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贾时飞怀恩弼遗珠  员外郎主局献金乔

    此日贾政由北王府回来,只在书房闷坐了。自思家兄承泽世袭,尽自高乐。若自己发扬笼络新人,门生遍野,桃李天下,宁成个人势居之威,那起人焉不刮目相看,能少许多嫌隙,止尔于静中谋乱,陷我于被动。怎奈但凭祖风,居中虔孝,母已年迈,贾琏又非亲子,且也一味酒色纨绔。又有宝玉未及弱冠,又不喜读书,甚是放心不下。然食国家俸禄,自当上抚皇恩,下耽黎民。贾政忖度一回,待换了便服,伏案拟了衙务日程毕,正要向众清客中闲话把棋一时。忽小厮传话“贾雨村来拜”,便命请进。

    俄时贾雨村进来,拱手道:“晚生本当佳节前恭贺叨安,些许薄礼聊表贱怀,奈公务赘累,至今日方得拜谒,望恕冒昧唐扰之罪。”贾政笑道:“岂敢,先生乃内亲炬眼所托,幸才结识,避遐造访,蓬荜生辉,焉有突唐之理。”又让坐看茶,一边命门口小厮去叫宝玉来此。

    贾雨村闻听宝玉,只思前番入府曾使会得两面,见那宝玉形容举足固然是极好,只不甚喜与人相处的光景,未能深交。见贾政唤他,便笑道:“化见此世兄人品超俗,恐日后贵人登科及第,较世翁高祖只争更胜之前途了。”贾政捋须笑而不答,让茶毕,道:“先生主宰一方,为国犊劳,日理万机,政自愧不如。”于是道出朝堂暗虞。雨村道:“世翁过虑了,时乃升平世道,何来佞庾倾轧之疑,莫若言谈贵府之徒……”话到此只掩住,因见才去的小厮后跟着宝玉已近帘外。原来宝玉恰由贾母房中出来,即便应命顺脚来了,原也正思见贾雨村,可巧竟来了。

    贾政见宝玉进来,才要使见雨村,那贾雨村却早起身拱手,宝玉也见过了,又向他父亲问了安,只一旁侍立。雨村见得宝玉此次整冠例履,服饰色款周贴浑然端方不同前番所见,便道:“化观世兄身家华裳,敢问可是大喜了?”贾政简答:“才放定亲事而已。”实则未有成亲之实。贾雨村忽触动心头一事,道:“以世兄品貌门楣,不知哪家高媛堪敌匹配。或是……”话此只未敢妄拟,随一笑止了,又请贾政使宝玉坐,宝玉方告了坐下。贾政料唯有此人不可惘忽痹视,便坦言道:“乃内甥女薛氏。”雨村笑道:“原来是薛家。如此想来老世翁得就佳妇,真可喜可贺!”贾政但笑不语。因素喜贾雨村出口不凡,机敏般若,故每使宝玉前来会见旁观,与之厮摹,岂非比学堂习练死律生动且易得?乃取近朱则赤之意,又铭鉴韩愈之“耳濡目染,不学以能”之智贤明哲了,今已立室,更该下力仕途世务。

    宝玉因有黛玉密书此人,便也把眼觑得细处,果见其言举潇洒云雨不惊,便悔先时不屑一顾,至今日有图不得自如。贾政只为造他二人谐机,便借口去去就来,命宝玉相陪。贾雨村忙起身请便。宝玉欲送,贾政只使免,自出槛去了。雨村见去与宝玉相请落坐,让一回茶毕,宝玉便道:“既得此刻恰晤,不妨直告先生,学生近来正思见先生呢,幸得今日先生亲来。因日前偶听舍下姑舅表妹说起先生,因想愚表妹自经先生亲授启师,果然才思通达,实令自愧不如。足见先生胸有海墨,堪称饱学之士了。”贾雨村闻言不觉暗自罕异,却口里笑道:“世兄过喻,另化实感惭愧。世兄所说贵表亲,可指的是杨州林氏小姐?才见时方值几岁,不过童生稚趣,世人只略识文墨,便足教习,实不足挂齿,世兄高勉。”宝玉笑道:“只愚表妹对先生故未忘却。且林表妹已绝双亲,回盼故土,唯先生时有感念,实可谓一故人了。”贾雨村见得宝玉忽改前情,趋己若鹜,又只管提及早年启蒙之女学生,因思莫若须眉男子,正当满怀抱负,不为世途身家生有所为,居此书香诗宦展堂玉苑,彼此通情达意,造福升平,恩博云天,竟心心念念只关心一裙钗也哉?纵性情懒绔,亦断不至临时忽仪的,较常情实属罕见。

    贾雨村乃天下第一等通透之人,天赋多情,且与诗词传记杂书色色皆晓,共之书墨,缔结久远。早观宝玉神色温婉,似有千言万语也难道尽般。回索今日所有细节,只略沉吟间,便把当日陪送林黛玉进京至这若许年间,所有居此闺中行动琐节,加之冷子兴说起这宝玉素习,并他二人之间风情只顷刻间竟审度悉测个明明白白。想来林公遗珠现已出落得风华绝代了。仅就其灵性已知非比凡品的,实属造化天成之巨眼瑛璜了。思此只略答宝玉一句:“此乃凡人因缘,实是化之万幸。”因执茶杯泯了口茶,便起身往书案前。宝玉见雨村态度早跟陪张手的请了。听雨村笑道:“我观世兄此番印堂结暗,似有苦衷,不如在下略送世兄几句话,或有可通,权作聊表今日幸晤之谊。”言毕自挽袖研墨膏笔只一挥而就。宝玉先称赏其游龙书法,看写道是:

