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鸣午睡醒来,仍旧觉得有些乏力,他暗暗叹气,他的身体比他以为的还要差。眼下别说没怀上身孕了,便是真怀上了,他也要担心这么虚弱的身体究竟能不能平安诞育。

    他撑着身体坐在六柱架子床上,可是气血不足,脑袋迷迷糊糊,眼睛无神而虚散,盯着床边的屏风发愁,却根本看不清楚那屏风究竟是什么画图。这屏风是在房中已久的,他就是闭上眼睛也知道画的是什么图案,索性也就不去用力看。

    颜可心就是这个时间带着那小男儿进来请安的。

    因为带了新的男儿过来,颜可心有些心虚,没敢直接进房,站在房门前小声向梁子鸣的贴身侍儿说话,请求侍儿入内传达。

    梁子鸣听见侍儿奏禀,“侧君带了个面生的男儿求见正君。”也没有多想,开口传宣:“请他进来。”

    颜可心带着人进来,先瞧见的便是梁子鸣的虚弱。

    他心里吃了一惊,一步抢上前去,伸手便扶住梁子鸣的胳膊,胆战心惊地查看梁子鸣的状态,他这几天都没过来给梁子鸣请安,梁子鸣的精气神明显比进宫赴宴那天更差了。

    “正君哥哥可是累着了?瞧着气色不好。”颜可心这话倒是由衷之言,不管怎么说,梁子鸣这几年没有故意克扣过他的衣食用度,他也没有同梁子鸣正面起过冲突。此时瞧着梁子鸣这般模样,他心里也不落忍。

    “无妨,我方才睡了一会儿,这是刚醒。”梁子鸣不欲让颜可心担心,给了他一个虚弱却温和的笑,那笑颜看在颜可心眼里,只觉心头一酸。

    颜可心往四周看看,见靠墙的桌案上放着侍儿们备好的参茶,便走过去给梁子鸣端了过来,“正君哥哥用茶。”

    颜可心嫁进来这几年,梁子鸣也有虚弱憔悴的时候,每次遇到这种情形,侍儿们便奉上一杯参茶,梁子鸣服用过,精神就会好转。此时颜可心记起这一点,便主动做了侍儿的差事。

    梁子鸣从颜可心手上接过已经放得温度正好的参茶缓缓饮尽,头脑慢慢清明起来。

    “弟弟可是有事?”见颜可心对他很是关切,梁子鸣的态度也就足够和善,这让颜可心越发大胆起来。

    颜可心已经同那小男儿套好的说辞讲给梁子鸣听,“哥哥,他叫云雪,与弟弟是同乡,他家里母父吃了官司,急需一笔银子,他小人家拿不出银子,就想着给富贵人家做个小郎,弟弟知道了,给他出了银子渡了难关,他心里过意不去,情愿到弟弟身边做个端茶倒水的侍儿。弟弟倒也不缺侍儿,只是与他是同乡,想着能一起说说家乡事也挺好的,过阵子再给他谋个出路也就罢了。弟弟恳求正君哥哥让他在府里暂时住上一阵子。”

    他这话说得不急不缓,语调很柔和,脸上的笑容也很真诚,而且所说的大都是男儿和那个歌舞师傅告诉他的,并非全是谎言。

    梁子鸣听了,便向那个自进来之后就一直侍立在一旁低头不语的小男儿。

    这小男儿眼下已经换了一身柳府的仆侍装。这仆侍装是土黄色的,因不是量身定做,其实不大合体,他穿起来宽宽大大,又没有特意去找腰带,腰腹部分飘飘的,瞧着倒有些水桶腰的意思,这完全遮盖住了他那苗条韵致的身段。

    头上裹了块土黄色的头巾,这头巾也是柳府仆侍们常戴的,戴在他的脑袋上也多少有些显大,把一头乌黑如瀑布的秀发全藏了起来。

    他又低低地垂着头,就连感知到梁子鸣的视线,都不敢把头抬起来,这幅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样子很好地梁子鸣忽视了他那其实颇为出众的容貌。

    梁子鸣没有多加猜测颜可心的意图,只问这小男儿道:“你几岁了,原来是在哪里做事的?你母亲叫什么?她吃了什么官司?”

