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理智告诉柳笙,需要再等一等,等征兆更加明显才请太医入府诊脉,然而这样苦盼多年的喜讯一朝变成现实,她如何能够按捺得住心头的狂喜。

    整整一夜激动得没有睡着,又不敢翻来覆去,甚至连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就怕影响梁子鸣睡眠,只能一个人睁着眼睛暗暗欢喜,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却又不得不去上朝,出门之前交待管家,千万千万不能让正君劳累,有什么事都等她中午回来再理会。

    管家虽然不懂得她为何忽然这么说,却也跟着谨慎起来,这日果然约束着下人,任何事都不往梁子鸣跟前报送。梁子鸣夜里承恩,早上越发嗜睡,直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用过早膳,没有管事的奏禀家事,他便想起来柳笙的嘱咐,命贴身侍儿检点首饰匣子,要给那云雪备办一份嫁妆。

    他和柳笙一向倡导节俭,但妻夫两个的收入并不少,他有嫁妆,柳笙官拜右相,又在姚天一统之战中立下大功,朝廷前后给了无数赏赐,妻夫两个光论银钱财富也在凰朝属于前列。

    他盘算了一下,从上了锁的银票柜子里,拿了五张一百两的银票出来。又命侍儿拣一条金项链、一条珍珠项链,一对金镯子一对玉镯子,一个金丝发冠,两个金簪子,两个玉簪子,外加一个玉佩,两个镶宝石的金戒指出来。

    两个侍儿依令将首饰拣好,放在一个大锦盒中,又瞧见他把银票放在一个绸缎袋子里,给锦盒上了小铜锁,给绸缎袋子系好袋绳,便都很好奇,其中一个聪明的已经猜出来是要备办嫁妆,却不知是要嫁谁,“主子,府里也没有公子要出嫁啊?您这是?”

    梁子鸣也不瞒自家侍儿,浅笑着道:“给那个云雪的,相国发话,要把他嫁出去。”

    两个小侍儿替他高兴,“主子,相国终于舍得不要那云雪了?这真是太好了!”

    “恭喜主子,恭喜主子。”

    他们都是梁子鸣的贴身侍儿,自然知道梁子鸣这阵子抑郁寡欢,全是拜那云雪所赐,眼下主子没了劲敌,他们由衷地替主子高兴。可是高兴之余,瞧着如此丰盛的遣嫁之资,两个侍儿不由自主地有些羡慕。他们都是侍儿,知道府里遣嫁侍儿的规矩,便是得主子赏识的,忠心耿耿的侍儿,到了年龄外嫁,主子们也不过是赏五十两银子四件首饰,得主子厚爱一点的外加两套新衣裳,这云雪只在府里当了不到一个月的侍儿,就算是伺候过柳笙,可是所得的是别人的十倍有余,这怎么看怎么划算,简直是生财有道。

    那个笨一点的侍儿毫不掩饰地发出羡慕的口气来,“云雪他也太划算了吧,就伺候相国一回,就拿了上千的东西,主子,奴才真羡慕他。”

    聪明的侍儿也吸了口凉气,不大赞成主子给这么多的东西,“主子,您给他几百两就很可以了,这都足有一千二百两了,您对他也太好了!他一个浪蹄子,凭什么拿这么多?”

    梁子鸣无奈地笑笑,“太少了,相国心里过意不去。罢了,只要他肯拿着这些东西不再纠缠相国,就是我的造化了。”

    那聪明的侍儿见他这么说,便问他道:“主子,这些东西您打算怎么给那云雪?是让相国给他,还是您亲自给他?”

    梁子鸣对此倒没有细想,随口答道:“当然是让相国给他啊,我与他又没什么交情,哪里好自己给他?”

    然而聪明的侍儿道:“主子,以奴才看,您最好亲自给他,您还别一个人去见他,您带上管家,让他按下手印答应以后永不见相国,才把东西给他。您再让管家给他备辆车子,等他按了手印,就让车子载着他赶紧出京,把他送得远远的,送上个两三千里地,他想回也回不来。这才是稳妥的做法。”

    这,梁子鸣有一瞬间的犹豫,这听起来可有点像豪门正室打发不喜欢的外室的做法,他昨夜已经求得柳笙允准,还需要这么做么?