    镜花水月地,  诗礼祥云天。

    欲识庐山骨,  但却膏梁魇。

    宝玉一见写完,只赞叹一番,借故忙顾着收起,谢了道:“既是专与了我的,少不得只由我收了方好,还得要好好作了纪念。以后若有再见时,必更有好的才称心愿。宝玉幸得先生宝墨,定加倍珍重。”说话稍作吹匀墨迹,折了收起早掖进靴统内。雨村见他神色,又只如此说动,心中所猜堪得证实,因一笑,拱手辞道:“雨村来时已久,恐扰不便,只得就此别过,只怕是来日复得突扰,告辞。”话音才落已夺门而出。门外贾政的小厮忙送了出去。

    宝玉跟步站了门口阶上,观其去影,只忖此贾雨村果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且下笔文潜寓骇,倒如看透人心似的。不由神驰臆测,呆了会子。便先往上房寻见他父亲告知贾雨村已去。彼时王夫人也在,贾政听宝玉进内回了话,点点头道:“来的并无白丁,倒不怕你玷辱了人家,你倒嫌弃玷没了自家。成日家只知道坐井观天,锦衣玉食竟教你也糟蹋了。今日又是一番模样?莫若吃了错药了不成?”见宝玉胀红了脸越发低了头,只长嘘了气,道:“你母亲说的也是了,也不能一日吃了三日的饭去,如今且好想了日后的体面究竟如何能争得到。俗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还得从根基起步才是。昨日我已见过代儒,若只象早日不安守学业,定叫你仔细!……”一旁王夫人见风只劝。宝玉垂首侍立,只应了几个“是”,见已无话,方辞出,只退出门来转身便跑,急往黛玉处告知贾雨村所赠。

    只说林黛玉病愈,早下地走动,日里只善餐善食,悉心自给作养勉强药饵,图的后事有本待发。正吃茶时,隔窗见是宝玉进来,先把脸红了。他二人自经直白衷肠以来,只觉心更近了许多,早把家事看淡,唯续二人自来默契为是,共耽以臻不日团圆之期。

    宝玉进门只问:“妹妹可大好了?”因紫鹃由中作筏,故也不避。见黛玉临桌已站起,便就桌上展示了雨村所题。黛玉一眼看过,呆坐不语。宝玉催道:“好妹妹,我是只信服你的,才刚厮会了妹妹蒙师,方知妹妹先人早好了一步的,他的话妹妹也该讲讲,只你讲了才作的数。”黛玉叹息一回,自手旁书籍中翻出宝玉初赠的诗词,使手指指点其中“欲求”“忍弃”两句。宝玉因反复对看贾雨村此占“欲识”“但却”的句子,只觉竟似有异曲同工之境。听黛玉道:“且请坐了吧。”方坐了。紫鹃端茶上来,看他二人神色只一笑走开。黛玉道:“宝玉,你可还记得那年你和凤姐姐遭的那场祸事?”见宝玉点头,黛玉接道:“听你的丫头们说起你病中曾讲过一句话,道是:从此我可不在你们家了,快收拾了,打发我走。”因忆起宝玉病中只与常人各异,便掩口而笑。宝玉并未听过的,但只黛玉这样说遂也不疑惑去。一时二人四目对望,只彼此点头知意,乃一同起身至书案前,不觉得同伸手向笔架,又只意外的相视一笑。宝玉便负了双手,请黛玉先执笔,黛玉站着伏案走笔书道:

    等闲伤感伯玉涕,  妄把精神负苍毓。

    只此住了,宝玉见句思典,忽现“天地悠悠,独怆泪下”之鉴,见黛玉请笔,便凝思舒怀而续道:

    天地公道假我綕,  悠悠此心答信仪。

    二人题毕尤意趣深远,黛玉不免又落下几滴泪来。宝钗同处则寡目矜色,只忖宝钗尊重之故。便向王夫人道:“宝玉已是成了亲了,不若令他搬出园中,也免宝丫头见他和从前似的只同姊妹们一处,心里倒烦闷又不好说话,倒象咱们大人全不管了,还由他小孩子似的。就是外头也不好听不好看的。”王夫人早见宝玉成亲并无欢喜,只恐若再令他只同书日夜为事,闷出好歹来,到时也晚了。听了这话只敷衍支吾几句。宝钗早察色因自劝住了,道是:“这也是老祖宗爱惜的意思。只我想我们这样家里的子弟,最是深知礼仪大体的,老祖宗很不必以我为念,原也没有什么。”贾母正是当着宝钗的面说说,有意套出宝钗心底,见他并不以为意,原也愿宝玉时时的随心,只怕是违扭拘谨了他。便放下这话,遂捡别话家常。宝钗心知金玉之姻只由他始起做蛹,如今只静候他日再结红妆之期,此刻自料万妥,故只顺着上头的意思承色,却哪里知道宝玉黛玉已势以两完心愿方罢休!

