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道天光隐没群山,有凉凉的风自远方吹来,带得廊下风铃叮当作响。

    大祭司在转角处停下脚步,声音淡漠:“他所言不实。”

    凤君回忆了一下端木玙的话,并不赞同大祭司的结论:“他没有撒谎。”

    “确实没有撒谎,但也没有交代清楚。”大祭司转过身来,宽松的银灰色外袍无风自动,似要与黄昏的天与地融为一色,“他血脉天赋微弱,与蜉蝣无异,是如何上了上善塔,又是如何亲眼目睹母亲死去而没有被大冢宰发觉?还有,一个被圈养在府里、无名无姓的孩子,如何筹得钱财去问南方使臣买墨玄石?”

    “你的意思是,他背后另有高人?”凤君懂了,随后脸色一变,看着大祭司的目光多了些不一样的情绪,“你说放他离开,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将那背后之人挖出来?”

    大祭司默认。

    “那大冢宰呢?”

    “孤证不立,仅这小少年一番说辞,定不了他的罪。”大祭司目光闪躲起来,转开脸看向别处,竟显露出些许心虚来,“私养蜉蝣是重罪,以血亲骨肉之身炼丹更是重中之重的罪责,兹事体大,不可妄自定罪。再则,大冢宰乃三朝元老,树大根深,若证据不足,自无法令群臣信服,庙堂之上恐有动荡。”

    “就这样不管他?”凤君只觉胸中有一口气堵在那里,下不去也上不来。

    大祭司垂下眼睑:“他已杀人灭口,暂时没有办法。”

    “所以就放着累累罪行的大冢宰不去管,而去抓那些可怜求生的人?”凤君看着大祭司的眼神陌生极了,堵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冲了上来,连带说话的声音也尖锐了几分,“端木玙背后之人是耍了手段,但他庇佑了诸多孩童,让弱小的人能好好活着,免于被你们像牲口一样残忍虐杀!仅这一点,你就没必要刨根问底。”

    大祭司沉默地望着凤君。

    她的脸上早已不见平日的随意淡然,竟是比那日勾陈破结界时还要肃然。

    “有时候,不能因为怜悯就任由危险放在身侧。”大祭司的声音也沉了下来。

    凤君并不认同大祭司:“皆是蜉蝣,何来危险?他们已是活得艰难,何不睁只眼闭只眼?”

    大祭司亦是心意已决:“神子王城,数万术士眼下,这人能悄无声息地挖出如此规模的地下空间,绝非寻常人物。我有种感觉,此人是敌非友,会给有容国带来灾祸。”

    看到凤君脸色不好,他又补充了一句:“有容国杀人夺寿,确实罪恶滔天。但这毕竟是本座之国,可以由我之手去变革,但绝不容心思叵测之人来颠覆。”

    他是有容国的大祭司,自要护他之国。

    凤君不再说什么。

    此时,夜幕降临,黑色天幕星光点点。

    宫人点亮了廊下的花灯。

    凤君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良久,她叹了口气,失望而无奈。

    “那便如此吧,但请先留他几日。”

    说完,她转身就走,复又进了端木玙的屋子。

    她是不是生气了?大祭司看着凤君衣摆消失在门边,心头被一种陌生的情绪丝丝匝匝缠绕。

    此后几日,凤君没有去大祭司处,也没有在千机殿倒腾,而是与那蜉蝣小少年呆在一处。容佾来找过几次,都被哄着去了大祭司处背书。

    这一日,雨过天晴。

    凤君合上最后一页书册,走出了自己下榻的偏殿。

    诛离笑咪嘻嘻走了过来:“女君还生气否?”

    凤君疑惑地看诛离:“本君何时生气了?”她向来情绪稳定,不轻易生气。

    “那为何连着好几日都不见主上?”某人可是等得望眼欲穿啊。

    “忙,不得闲暇。”

    “那现在呢?”

    “忙完了。”

    “那现下要去寻主上不?”

    “不去。”

    诛离:“……”还说没生气,他看着这气性还大着呢!

    “女君,主上有时行事确实不大近人情,但他就坐着这个位置,身不由己。”诛离絮絮叨叨地又开始了,“你因着旁人同他置气,他也认了。您真气不过呢,换个别的去折腾他,就是别不理他。您不知道,这几日咱们有多惨,连轴转啊,真的一歇不能歇!国主更可怜,睡觉时间都被压榨出来赶功课了。”

    想到容佾一日比一日憔悴的面容,再看诛离委委屈屈的模样,凤君明白了。

    她安慰地拍拍诛离肩头:“你同他说,本君真没生气,真的有事在忙。”