    “相国已经发话,我何必这么着?平白落个不贤的名儿。”

    世家公子的出身,让他很在意他的贤惠正君的名声的,不想为了一个云雪,就搭上他的贤德之名。昨夜柳笙调侃他“干涉妻主纳新人,非贤德正君之所为”,终究只是妻夫二人的悄悄话,可要是外人都这么议论他,他可有些受不了。

    那侍儿替他着急,“主子,您要想保全贤德的名声,这事情怕是就有反复。您想啊,那云雪生得好看,相国瞧不见他,也就不那么惦记了。要是相国亲自发遣他,他岂肯轻易离开呢?必然在相国跟前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万一相国舍不得他了,您给出去的这些可就变成他的私房了,等他进了府,他戴着您赏的首饰天天在您跟前晃,您没得恶心。”

    梁子鸣沉默了,侍儿说得刻薄,但道理确实如此,他想要贤惠的名声,就得担着事情会有反复的风险,他想一了百了,那就不可能不损贤名。

    罢了,从他开口求柳笙放弃云雪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不了贤德正君了。

    既这么着,也不必畏首畏尾了,彻底将人打发走,才是正理。

    主意拿定,天到正午,梁子鸣就带着两个贴身侍儿七八个随车下人,在相国府老管家、老幕僚二人的陪同下,前往沐恩侯孟府打发云雪。

    沐恩侯府平素里是不接待客人的,但有老幕僚胡娘子出面交涉,自然没有相国府正君进不去的地方。

    梁子鸣被侍儿扶着进到云雪所住的小院子的时候,云雪正在房中吊着双腿练习舞蹈《雪山神子》。

    那是标准的一字马的动作,但是人在半空,双腿的着力点都落在吊起脚部的白色绸带上,这种情形下要维持上身肩背的挺直,是很有难度的。然而云雪愣是能够保持上半身纹丝不动,脸上的表情还能维持淡然冷漠。

    他从早上就开始练,此时已经练了两个时辰了,双腿早已经疼得麻木,腰背也酸得不像是自己的,但仍在努力控制着表情,让自己看上去是那么高冷那么淡然。他深信一个道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他身上穿的是白色暗花平素绡练舞服,半透明的衣料贴在汗水盈盈的肌肤上,把那纤直的腰背修长的双腿,修饰得如同白玉雕成。再配上那张高鼻俊目的小脸和那高冷出尘的神情,任谁见了都得说一声神仙之子不过如此。

    梁子鸣很吃了一惊,他之前只见过云雪一次,那一次还是云雪被颜可心带着去拜谒他,云雪穿着宽大的仆侍衣装,刻意低着头,他全然没有见识到云雪的美貌。事情出了之后,他听侍儿同他讲,说是云雪的确生得漂亮,也难怪相国会动心,他心里对云雪的美貌已经有了认知,但毕竟没有亲眼见到,以为也不过就是个清俊男儿,没什么过于突出的。

    此时此刻,他暗暗庆幸,还好他听了侍儿的,今天由他出面打发这云雪。这要是让柳笙再次见到云雪,就算柳笙信守承诺遣走云雪,心里多半也会有疙瘩。

    任谁遣走美如神子的男儿,都会生出忍痛割爱的无奈感,这恐怕会影响柳笙日后同他的相处。

    那就由他来做这个恶人吧,莫再让柳笙见到这云雪。

    云雪自然是不想走的,但是梁子鸣给了银票,给了首饰,备好了车马,安排好了送他远行的婢仆,又有老管家和老幕僚双双劝导,他想留下也没那么容易。

    “我要见过相国最后一面,我要相国亲口告诉我,她不要我了,我才会走。”最后的挣扎便是想要面见柳笙,他不大信梁子鸣所说的柳笙放弃了他的话,他以为这是梁子鸣编造出来打发他的说辞。

    梁子鸣淡然一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要见妻主,无非是信不过我,以为是我在假传妻主的命令赶走你。你也不想想,我要是肯这么做,我不早这么做了?何必等到今天呢?”