    那小男儿听他问话,这才屈膝见礼,态度很是恭敬,话说得也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奴家见过相国正君,正君万福金安。奴家叫云雪,今年十九岁,奴家家住东境阑州赤玉县昙花里,与颜公子同县不同里。奴家母亲叫云小菜,是个在乡里挑着担子卖四方货的,因为所卖货品发了霉,与州里的豪绅起了口角,那豪绅不依不饶,把母亲告到了县衙,非要母亲赔她五十两银子不可。奴家原来在太乐坊做事,一个月才五钱银子,哪里拿得出五十两?多亏了颜公子看在同乡的份上替奴家出了银子,奴家愿意不要月钱服侍公子以做报答,恳求相国正君成全奴家。”

    云小菜这名字一听就是个穷苦百姓,梁子鸣暗暗记下,有名字有住址,好查得很。

    “既这么着,你先在侧君身边服侍,侧君身边侍儿不多,你过去做个洒扫侍儿,以后有了新的前程,想走的话说跟侧君和本正君说一声,也就准你走了。”

    梁子鸣慨然发话,没有过多为难,只嘱咐颜可心道:“家里的规矩弟弟慢慢告诉他,被褥床铺都用家里的,至于他住哪,弟弟看着安排就好。”

    颜可心赶忙应下,又命这云雪谢过正君。云雪仍旧是方才的模样,没有特别的感激,也没有什么不情愿,“奴家谢过正君,正君人善心慈,奴家感念不尽。”

    梁子鸣挥手让人下去,不过是收留个侍儿罢了,世家豪门这种事多如牛毛,他用不着这小侍儿怎么样感激他。他只需让人去查一下,确保这小侍儿当真身家清白,没有别的问题就可以了。

    这不过是小事,梁子鸣在颜可心带着云雪离开之后,便打发贴身侍儿告诉前院伺候的婢女,去查这个云雪的底细。之后他又倚在靠枕上休息了一会儿,觉得体力有所恢复,就披衣下床,往后院去看视女儿柳瑾瑜。

    “父亲,”小姐柳瑾瑜正独自背书,瞧见父亲过来很是欢喜。

    梁子鸣走过去,很是慈爱地摸摸女儿的小脑瓜,询问她:“今个儿父亲忙,没空管我女,瑜儿午膳用得好么?”

    柳瑾瑜扬起小脸,很庄重地回答她:“孩儿午膳用得很好,父亲不用担心。”

    梁子鸣点点头,眼睛落在女儿正在背的书册上,他坐在桌案前的椅子上,开始查看女儿今日背诵的情况。

    柳瑾瑜很是聪明,小小年龄便可以做到过目不忘,背诵书册压根儿难不住她。梁子鸣却也不只是让女儿背诵,他还负责讲解。女儿背完了,他便细细地给女儿讲上一遍这段文字的微言大义。讲完之后,他再次询问女儿,让女儿发表意见,并且耐心听取女儿的见解。他是很鼓励女儿畅所欲言的,哪怕柳瑾瑜的观点再幼稚,言论再不妥,他也不会嘲笑女儿,更不会轻易批评女儿。

    在他看来,女儿作为柳家嗣女,将来必是要在朝中做官的,能够有独立的见解并且坚持自己的见解,不人云亦云不随波逐流,才能成为领袖一代精英的卓越人才。

    柳瑾瑜年龄虽小,在父亲的这种平等友善的态度引领下,也很能够发挥出自己的光彩。她不慌不忙地讲出自己对这段文字的看法,还能够同父亲做简单的探讨。

    梁子鸣听着女儿用稚嫩的同音表述颇有见底的看法,心里头很是满意。

    想着翌日便是端午节,一天之中都是节庆安排,女儿明日难以读书,梁子鸣便又给柳瑾瑜讲了一段新的书。他逐字逐句地讲解完,又领着女儿诵读了一遍,如此便到晚膳时分了。

    他仍旧没什么用膳的意思,但老管家派人告知了厨房,给他做了养胃的软粥,他不好拂其意,也就带着女儿回前院正房中,多少用了一些。

    等把晚膳用过,几个管事的仆侍又进来奏禀家务,他逐个处理了,看时辰到了戌时三刻,他正准备督促女儿背今日新讲的书,柳笙就回来了。

    “妻主今个儿回来得倒早,子鸣还以为妻主要到亥正才能回来呢。”梁子鸣上前迎接柳笙,随口询问妻主。他多少有些意外,毕竟明帝伤了腿,不能正常上朝,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他妻主一个人肩上,他根本没敢指望她能早点回来。

    柳笙看了一眼女儿,“瑜儿回房去吧,明个儿过节,今晚自己玩一会儿,不用过于辛苦。”