    只说贾雨村时下牍任应天府不消一年,便觉于志未足。实慕荣国府具伯乐之仁德,且贾政礼贤恩博。每常思会谒,隙图不日京地繁华栖息。又曾遭罢黜,深知官场举足如履冰端,虽权以拜候之名入仰上仪,只未敢轻启妄怀之念,未料贾政先致其虞,又忽得宝玉颜和礼待,实慰夙愿。因思起林公惠义泽身,未尝忘却,遗孤女客居于彼,只未知东床。见宝玉此番说起林氏小姐,神色骄矜殷切,不由心念一动。今知宝玉者,观其外相固然如宝似玉,眉宇灵犀万种,非可描画,虽鳞蟒珠玉,然雍中态止,意断一闺阁不思嫌疑,真烂漫至情至性之人了。堪为人中龙凤,即小人妒之无据,君子观之向善。乃得其只言片语,生平无憾矣。宝玉今番勉强陈词,言外有寓,借彼维我,另观之生恻。自己恃才狂愎妄拟所思,果见他心怀疑忧。然自己所写旨意为后生不可独恋祖业,生求进给而别具一格,树成新志,青贵于出自兰。而观彼左性由心,郁生豪门,“若心愿不遂,恐日后至生极端”。贾雨村因得亲近宝玉,余香绕怀,秉其下流本性,承其天然灵透微思,因惑宝玉实有假己之想,肆忖劳顿不知所倦。只思起初任料理英莲一案,有负甄人,然今日宝玉黛玉当值才子佳人,莫若成其好事,暗中匡扶,了却一桩愧腼之情,又可消除贾氏宗亲后顾之忧,使得长安祥瑞,更为日后或托赖相持久远,亦可聊舒林公政公垂幸之德。筹措以毕,心有此得,不禁蠢蠢欲动,日里倦奈,止此勿渝了。

    时当皓月临阶,信步度出槛外,仰首沐辉,自觉不负精华,遂口占五言一律,吟道:

    富贵有未足,  韶华正当头。

    宇宙敏感召,  只教长恨留。

    此日正在书房聊寮案牍,班头进来道:“城西鼓楼倒塌,引得上万人围观。亭下因现妖蛇,人只嚷说只叫老爷看过,才敢捕杀或做处置。”贾雨村只好更衣乘轿前往侦验。到的西城墙边一半坡前,皂役鸣锣开道,人群闪出缺口,与师爷同进亭旁,见亭已倾垮,一根砥柱基连着栏杆烤桩横倒现出根土,土壑间深测一洞,一条长且粗的大蛇,已被弄得头颈几断,然尾部时有摆动。原来此亭为前朝所筑,只有两层高,初为更漏所用,故称之为钟塔或鼓亭,至今早已荒废,仅为来往之人避雨歇程所用了。因遭雨水,基下又有蛇穴,雨多渗入,便不期依着斜坡自毁了。因蛇通体白色居多,围观者中一帮酸文老朽云“必有异兆”,令不可轻杀自决,又传嚷到了衙里。雨村近看只觉无聊,众人纷纷只说“恐是吉兆”“此地必有宝物”等撰语。雨村恐众人集此不散有误市井,只得命人将蛇收了带回衙里去。一声令下,早有人群中递进一个蛇篓来,只教务蛇之人动手装入篓中。便打道回衙。回来命人将蛇篓暂搁在院侧灌木花缸内,自进内沐浴吃茶。

    三日后雨村方又想起,由侍妾房中歇晌罢信步至花缸前,弯腰细看蛇篓动静,想蛇已是死过了,因提篓惯之地上,更觉寂然无息,便大胆除了篓塞将蛇只倒出,初只见白花花一片,倒唬了一惊,旋思乃蛇蜕而已。正是午后,那蛇蜕映着日头,竟晶丝微绰的可见细密纹络,如同霓裳般了。想那蛇只几日大太阳下的竟是自己妄殄生灵了。不免去摸那蛇蜕,却只提起零星丝缕,方弃之时,忽现汉高祖斩蟒举旗平得天下一典,遂闪念而出窍机。

    日后,应天府人皆传闻“古亭地里现出灵蛇,蛇腹中含有颗拳大的夜明珠。”一时消息不胫而走。府衙门前骏马彩车鸾轿,官豪富商仕宦人等络绎不绝,宛如过会一般。众衙役执杖约法,限制人众,吆喝不断。前来竞相观看的人一字排行,左出右入,逐次近看公案上赫然供放的那颗出自千年灵蛇腹中之奇珍异宝。一旁师爷案前,更挤着邀价争购的豪门子弟,珠宝巨商。师爷只高叫:“父母官恩泽尔等,只为义赏,何有出售之意。”如此几日后方渐平息。

    这一日入夜亥时,几匹白骏飙然至府衙门前,递进衔贴,贾雨村见贴忙穿戴了,疾往出迎。见面跪接了,请至内堂,请坐献茶毕,贾雨村只站着道:“督使大人至晚降临,化不胜惶惑之至。敢问大人有何赐教?”那位只眈眈威坐,不等说完,便肃目道:“应天都西方有亭,亭下有宝,早有所闻。几经为宰主方,过人皆不曾妄动圣灵,唯尔肆意贪酷,轻取镇方之珠!待本使上表朝堂,定予治罪!”说完轻扣响了茶杯,仰脸只看别处。雨村听此早明来意,反失笑了。只负了手临窗踱步,觑看着道:“大人乘夜私晤朝属,只又不知作何解释与班方了。”说完竟自落坐,取杯慢饮。来人早吃惊站起,因未料初嚇即败,竟自语噻。又见贾雨村泰然无束,因早知此人绝非善辈,只与随人互通了一眼,便只怒目拂袖悻悻然不告而出。雨村送至大门外,看着一队人上马只拱手道:“贾化今夜仰睹大人风采,不胜荣幸。”说完,便命人闭门掩槛,一宿无话。

    彼时又见大观园进秋时节,橘子、李子、苹果、石榴、枣子等各样应季果物挂满枝头,好不精神!此类果子虽只惯见的,怎奈当值祥年,风调雨顺,又经人专伺调理培植,只显得硕果累累,煞是喜人!

