我是个‘好人’，不好奇我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才会进这种监狱？”
许尘停了几秒，只是说：“不重要，我对你的过往经历没兴趣。”
第一次被人说“没兴趣”的纪渊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好，我去报名，那你呢？”
许尘提醒：“我当过相关重要项目的总师，查得到档案。”
纪渊一点头，利落地答应了：“十一，降落，我们开去最近的绿洲。”
他留意到许尘似乎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原本一直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松开了，放到了两侧的扶手上。
纪渊这才想起被许尘岔开的话题，笑道：“问题都回答完了，现在可以告诉我假话是什么了吧？”
逃生舱在下降的过程中略微倾斜，阳光倾洒而入，在许尘身上描出一圈柔软温和的金渐层。
他转头看过来的眼神带着某种纪渊无法分辨的情感，有一瞬间一切都在过分侵入的阳光下变成了纯粹的金黄和亮白。
晕眩，刺目，虚幻不清。
纪渊伸手半遮住眼睛。
后来的一周他总是在想，如果当初他没有遮上眼睛，是不是就能搞清楚许尘到底有没有骗他。
因为下一秒他听见了许尘清晰的，柔和的，近乎真挚的声音。
他说了三个字——
“我爱你。”
晚上，纪渊平躺在被窝里，偏头向外看，掰着手指数星星时，一点都不想承认。
他因为这句不知所谓的假话失眠了。
“没有。”纪渊转身压下嘴角，暗自庆幸许尘没有再往下问，坐回驾驶座。
冷静了一会儿，纪渊开始在脑子里整理许尘刚刚说的话，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屁用没有。
他不知道的东西许尘也不知道，除了那个研究项目，许尘在有关公司的这件事上跟他也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不是那个诡异的八十千克原体，许尘现在不过就是一个长相格外年轻漂亮的普通奔三男人罢了。
纪渊如是对自己说。
他抬眼看过去，许尘正在端详自己右手的黑手套，神情严肃。
纪渊的视线停留在了他的垂下的眼睛上。许尘眼皮上恰到好处地落了窗外照来的一点天光，小小的一片，好像天神的一个吻。
纪渊突然发现自己也有点想效仿天神，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愚蠢的想法。
“嗯？它是不是变大了，”许尘似乎专注得没有察觉他的视线，语气竟然少见的有些急切，“你有探测仪吗？”
他隐约觉得这个恢复了大部分记忆的许尘变得比以前更有人气了，纪渊第一次看见他用这么在意的眼光注视某个东西。
到了口边的“有”打了个旋，纪渊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把探测仪给你。”
许尘不置可否地抬眼看过来，那只被阳光眷顾的眸子瞬间变得流光溢彩，暖融融得让纪渊感觉自己从中能看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纪渊的语气不禁缓和了下来：“你是什么时候，在哪认识我的？为什么我对你一点记忆也没有？”
“我什么时候说我认识你了？”许尘反问道。
纪渊不解：“那你当时为什么那么抗拒我？后来为什么又要救我？”
难道不是因为曾经在某时某地对我一见钟情，所以才不想被我亵渎，但是又不忍心看我被抓吗？
许尘勾唇笑了：“我解释过了，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纪渊的脑子空白了一瞬，哑然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表情有点蠢，清了一下嗓子，试探道：“咳……你现在还这么觉得？”
在我一言不合冲着你的脚腕开枪，动不动就诉诸暴力，还未经许可地动手动脚之后？
“不然呢？”他问的似乎是个很愚蠢的问题，许尘声音轻轻的，像拿一根羽毛在纪渊心尖尖上挠了一下。
他说完就笑着向纪渊伸出手：“探测仪。”