    “孩儿知道啦,谢谢娘亲。”柳瑾瑜得了母亲这个可以自己玩一晚上的首肯,一双酷似颜可心的大眼睛霎那间光华闪烁。显然爱玩是小女娃的天性,柳瑾瑜便是再老成,也终究只是个小娃。

    梁子鸣见了,倒也不好说妻主宠纵女儿,毕竟柳瑾瑜平日里很用功,偶尔轻松一晚,也无妨的,小娃读书也要张弛有度。他亲自牵着女儿的手,把柳瑾瑜送回后院。

    等他再返回房中的时候,柳笙已经自己去了官服官帽,只着了一身浅绯色的中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手上拿着一个小锦盒。

    “妻主?”柳笙听见他进来,仍旧没有睁眼,显然是困乏得很,只对他言道:“我已经让人打好了热水,子鸣进去洗沐吧。”

    “妻主手里拿的什么?”梁子鸣只觉这事情进展得有点快,他心里多少有些慌。

    柳笙并不打算解释,只用比方才更加柔和的声音再次请自家正君去洗沐:“子鸣没什么事的话,去洗沐,嗯?”

    虽然她的声音极为温柔,语调也是与人商量的意思,但是做了多年的丞相,身上自有气场,尤其在她想要做成一件事的时候,身上会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强大的力量,这力量是如此的绵韧,虽然一点都不霸道,却不容人拒绝。

    梁子鸣贤惠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柳笙把洗沐过后四肢无力的梁子鸣从浴室中抱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锦被中。而后她并不急着做什么,先去把房门闩好,再把窗户也关上,最后把床前的帷帐放了下来,又看了一眼房间,吹灭了多余的灯火,只留床尾的一枝红烛,她这才甩掉鞋子进入帷帐。

    “妻主,唔。”柳笙的动作并不算粗鲁,可是梁子鸣仍旧觉得辛苦。

    “鸣儿,很痛苦吗?”柳笙一下子就慌了,很紧张地看着他,仔细观察他的状态。

    梁子鸣无法回答,他的身体很弱,对痛苦的承受力也弱于常人。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他脸上的血色越来越多,可是额头上的汗水与眼角的泪水也不示弱地冒出来,它们汇合在一起,打湿了他的鬓发,浸润了脖颈下的枕头。

    柳笙不确定了,虽说这块磁玉是她花了十两金子才买到的,十分稀有,来太医也再三保证一定会有效果并且不至于伤害了正君的身体,可是如果这疗愈的过程让梁子鸣痛苦不堪,那么她想她还是选择放弃吧。

    比起拥有一个具有她和梁子鸣血脉联系的女儿,她更想让梁子鸣平平安安无痛无灾。

    她的子鸣啊,少年相伴到如今,她怎么忍心让他遭受苦难?

    “鸣儿,算了吧,我不想你这么难受。”柳笙再次亲吻梁子鸣,吻他比方才热了许多的脸颊,吻他汗津津的额头,吻他满是泪水的双眼,话说得干脆利落。

    “不,妻主,子鸣还能坚持。”梁子鸣按住她的手,不许她把磁玉拿出来。

    “鸣儿!什么都不如你的身体重要!”柳笙不肯同意,她没说什么重话,可是语气里的否决意味非常明显,梁子鸣自然是听得出来的,但他想到岳父已经在供奉小金人了,便决定咬牙坚持。

    “妻主,鸣儿真的还好。”他仰望着她,把胳膊伸向她,脸上的笑容虚弱而坚定。他想他是懂她的,她今日必是思量了好久才下了决心的,不然的话也不会在一开始那么确定地催他去洗沐。

    既然他和她都想要坚持,那么这点痛苦算什么呢?

    柳笙没有说话,只是谨慎地坐在一边打量他,再次观察他的状态。他的确比开始的时候好了一点点。

    这下柳笙也不想后退了,柳笙激动地一拍床榻,来太医诚不欺我!她再次亲吻梁子鸣温热的双唇,声音带着一点显而易见的颤抖和更多不易察觉的憧憬,“鸣儿,如果实在受不了,你就讲,如果还能坚持,那妻主就陪你。”

    其实她能陪他什么呢?痛苦是他在承受,这痛楚也并非是她施加给他的,她无法替代他承受丝毫,顶多心里难过罢了。

    但梁子鸣与她心意相通,不欲让她难过,便尽力做出轻松的表情来,甚至主动回吻她。

    许是注意力被转移了,也许是这磁玉确实有效果,这一晚他们的缠绵时间远远久于平时,以至于次日早上,端午佳节,妻夫二人双双起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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