    贾母率众人在园中观赏游玩一回,因见丰收在望,便命人不得随意摘取,只要使耐之天然浑荷之日再兴趣主议料理。凤姐见贾母有赞风水土壤的话,便命旺儿领人赶时在园子西北角建设了一个小巧神灶,又于近郊处一个废弃的土地小庙里,只将一个土地泥塑彩绘原样请入,安置其内。贾母得知,不免夸凤姐有心计。又带了众眷亲上了香,使供了许多炸献,活鸡鸭。自此这里香火备了人专照看。如此一来,家下人等往来园中皆只望梅止渴,未敢擅动。园中诸姊妹观此生平不期之景,获得多少别样趣味,也难一一备述。

    宝玉是日经过李树下,见已有蒂干自落的猩红的李子,便连连叹息,四顾无人,伸手往如松塔般拂面垂下的树枝上取了几个大且透红的果子只掩入襟下,由后门绕至潇湘馆来。进门搭讪几句,坐了便要茶。紫鹃以为他与黛玉又有机相商,便大做文章,支走一应房中伺候的丫头。宝玉便使紫鹃取干净水来,才将襟下果子取出,倒引得黛玉恍然嗤笑。看紫鹃在拿来的铜水盆里洗了几遍,又伺候用方干手巾个个擦了,后盛在一玻璃雕花盘内,林黛玉方用帕子托着果,又让宝玉。宝玉笑道:“头里我已吃了好几个的,因尝着好才顺路送来给你。”黛玉吃着又称谢,笑道:“亏了你捎来我倒尝了个鲜。只是老祖宗与上房未必命取,你倒私自起这个头,也是个不好。”宝玉笑道:“不妨事,横竖没个人瞧见。这会子先能吃几个是几个,只怕竟当了药的用场也未可知。难道你竟不知道那些灵山老林子的修行者,大都因食各色野果才长生不死的?”说话忽想起一事,便起身欲去,又伏近黛玉肩轻声道:“我此番行动可称是,千里送鹅毛。只为丹心了。妹妹原比我知道,我也只好卖弄卖弄啰嗦的。”黛玉只笑推他去,方去了。林黛玉看自己越性竟吃两个李子,这一个还在手上还剩一半也将吃尽,盘中止留不过两个了,一时看着果子却只管发起呆来。紫鹃因指别事岔开,妨他又要独自伤感。

    至佳节团圆之期,贾母命将各样果子取了些,供了祖宗外,下剩的众人各个所得也不足一个整的了。惹得贾政与众清客流连了积积树冠下把才弄句。众人使仅用一词拟此丰景,有说“蓬莱仙株”的,有说“花果山”的,有说“秋香”的,还有一人竟说出了“蟠桃园”来,惹得一众人只哄笑开来。贾政也一笑,遂作罢。原来那些类果树,或三五成片,或一径排列,或有单棵只在桥头、只在水畔独领风骚,招摇满枝硕果,好不使人垂滟。只因秋枝薄叶疏离萧条,进园来放眼只取满目或黄,或红,或橙的果子,倒不失为奇观异景。贾政带领众人一一走过秋果树下。走时少不得各取了些许,以慰众口唌谗,又问何不应时收取摘谢,人回“老太太尚未发话”。

    中秋才过,又当家人寿辰,一家子饮酒看戏,热闹了两日。不日又是世交、诰命华诞,贾母王夫人亲往恭贺,大事已毕,又歇缓几日。贾母闲时同了薛姨妈,李婶尤氏凤姐等终日抹牌。薛姨妈目下早搬入梨香院,与先时一样只自起炉灶,不与这里相干。

    那贾母为取园中秋景,初只说说的,连日一忙一缓的竟自忘怀。此日午饭后,遣众人散去,歪了榻上歇乏。小丫头伺候捶捏着。鸳鸯见贾母已瞌了眼假寐,自取了錦毡盖满了。一时针黹一回,一时又出来门口,只令人小声说动。一时刚复伺候的又罩了毯子,因瞥见门外有人探头缩脑,忙出来看时,见原是吴新登家的,便下阶小声问何事。原来园中果树早各个按房分了人按圈揽着经管主拨,因贾母上命压着,不能收获,近日又见树下落果,甚是心疼。早求吴家的往上头使回话好收的。