“……”纪渊的心脏不争气地开始在他胸腔里乱动，他故作镇定道，“我去给你拿。”
他转身去找被自己收起来的探测仪，听见许尘带着点好奇地问：“你裤子里是什么东西？”
纪渊猛地想起自己进来之前帮许尘抓了两把沙，不知为什么一阵心虚，含糊道：“原体把我吐出来的时候我摔进沙子里了，那个时候进了点吧。”
“我下次叫它动作温柔点……你给我买纸和笔了？”
“啊？”纪渊疑惑地转过头，看见许尘从自己外套的两边口袋里各摸出了两张纸和一支笔，联想到被裹在原体里面疾驰时路过的那家店，立刻明白了是谁做的小动作，趁着它现在只是手套，当即说，“啊对，我买的。”
许尘笑问：“我怎么不记得。”
纪渊一挥手：“你都变成那个大白球了你能记得什么。”
许尘：“……”
“奥，差点忘了，”纪渊摇了摇从柜子里找出来的探测仪，“之前被你弄坏了。”
“我？”许尘好笑地说，“什么时候？”
“你上次暴动的时候，”纪渊笑起来，“记得吗？你杀了二十来个人，在我的逃生舱外面摆成一圈，可猛了。”
许尘听到自己杀了二十来个人的表情并不惊讶，他从纪渊手里接过探测仪，看了两秒，就下了结论：“没坏，是里面的原体溜了。”
纪渊回忆起当时的景象，那个汉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想来原体应该是已经暴动了。
他朝探测仪努努嘴：“有办法修没？我就这一个。”
纪渊看着许尘把探测仪拿在自己右手上，似乎只是左右翻了翻，就说：“好了。”
纪渊：“啊？”
“放进去一只小的，应该能用了，”许尘说着拧开了开关。
蜂鸣声炸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报出：“检测到大型原体，初步判定结果为，八十，千克级。”
“涨了十斤？”纪渊有点傻眼，“你没感觉身体变沉重了吗？”
许尘看着自己的右手，摇头：“物理上我感觉不到它存在。它就像融进我的血液和骨头里了。”
纪渊心说你整个人加起来都没它重，何止是血液和骨头，怕是已经融进你整个人里面了。
他坐回驾驶座上，看着地下茫茫的沙漠就想起许尘带着他冲出万邦时的壮观景象，问道：“你怎么知道万邦的力场机器人都是原体驱动的？万一是电池的呢，我们不就困在里面了。”
纪渊没有多描述当时的具体情况，但许尘很快就理解了，解释说：“力场机器人原本就是公司的产品之一，现在所有绿洲都在用，万邦这种地方不可能例外，”
纪渊问：“那你有没有觉得来抓我的那群人很奇怪？”
许尘摇摇头：“没什么印象。”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在那之前发生的事，纪渊识相地不说话了。
纪渊心虚地没看许尘，眼神乱晃了几下，这才发现手臂上闪着蓝色荧光的通缉令不知何时又被黑色的纹身取代了，盘旋缠绕整个小臂。
他皱着眉盯了一会儿，确认不是自己出幻觉了，愈发感到奇怪。
许尘说：“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纹身，所以会出现一些反常情况。具体的功能因人而异，你的这个应该有屏蔽通缉令的作用。”
“那它刚才消失那一下，是失效了？”
“他们不会允许这项应用于几乎所有员工的技术出故障，如果是失效，它现在就不会出现在你手臂上了，”
许尘沉吟片刻，“也许是人为控制的。它详细的功能我不清楚，但是人为控制在技术上是可以实现的。我看见过很多内部人员会通过它的‘闪烁’进行一些很简短的信息交流，他们应该有一套自己的交流系统。”
纪渊：“你的意思是，有人想通过这个方式跟我‘交流’？为什么不能面对面交流？”
许尘：“内部使用这种方式的主要目的是提高效率和避免泄密，我这种安全区范围外的人就看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没告诉过你任何有关的东西？”
纪渊摇头，他想起了什么，随后问道：“进万邦的时候，你说公司的门和那扇门很像。你记得起来这个公司在什么地方吗？”
“你要去？”
纪渊一耸肩：“只是问问。”
许尘点了一下他的手臂，说：“我是七年前被绑进去的，不知道具体地址，只知道是个海岛。这座监狱也是在岛上吧？也许公司就在那。”
纪渊很坚决地否定了他：“不可能。”
“为什么？”
纪渊笃定道：“因为七年前那座岛上就是死谷国际监狱。”
许尘：“你有证据？”