    老管家在一旁帮着斥责:“你也不打听打听,正君是何等贤德,若非相国嘱托正君前来发遣你,正君根本懒得理你。你别糊涂,相国不肯来打发你,是给你保留体面,你别自己不要体面,非闹得相国恼了,把你送交京兆府治罪,你就知道厉害了。”

    那老幕僚胡娘子则道:“正君可是大家公子,素日里贤名在外,你以为就凭你一个外地来的歌舞男儿,就能让正君破了面子,像那些拈酸吃醋的小男儿一样,使手段赶你走,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这两个人如此讲,云雪再看一眼梁子鸣,梁子鸣神色淡然地坐在椅子上,瞧见他满是怀疑的眼神,也全然不为所动,那高贵典雅端庄宁和的模样,让他不得不信梁子鸣做不出来假传命令的事情。

    那么,竟然当真是柳笙要赶他走?

    云雪慌了,心里头乱糟糟的,他这几日苦练舞蹈,就是盼着到二十日休沐,能够经由那西境督主的手下安排,再次见到柳笙,从此嫁进豪门,饱享富贵荣华。

    今日已是十七,他只要坚持三天,就能苦尽甘来,他如何舍得这即将到手的泼天富贵?他横下心来同梁子鸣对抗,梗着脖子道:“不管怎么说,没有见到相国,奴家是不会离开的。你堂堂相国正君,不会强迫奴家上车吧?要是那样,你这贤惠的名儿可就彻底没有了。相国知道是你强行将奴家送走的,怕是以后再不会信你。”

    梁子鸣有点蹙眉,他没有处理过这样棘手的事,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拿这个厚脸皮的云雪怎么办。

    然而老管家和老幕僚却不是吃素的,她俩一看这云雪如此难缠,心里头好生烦躁,老管家骂这云雪没脸没皮,“你也忒厚脸皮了,正君何等尊贵,不与你计较,还拿了大笔的银子给你做陪嫁,你却不知道好歹,竟敢威胁正君?真当我们相国府的下人都是吃素的?今个儿说什么也得把你这个祸害给送走。”

    老管家说完,给那跟着正君出来的两个侍儿一使眼色,两个侍儿一起出手,去制服云雪,云雪以一敌二,虽落下风,但尚不至于落败。别的下人们都是女子,不便上前,局面一时僵持。

    那老幕僚更是个有主意的:“你不甘心,你总以为相国不会发遣你,我倒有个法子。这会儿到中午了,相国该下朝了,我这就让人给相国送信,看看相国知道你要走了,会不会赶来留你。若是相国赶来留你,就算你赢,正君也无话可说,若是相国根本就不来留你,请你拿着正君给的嫁妆找个好女人嫁了,莫再纠缠相国。”

    这是个法子,可是云雪仍旧不放心,他瞪了一眼老幕僚,“我怎么能信你?你说你派人去给相国送信?若是送信的人根本就不跟相国讲呢?或者她根本就不见相国呢?我怎么查对。”

    老幕僚微笑,“这也好办,你在这里住了些日子了,这沐恩侯府总有你信得过的人,让他一起过去见相国也就是了。”

    这下子云雪踏实了,他立刻就让人去喊那老年男子过来,他想这老年男子是西境督主的人,一定不会偏袒梁子鸣。

    那老幕僚打发了下人和这老年男子一起去政事堂见柳笙,就转而看向梁子鸣道:“正君何等尊贵?这样的地方不可多待,老朽在此等候就行,还请正君早些回府吧。”

    梁子鸣亦有此意,该到用午膳的时候了,他得回府用膳,最好再歇个午觉,如此才能把这困乏劲儿给消去。

    梁子鸣走后,云雪就在房中痴等,他同这老幕僚对抗着,并不肯去收拾衣物。然而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那送信的人和老年男子才回来,那送信的人喜气洋洋,那老年男子却是垂头丧气。

    他心知不妙,问这老年男子道:“相国她果真不肯要我了?”

    那老年男子打了嗐声,说出的话像冰锥一般刺人,“你这蹄子,死了这条心吧,人家正君有了身孕了,你没机会了!”