    吴新登家的乃奴子辈的头号管事的,明知上房主子不在意此类琐事,不过是应景所动罢了,既是探春主持约章,乃小姐家家的,原临时起的意,如今也早不代理了,又有贾母在上发过话,不肯惊动。若回了凤姐又只不明细节因由。因迟了几日,得了许多管理各个果树的众人的好处,方不好再假意推诿,才往贾母这里来申回此话。鸳鸯听了,才要说话,就听贾母自里面问起道:“鸳鸯,谁来了,鬼鬼祟祟的?”便忙只拉吴家的一起进来,笑道:“因园子里各嬷嬷见果子只满地洒落,使吴家的来请问老祖宗,该不该收着了。”贾母一听便只坐起的道:“可是忘了这个茬了!只可惜白糟蹋了那些果子了。”又张手命人道:“向你们琏二奶奶家去传了我的话,让你们二奶奶使人管管。”说着就命取添了衣裳,只说亲去看看收成场面。吴家的领命出去,刚下阶迎面只见秋纹双手捧着个大青花盘子,盘上码摞着几串紫色晶莹的葡萄,二人打了招呼,吴家的自往凤姐处去。

    秋纹捧着果子进来,道了宝玉请安,回道:“宝二爷因瞧见架子上葡萄已混熟了,才刚亲选摘了这些,本来说好明儿一早拿来孝敬老太太的,又说白搁一夜恐怕不新鲜了,亲看着洗得干净了,便立命送了来。”贾母听了十分高兴,随手就赏了秋纹自吃备置放手边高几上的一盘子内用点心,方命去了。鸳鸯等伺候盥了手,且吃着葡萄等凤姐处回话。贾母才尝了,果觉酸甜可口,只命人分了一大髽,使小竹盘盛了给凤姐送过去。便见吴家的又只回来回道:“琏二奶奶说,只今日天已晚些,已打发了人传话到园里,先叫备齐了采果使用的家伙。又特使回老太太,明日早饭过了时,再来请齐去园里。”贾母点头,鸳鸯使吴家的出屋去了。吴家的自去园里应凤姐所差。

    静宵易过,至早饭毕,贾母正襟只居中坐了,正吃茶时,便见得凤姐钗翠珠摇的笑面而来。进门不过道了句安,便笑道:“老祖宗原是爱惜的心肠,谁知贵人一忘事,竟也造下烂儿了。”贾母一见他便喜笑颜开,笑道:“猴儿,饶我一夜为那些爱物觉也没得好睡,再搁住你说我。只是你素日精细,也不早提个醒,反来怪我。”凤姐一听双手扎开,看着鸳鸯等道:“看我们老祖宗多会说话。倒成了我的不是了?难不成元帅没有令下来,小卒子便自冲锋陷阵了不成?那日老祖宗金口一开,下令封果,我巴巴儿把土地菩萨请进园里,使帮老祖宗看着,底下连雀儿也不敢轻沾了那些果子。如今一尺的红绫还在那小庙压着,老祖宗不亲取了下来,只怕土地公也不敢乘着夜里偷吃!”贾母听得一行笑一行凤姐又只福了两福接道:“我今儿已来这里,先只谢老祖宗昨儿个赏的好果子吃。我们一家连平儿姨奶奶通共一人只吃了一颗葡萄,已消受不得了,只说老祖宗果然慈悲仁厚的,何其疼爱子孙了。”贾母一头叹息一头又笑得说不出话来,只咳了几咳,鸳鸯捧茶上来,凤姐伺候吃了一口。贾母知凤姐已由园中往来,因使坐了歇会子,道:“亏得有这么个园子,只说秋日里没有多少闲趣,不想又应到今日,难得果子也结得实在。可惜听得落了不少,饶这样,只怕赶收也得装上几车了。”凤姐因止了鸳鸯送茶,听了便道:“老祖宗今儿是定心要作买卖了?若这样我可就得不成巧宗了。原指望偷偷从园后门送出外头卖了,再给老祖宗谎保了军情的。谁知老祖宗竟亲自过称呢?唉,只怨自己只是个跑腿的,今日只看着老祖宗坐收利银,眼红去喽。”说话便只搀贾母催去道:“要赶着点账盘银子,快些走,赶晚了,让那些管家奶奶得了实惠,回头心疼了,又拿了我做筏断案的,我又白落得不得省心。”贾母鸳鸯等听凤姐说话早笑起来。贾母笑指凤姐道:“你只招我。昨儿宝玉孝敬的葡萄还在肚子里,你只惹我笑得闹肚子疼,你也是个受累。”凤姐方住口,搀着出来,门口早有备下的竹椅敞轿,几个人伺候贾母坐在虎皮椅褡上,婆子抬着随往园中来。

    一时进了园门,只见许多的丫鬟媳妇婆子,小厮壮汉家丁等阖府奴才多已会集了这里。又有装满筐子、篮子、篓子、并竹梯的车几辆。贾母只忖作的大了,道:“这么几车的家伙,恐使不完呢。”凤姐笑道:“我原是不知的,只探春妹妹先时指派的嬷嬷们说,只怕还不够呢。我昨日听吴家的传老祖宗命收果的话,便招了他们说了,因赶时的又新买了些。那起小厮在外头早放了话,只怕后角门外的果贩早排了队,单等趸买咱们的果子呢。”贾母点头道:“只让那些看护务弄的人去经管罢了。还有今日应卯聚了这里出力的小子合媳妇子,也得赏些才使的。”凤姐笑道:“还操那些心去。听得头里三妹妹已调理分派得很是妥当。今日老祖宗只耐烦合我们一起观看收成闹景罢了。”说着话已绕过翠障,便闻得馥郁果香扑鼻盈息。