    她是没生气,但她觉得憋屈。想她几十万年的神生里,何曾这么憋屈过。五万岁前,她是凤族少君,一杆焕日神枪横扫四海八荒。在那个用实力说话的时代,她想揍谁就揍谁,没人敢说半个不字。五万岁后,她是伏羲天帝的弟子,九重天的继承人,谁行差踏错,就算没有证据,也一样可以贬谪惩戒。八荒神君敬她,亦不会说半句不是。

    若在神界,像大冢宰那样妄念缠绕、贪婪罪恶之徒,她是绝对不会让他看到第二天太阳的。

    这么一想,凤君越来越觉得憋屈,眼角惯有的三分笑意只剩了一分。

    诛离抖了抖,觉得凤君这次气得不轻。他正在寻思怎么哄的时候,凤君突然一瞬不瞬盯着他:“来打一架。”

    诛离脚下一软。他不说和了,还是让这个家散了吧。

    胆战心惊的诛离被凤君拎到了端木玙面前。

    得知是和端木玙打一架,诛离大大地松了口气,但下一刻,他看着少年细胳臂小腿的,很是于心不忍:“女君啊,小的是大祭司座下的护法,拿捏不住轻重怎么办?这小子看上去不扛揍啊。”

    “无妨,拿出你全力来。”

    “啊?”诛离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凤君,确认她不是开玩笑后,他又小声说,“万一不小心被我弄死了,您可一定要跟主上说清楚,是您逼我的。”

    “去吧。”凤君指尖灵力流转,轻轻一点,将诛离推了出去。

    端木玙紧张又害怕站在院子中央,手心渗出了汗。

    风穿过两人之间,端木玙不动,诛离也不动。

    “结阵。”凤君催促道。

    端木玙哆嗦着抬起手,咬破了指尖,然后用凤君传授的方法凝神静气。须臾,他指尖于虚空比划,就见那指尖冒出的血珠勾勒出了一个复杂的图案。再仔细看便会发现,那是四个古老的文字“万箭穿心”。

    诛离没有动,他关注着小少年的动静。当那四个血字在虚空浮动之时,天地元气流转起来,以诛离为中心,星星点点的光芒汇聚。那些光闪着幽蓝色,慢慢显露出兵刃的形状,而后齐齐刺向诛离。

    诛离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一个全无根基的蜉蝣少年竟然真的驱动了天地元气,且用天地元气凝结了数以万计的利刃。真真给他来了个万箭穿心!

    诛离意念一动,白袍下朱砂法阵运行,给自己结了一个保护罩。

    叮!叮!叮!

    细密的剑刃打在保护罩上,震得诛离耳朵生疼。

    端木玙凝结的刀刃并没有想象中的脆弱。诛离的神情严肃起来,在这时,他才认真对待起来。

    待剑雨结束,诛离手腕一翻,做了个复杂的手势。他清朗明快的嗓音念了一句“天玄水澄,龙吟于渊”,就见他左肩处的法阵泛起红光,一条水龙自他身后升腾而起。

    闻得到一声低沉绵长的“吼——”,水龙蹿出,向着端木玙呼啸而去。

    巨大的水龙迎面而来。小少年毕竟从无战斗经验,一下子六神无主。

    “出箫。”凤君提醒。

    端木玙慌乱地从袖子里掏出一管箫。

    那箫玉石质地,其色鲜红如血,天然地就有一层浓厚的灵气浮动。

    据凤君说,这是浮玉山中的血玉打造而成的。血玉蕴藏天地灵气,一向是制作诸多法器的材料。除此之外,血玉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它喜欢乐律,自身灵气会随着乐律震荡,从而影响周围天地元气的运行。

    简言之,只要一首合适的曲子,没有血脉天赋的蜉蝣也能去调度天地元气。

    箫声呜呜。

    端木玙吹得慌里慌张,一曲《破东风》几不成曲调。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调度起去了天地元气,影响了诛离。

    诛离在听到端木玙吹出的第一个音时,就感觉后脑勺一痛,精神有些难以集中。

    一声声呜咽入耳,犹如魔咒,他觉得脑袋要炸了。

    与此同时,原本气势磅礴的水龙颓靡了,放缓了冲过去的速度。

    即使速度缓了,但对端木玙来说,仍是巨大的威胁。

    水汽迎面扑来,他骇然,这曲子怎么也吹不下去了。

    眼见水龙就要扑到他身上,凤君红衣一动,瞬间出现在他面前。只见她长袖一甩,无数凤凰花没入水龙身躯。

    哗啦———

    顷刻间,水龙四分五裂,为庭院草木带来又一场暴雨。

    水雾弥漫。

    诛离半跪于地,发梢白袍都湿透了。

    而凤君未沾一滴水,仍是一身清爽。

    “诛离,感觉如何?”凤君问。

    “感觉?大概是怀疑人生。”一个仅被凤君指点了几日的十三四岁少年,竟然能让修习术法十几年的诛离护法动了真格,且在动真格的状态下被干扰了神魂。

    诛离觉得,他大概做了十几年无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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