    原来柳笙在散朝之后,她根本没有心思处理公文,嘱咐政事堂的官吏今日公文一律等翌日处理,她就直奔太医院,揪上太医令秦梦菲就往家中赶,就连究竟是什么事,她都是在车上告诉秦梦菲的。

    到了相府,她带着秦梦菲直接进入正院,此时正君梁子鸣还没有回来,柳笙问知梁子鸣去承恩侯孟府了,立刻就派人去接梁子鸣回来。梁子鸣行到半途,就遇见了柳笙遣来接他的下人。

    等梁子鸣进到府中,瞧见秦梦菲,他都没有反应过来,“怎得秦太医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秦太医来给鸣儿把个平安脉”,柳笙也不同梁子鸣解释太多,挥手将那些不重要的侍儿和仆人都赶了出去,她亲自照应,请秦梦菲菲给梁子鸣诊脉。

    梁子鸣虽然不知道柳笙为何要给他诊脉,但他向来不忤逆柳笙,此刻刚去发遣了云雪,更是唯恐柳笙不悦,乖巧配合。

    柳笙眼巴巴地看着,紧张到双手握拳。

    秦梦菲倒不抱有什么希望,作为太医,她对于梁子鸣的身体情况是有所了解的,早些年也没少给梁子鸣诊脉,柳笙同她讲的时候,她都暗暗笑柳笙简直没有常识,然而当她把手指搭在梁子鸣的手腕上的时候,她的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这,这,这怎么可能?”

    柳笙一把就抓住了秦梦菲的胳膊,激动得语音打颤,“鸣儿有身孕了是不是,是不是?”

    她这话一出,梁子鸣就震惊得睁大了眼睛,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妻主,妻主你说什么?”

    柳笙却已经顾不上回答他了,她直勾勾地看着秦梦菲,询问道:“究竟怎么样,鸣儿是不是有身孕了?”

    秦梦菲很谨慎地又诊了一回,将梁子鸣的两个手腕都诊了,方才乐呵一笑,给柳笙道喜:“日子还浅,但我想多半可以恭喜柳相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喜讯,梁子鸣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而柳笙则是拍手叫好,“太好了,太好了,感谢姚天,感谢女神!”

    梁子鸣待柳笙又跑到他跟前,抱着他喃喃言道:“鸣儿,鸣儿,我太高兴了,我太高兴了!”方才回过神来,他只觉自己盼这个好消息盼得太久太久了,一行清泪不自觉地就落了下来,“妻主,我好高兴,我们,我们太不容易了!”

    柳笙一迭声地喊人去拿大赏封,她要好好赏一下这太医秦梦菲,又给正院里所有的侍儿加一个月的月钱。侍儿们见自家主子竟然铁树开花,无不替梁子鸣欢喜,一起给相国行礼,恭喜相国贺喜正君。

    如此动静,相国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很快就都知晓了。后院住着的老院君,由侍儿们搀扶着颤巍巍地来看视女婿,又让下人备办干净的礼品,老院君要亲自去女神像前跪拜答谢,再往祖宗像前告知消息。

    那老年男子随着送信的下人在政事堂转了一圈没见到柳笙,转而赶到相府来,正赶上老院君因为正君有孕,满院放赏钱,这样的情形下,那送信的下人如何还肯去奏禀云雪的事?老年男子却比她这下人更加洞悉后宅形势,见梁子鸣居然有了身孕,他就比那西境督主还要失望,他心中这云雪已经是个废棋了,他又何必上赶着去触霉头,得罪柳相国和相国正君?有多远躲多远才是。

    老幕僚和几个留下来的相府下人并不知道梁子鸣有孕一事,此时听到,人人都跟着欢喜起来,正君有身孕了,他们还跟这云雪纠缠什么?几个人不容分说,帮着云雪装行李到车上。

    老幕僚又去见了孟府负责教男子规矩的两个老仆,把柳笙的确要遣送这云雪离开的意思讲了,“衣食银子没用完的,就算两位的赏钱,以后这云雪就不在此处住了,他与相国也再无干系。”

    云雪失魂落魄的,不肯上车,这两个老仆得了赏钱,自然不惯着他,一起动手,把他送到车子上,车把式是老管家提前安排好的,载着这云雪径直往东境走。若按那侍儿的意思,最好把这云雪送到两三千里之外,但梁子鸣是个心慈的,恐这云雪一个男儿家无所安身,命将云雪送往东境阑州赤玉县昙花里与家人团聚。

    不管云雪情愿不情愿,车子终究是滚滚向前行驶,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行驶在京城去往东境的官道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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