“我有记忆，”纪渊顿了一下，“七年前我入的狱，我被关了两年。那里纯粹是监狱，很大一座监狱。”
许尘并没有被他说服：“你的记忆准确吗？”
被这么一问，纪渊忽然犹豫了。
他的记忆准确吗？
五年来，他无数次试图回想有关那两年监狱生活的细节，都失败了。他和那两年的记忆一直以来隔着一层说不清的迷雾，那座监狱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合理的猜测是那两年他在监狱里经历过什么创伤，大脑的保护机制让他对这段回忆进行了强制封闭。
可是创伤是什么？
五年了，纪渊都不知道，他的创伤是什么？
“也许是记错了。”许尘轻声说。
“怎么可能？”纪渊感到一阵坐立不安。
“你也说了，你问了很多人，没人知道这座监狱，”许尘还是坚持着这个说法，“也许你真的记错了。”
纪渊听出了一丝不对劲：“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许尘的回答很理性，“陈述一种可能性。”
“如果我那两年的记忆都是假的，根本不存在这个监狱？那我手臂上的通缉令是什么？”纪渊理性不下来，躁动不安的引线被点燃，他的语气带了点刺。
“别激动，我不是这个意思，”许尘抬手把探测仪抛回给他，话锋一转，“你如果真的好奇，我可以帮你一起找找看。”
纪渊：“找什么？”
“死谷。”
这两个字给纪渊带来了一股陈旧而冰冷的窒息感，好像被泡在了福尔马林里，他的内心有些暴躁：“我找了五年了，什么都找不到。况且就算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找到了又能怎么样，”许尘轻轻地重复了一遍，随后略带凉意的声音说，
“找到了你才有机会活下去，不然你这辈子都会生活在惶惶不安中。”
纪渊问：“我去找他们不是自投罗网吗？”
“你理解错了。我不是要你去找公司，是要你去找记忆，”许尘说，“公司不一定在那里，就算在，他们也不会杀你。”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纪渊被他说得有点混乱，脑袋里有一根筋不停发疼，“你不是权限小得连公司名字都不知道吗？”
“从我高烧醒过来，到现在，没有他们的人过来。他们如果想杀你，效率不会这么低，”许尘直言道，他点着纪渊的手臂，“想屏蔽那个通缉令也有更加一劳永逸的办法。但他们没有这么做。他们给你纹了有通讯功能的纹身，却没告诉你任何和通讯有关的东西。”
“所以？”
许尘语速很慢，一边捻着手指，一边说：“你签订合同之后不久，有人在这个纹身上动了手脚。目的未知。这个人，或者这一群人，现在想向你传达什么信息，但你接收不到。这个信息很重要，他们不希望被任何无关的人知道。他们甚至需要为此杀一个无辜的老人。如果他们没能达到目的，一定还会再来。”
许尘的话音似乎也和原体的自然温度一样，微微泛凉，平稳的音调就像沙漠里难得舒适的晚风，似乎连节奏都特地调成了纪渊喜欢的样子。
讨论着生死存亡的问题，可纪渊有几秒却听得出了神，大脑变成了贪婪吮吸着花蜜的蝴蝶，不知觉地就沉溺在每一个音节里。
许尘说完后好几秒，纪渊才问：“那怎么办？”
“我不知道，但至少不能坐以待毙，等着他们再来找你吧？你似乎有一段记忆是模糊的，或许它能告诉你什么。如果可以身临其境，你说不定能想起来，”停顿片刻，许尘轻笑一声，“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要是他们又来了，不要想着救我，带着你的妹妹逃。我的性命无所谓。”
“你的性命无所谓？”纪渊慢半拍地想起寄生在许尘身上的八十千克原体，“我以为它不会……”
“没有人知道它会不会杀我，也没有人知道我能承受的极限是多少。你是原体猎人，就应该知道我下一秒就可能死，”许尘的声音冷静，好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我还活着要归因于无数个我还不能理解的巧合。”