    经过亭边一株枣树下,贾母因见落枣只啧啧叹息。凤姐忙吩咐等命的众人道是 “尽果俱摘,无一或漏。”只这样讲,因是那帮积年的嬷嬷们说的“尽皆摘谢,多已过时了,或有未上色的,等取下只存放不多时也可能吃了”。是以凤姐只道:“只今日一天的忙活儿,免得再费事。都仔细拿仔细的收拾,防着损破了果皮果肉,辜负了今年的好收成,也糟蹋了许多人一年到头的工夫。”众人逶迤随着贾母至沁芳桥上时,贾母便命停歇,因引目四望,只觉能忘了几日,满眼的果子比上日看着只显得厚实许多。众人只纷纷上前请示,哪一处的果树密集,需领几多筐篓,派几众人手。凤姐只摆手命二层管事的人掂量裁夺,众女人一笑,应了“是”,转身往多人处自吩咐分派。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如火如荼的鲜亮果儿两人或抬的,一人或扛的,先自集放在贾母所处的沁芳桥上来。贾母因闻得果香越发浓了,不禁欣然自乐,口里只念:“好,好。”又与凤姐看近处采果的小厮笑谈两句。

    王夫人才听今日之事,又听是贾母已到园中,便忙赶来。一时薛姨妈,李纨宝钗也只过来伺候。凤姐见人多,便请贾母率头进亭间使人皆归坐,贾母却使多看看四下热闹景致。指看那边半坡上的几棵柿树,只说满枝的柿子如小红灯笼似的。凤姐知午饭定只在园中了,正与李宫裁商议选哪一处,李宫裁便道:“请老祖宗竟往我们那里去,只稻香村果树最密集,又有大片的稻田观看,稻香怕也比得过果香去了。”贾母乐道:“那样更好,也能在你那里大家吃了午饭。”说话便一起往稻香村来。一路贾母坐在竹轿上扭头问起“宝玉怎么不见?”众人互间询问了道是“躲了架下偷吃葡萄呢!”贾母笑道:“倒拘的可怜,只管偷吃。贪多了,仔细明儿闹肚子。”便命人叫往稻香村来。

    李婶早得了话,出来门口相迎。贾母只使众人不必拘礼,遂竹篱也不入,只教搬桌椅统聚坐门外空地上。左边有参天老槐,右边是水车,并储有地下水的古井辘轳。凤姐着人现取了井水旋只烹了茶。众人只见展眼前川原亩稻畦,花园菜圃,一带细湾清流绕过突兀一茅屋沁侵畴野。两旁界域满载如林的杏树,金风吹来,稻香果香浑然入息,使人心旷神怡,如沐长空。

    早有各处的将顶尖的各色果子一篓一篓的分样献来这里。李宫裁使素云带了丫头取井水洗干净,与凤姐捧了盛果的各色盘子一一端来进上。贾母执起橘子请了,大家又相互让了,各个始起尝鲜,不觉齐声赞叹。李婶笑道:“小的时候,家下院子里也有几棵果树的,只一年好一年又不好的,竟没有见过这样丰磊的,味道也真。”薛姨妈笑道:“那只因树木也合人一样的,一程子精神儿好,一程又不好的缘故。今年果子少,赶下一年蓄足了劲儿,便又多多的补回来的。”贾母笑道:“正是这个理,要不往年也不见有这样好景致,敢是正往今秋攒着呢。”说得众人一笑,道:“原是多移栽的,或新植的。往年也有,只是小罢了,究竟这园子才能有几年。”贾母点头道:“若不是老了犯困,也懒怠动,常日只闷在屋里,也不得享享这里的好气候,人只住这里想生病也难了。”众人点头道:“很是。”

    谁知秋日里雨季,一阵凉风忽悠刮来,看看天色也不比先时的亮了,众人只说有雨。贾母便使皆挪进屋里说话。一时伺候贾母在李宫裁卧榻上只靠歪着,也皆挤挤的依序坐了。贾母因使合起当地八副绣屏,将两厢幔帐也使如意坠绦收帖在洋漆红柱上,顿使屋里敞亮许多。凤姐只在门外张罗命赶雨前送饭来这里。里面李纨宝钗指挥人摆好了填漆描金大圆桌。贾母榻前是宫裁常日所用的雕镂小琴几,薛姨妈李婶坐前各一面高脚红漆描花几。凤姐宫裁一时正在各人座前安著布菜,就见宝玉黛玉二人共打一把青绸油伞进来。薛姨妈因一见只殷勤招呼黛玉,他兄妹与众人见过了,那林黛玉仍只捱了贾母坐了。宝玉只在王夫人与贾母两边搛吃。因先已吃了果子,故大家也只点景略用几样已算完了。贾母便命将下剩的鸡鸭鱼肉菜羹米饭用灶盆另盛了拿去园中腹地亭间,另今日收果的人共吃去。凤姐姐依命使人送去道:“只在亭里吃了,吃完汲水把里头桌凳栏杆地板,里里外外擦洗干净了,底下我是要查看的。”

    这里杯盘一撤,贾母因止了上茶,便命打伞的回去。李婶不免挽留。贾母笑道:“亲家婶子竟不如跟了我去,与姨太太咱们亲家玩牌取乐。”说着话大家出来,沐着菲菲细雨拥随贾母的竹轿,各个顶了伞,一队人穿廊度桥而行。

    至三拱桥,又见他姊妹一处正在沁芳亭里。探春,惜春,邢岫烟,李纹李绮几个见贾母等过来,早迎出请了福安,贾母只嘱不可贪吃生果的话,又使宝钗黛玉宝玉不用跟着,宝钗只不肯离开就去。宝林二人并他姊妹立送一队众人过去,方复拥进亭里来。

    探春便欲以此景为题作赋隽誌今朝之趣,林黛玉道:“若以此动起诗念来,只一个旨意,竟是馋的慌了。”说得众人因止了诗兴。只命近婢捡好各样洗过分盛了,满摆了亭间圆桌上,众人只管随意取尝。又只洞开了两扇隔窗,观看各处收果。可巧径旁一棵大石榴树上,一个极小的小厮因树下的那个只管指点那一处有果子,竟自往上只攀沿,好容易的找到了,不想着急一伸手脚下却一个没吃准竟直失脚的滑落,却被树下斜出的粗杆只架住了。更惹得众人与各个丫头一边玩水弄鱼一边齐声哄笑开来,只道:“真真有惊无险了!”只说众人里只有探春知果期已过。虽则系自己分派给众婆子以此自揽,却因树多果盛,竟不知如何举动方可了此工程,再者本千金小姐,并不轻易失却家规体统。只至眼下亲看丰收热闹景趣,心里只叹他祖母何其圣明,乃云今日壮观异趣,实堪谓“梅花香自苦寒出了”。还有宝钗,如今妆新,本不惯染身外之事,见此更不多言,唯恐招谤人背后讥笑自己“轻狂”。李宫裁处有两个妹妹与婶母,兼兰儿读书,无暇理会。因得此热闹消息,众人只聚亭中品果闲话,饭也命送来只略吃了,亦是赏与收果的众人。

    惜春见宝钗只在贾母一众之列,便叫宝玉道:“二哥哥,你也理理宝姐姐呢,你只不请宝姐姐来加入了我们队里,他各人再不来的。只顾合林姐姐一处,才刚邢姐姐跟你说话你也不理人。”邢岫烟听见就走过来笑道:“可巧也是老祖宗太太一队人过来这里,你才从人堆里过这边时我唤了你的,难怪你不曾留意。”宝玉笑道:“可不是混岔过去了。”邢岫烟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因看着今日这些果子好且多,想栊翠庵里并无此景,还请你好打发了人也给他送去些,也免得让他想是咱们有意冷落他。”宝玉不等岫烟说完,便拍手道:“可是竟忘了他,佛经上云,世法平等,如何少得那槛外人的口福。还是邢姐姐心思细密,才提醒了我,这就命人送去。”说完即命亭口的小丫头速往怡红院取桌上描花鸟的洋漆小竹蓝来。小丫头领命忙忙的跑去了。

    一时果然拿了个细竹丝编造的精巧彩漆小果蓝来,沿口和提携的一弯栊系皆是细金线密绕加固点装的,只一手深浅,篮底比口小些且另编接了半指深的空圈使能摆放稳当,统体黑红双色精漆而成,表着描金的花鸟,手持只觉混然一体,较别的只略重些。探春正与几个人用果核相较投准池中鲤鱼,忽抬眼瞥见,便先接了,遂一手指着向李纹李绮笑道:“果篮乎?花篮乎?”又笑向宝玉道:“这一个只比我的那个别致,只有他才配装今日这果儿了。”宝玉笑道:“先时凤姐姐使人送了十多个进园中来,凭我们各人挑捡,你倒取中了只本色的,这会子又眼瞧着这个好了。只正经要使了,也顾不得又取你的来换了去。”李绮便笑推探春道:“得垅望蜀,人之常情。这个果篮却也新巧精致,亏了编造篮子的人的手艺只不寻常。”探春因递于他二人瞧了一回,笑道:“这会子若果真拿了我的那个来换他,又有舍不得之意。”宝玉笑道:“正是这样才好呢。”说话命水洗了手,便亲自往桌上的众多果盘中各样挑选捡取了轻盛装了,最上头放置上两串水晶紫气的葡萄。刚要抬脚走去,又觑向黛玉处瞧时,看林黛玉拿了枚李子贴了唇边,眼里似笑非笑的。便将果篮只又交给小丫头吩咐道:“好给妙师傅送了去,就说是园里人送的。”才说完又想起一句话,因叫住小丫头嘱道:“再说了等闲时,再亲自请他出山来园里逛逛。”小丫头应了“是”领命而去。

    邢岫烟见宝玉欲往还休,不觉一笑。因知妙玉为人,便辞了这里跟着小丫头往栊翠庵去了。宝玉只忖又只忘了他,也一笑,转向黛玉,只见林黛玉丫头跟着径自出亭去了。便这里耐烦着搭讪了几句,因指一事也辞了,只往先时二人独相处的翠烟绿窼下来。原来他二人自直白心意后,便有意如初时一样。宝玉只为使黛玉不再妄生烦恼于身子有亏。那林黛玉只想设能这样一日便死也值了。二人但依上有贾母溺宠,彼此又已暗付心机之偕,是以心下只图日后成其好事,且并无苟且之染,彼此厮抬厮敬竟大可不屑嫌疑与他人口舌,只孤取一枝,又能以此自娱其调,于人于己不生谤隙。正所谓知足常乐了。只道但凭心中有他,他心有我,能得相互言语眉目贴切,便不枉此生。只说此刻,宝玉知道自己又招致黛玉不爽,便寻他来此作陪聊慰。见黛玉原只在葡萄架下的春凳上扭脸的坐着,宝玉也便依着的坐了。惴惴片时,忍不住握他手,林黛玉低了头只慢慢抽回,才要说话,不妨顶上如盖的藤叶间忽落下颗大露珠来,不偏不倚正好此时滴落了黛玉面颊上,黛玉猛不防由不得吃了一嚇“哎吆…”一声惊起,只仰面寻看。一面使手上帕子贴拭面腮那处,遂只离了春凳处。