纪渊感到一阵无力，他想说“也有活下来的可能”，可一想到阿七，一想到无一生还的宿主案例，他就说不出来了，最后只低声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许尘静默了很久，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随后他笑问：“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纪渊挑眉：“真话。”
“因为这是意义。”
空荡的舱室内有极微弱的回音，把许尘一句轻缓的话音回荡得有些沉重。
纪渊懵了：“意义？什么意思？”
许尘低声说：“我没法向你解释，抱歉。”
纪渊用探究的目光看向许尘。
他看到那双眼睛和被他拿枪指着时别无二致，就知道自己再怎么都得不到许尘的一句解释了，于是转而问：“那假话呢？”
“你不会喜欢的。”许尘说。
纪渊越发好奇：“你不告诉我怎么知道我喜不喜欢？”
“你先回答我，”许尘转开了话题，“如果我能带你找到死谷，你去吗？”
纪渊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床上晃着脚的星子，半晌后，他说：“去，照你说的我当然得去。但是怎么找？”
许尘问：“你的燃料够吗？”
纪渊：“要看去哪，远的话不太够。昨晚加进去的都是些劣质货，我估计撑不了太久。”
许尘：“那立马降落，走陆路消耗少一些。我身上的原体得省着，到海上更需要。降落后先到离这里最近的绿洲去，想办法买够燃料，然后开去海边。”
纪渊打断道：“你说过你不知道具体位置。”
“是的。但我知道是一座海岛，在太平洋上。”
纪渊理解了两秒，下巴差点掉了：“你的意思是要我把逃生舱开到太平洋上去一个个地毯式搜索？”
“不需要，那座岛上存在巨量的原体，我很远就可以感觉到。”
“巨量的原体？等等，”纪渊忽然想起前天在酒馆听到的一则新闻，他立马吩咐十一，“十一，去查最近的新闻，关键词是原体，岛屿，监狱旧……”
他话音未完，虚拟屏上就弹出了几则新闻，
纪渊把它放大到整个屏幕，快速地浏览起来，很快在一篇官方报道里找到了那两个字——
死谷。
新闻最底部还挂了一个网址，表示考察队人手告急，欢迎已登记的原体猎人积极报名，报酬优厚。
新闻里很明确地指出了这座岛的经纬度，纪渊把虚拟屏转向许尘：“得来全不费工夫。国家打算派人上去挖，那岛估计已经封起来了。打算怎么着，硬闯禁地？”
许尘笑问：“你不是原体猎人吗？公司连个登记好的假身份都没给你？”
“给是给了……”纪渊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嵌入个人终端的皮肤，隔了几秒才意识到许尘在说什么，表情有点开裂，“不是，你要我一个通缉犯去找应聘？”
“你和公司签好合同的一刻起就是原体猎人。”
许尘的语气让纪渊想起了他的“好人论”，不禁问：“你就那么笃定我是个‘好人’，不好奇我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才会进这种监狱？”
许尘停了几秒，只是说：“不重要，我对你的过往经历没兴趣。”
第一次被人说“没兴趣”的纪渊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好，我去报名，那你呢？”
许尘提醒：“我当过相关重要项目的总师，查得到档案。”
纪渊一点头，利落地答应了：“十一，降落，我们开去最近的绿洲。”
他留意到许尘似乎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原本一直交握在一起的双手松开了，放到了两侧的扶手上。
纪渊这才想起被许尘岔开的话题，笑道：“问题都回答完了，现在可以告诉我假话是什么了吧？”
逃生舱在下降的过程中略微倾斜，阳光倾洒而入，在许尘身上描出一圈柔软温和的金渐层。
他转头看过来的眼神带着某种纪渊无法分辨的情感，有一瞬间一切都在过分侵入的阳光下变成了纯粹的金黄和亮白。
晕眩，刺目，虚幻不清。
纪渊伸手半遮住眼睛。
后来的一周他总是在想，如果当初他没有遮上眼睛，是不是就能搞清楚许尘到底有没有骗他。
因为下一秒他听见了许尘清晰的，柔和的，近乎真挚的声音。
他说了三个字——
“我爱你。”
晚上，纪渊平躺在被窝里，偏头向外看，掰着手指数星星时，一点都不想承认。
他因为这句不知所谓的假话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