    林黛玉只顾仰头瞧时,却见得早起时方见的串串坠挂的葡萄髽竟一颗也无有了,心知必是今日的人俱皆摘收完了的。便笑道:“宝玉,你若这会子能在这架子上取一串新鲜果子来,我便理你。”宝玉只笑道:“这又有何难!”说着抬脚往春凳里外的横木梁上只站稳住了,一伸手便是取了串果子下来,轻轻一跳下地便要递给黛玉,黛玉想说话又无可说他,才看果儿确只令观之生馋,只忘了去接,便看住了。

    原来宝玉才进来早见顶上的果子连影子也统不见了,又知黛玉一时必不肯说话的,因好奇把眼只在架上聊寻趣搜一回,不想竟透过叶蔓探见了上头深藏的这一挂葡萄来,可巧黛玉却只以此作题,便心下自乐遂手到擒来的。二人因看手上的果儿经了雨水浸洗,只显光洁莹润,且颗颗尽呈墨紫色,却无一或有星点的瑕疵。黛玉不由得使指尖轻摁了摁果粒,但觉坚实饱满,便只看着点一点头,轻声儿的道:“此果是被人一早便遗落了的,所以早过了蒂落时候。不想此刻终似落叶归根了。倒难得他一片苦心成熟如此,且毫无腐渍的,真好。”宝玉只道:“想来原是最先熟好的,却直到了这会子了,又落得最后才得幸使人瞧见他,我只替他惋惜。”黛玉轻叹,蹙了娥眉看着宝玉的道:“你又叹惜他?依着我,指不定他倒该惋惜你才有限。”说完将果儿递过手,低了头自顾抽身去了。宝玉正不知自己又说错了哪里,独自捧着果呆坐,出了一会子神,恍悟了黛玉的话意早是滚下泪来。等回过念了又不知道如何消遣这果儿,可巧小丫头因袭人遣来寻宝玉吃饭找到这里,一见便笑道:“宝二爷又自偷吃葡萄了,袭人姐姐叫你回去。”

    宝玉垂头随他走出绿蔩地带,回来房中,众人见他独独拿着果子,面只闷闷的,也不知道说些何话来,只袭人笑道:“今儿果子齐了,爷却只爱吃他,怪道听二爷早偷吃这葡萄呢,爷倒会享用的,也只这个稀罕,比别的金贵些。”宝玉听他所说,只背了身将果子递给了,袭人小心双手接了犹道:“看着倒象是上头用的,今儿该是我们的福份了。”说话却迟迟不动,原只等着宝玉的话。

    半日听宝玉像是自言自语的道:“既熟了,就该吃的。如是果子,只不拘哪个瞧好能吃了,也总强似白白遗失葬送了他去。”袭人听他说的伤感,更只如手持火炭一般了,宝玉见他呆立,遂道;“既你吃不消,竟使个玻璃盘子盛了,送去给林姑娘罢。”停了一回又道:“罢了,还是我亲送去罢了。”麝月早拿了个紫花铸镶的玻璃盘子上来,宝玉便自出屋前头走着,秋纹捧着盘子往潇湘馆来。黛玉已在吃饭,见来便问吃饭的话。宝玉见他早去方才葡萄架下的嗔恼闲闷摸样,遂也心花怒放,早盘腿坐了,命秋纹端了他的饭来在这里吃了,就听黛玉道:“吃完了,再只用了这葡萄,能克化肚子里的膳食呢。”宝玉连说:“不错,不错。”自此刻二人又嬉笑逗嗔,稀享这内中风光。

    此日贾政正与众清客书画对弈,忽见人飞跑的进来,报宫里来人,已到仪门了。遂忙登履加冕结束了,至仪门阶下跪迎。持谕太监见来人例接,便展本念道:“今已知祖袭皇商嫡媛闺字宝钗与霜母客居敕造府邸,兹因原为册钦进上之姝,前番除却征籍实出缪误。因恤其祖忠贞为国,万不使荣臣错恩,佳裔疏聊,端淑肮尘,有殇华物天宝,戕悖苍土悯善之德。今上玉负天命,籍抚民心,过虞无枉,以正其份。卿乃世袭与薛门又系至亲,特此着令,止荣国公后袭朝官自听喻时起,三日之内,加功觐献。”贾政跪伏聆谕已毕,款起身来又与公公见过了,口请进内献茶图聊细节,那公公却不领,拱手只谢了笑道:“务及刻进宫复命。”便辞了率众离府去了。贾政即刻命跟随的人速往贾赦别院回这话,自进内堂来见贾母。进门只略站,贾母处诸人并园中姊妹早知有事,见来皆只禁声各个退出,王夫人薛姨妈尚只留此。贾政道:“儿子日前为宝玉婚约薛亲内甥女,因过有列册应选之份,今日都监传来简谕,令家兄亲献入宫,只差后日为限。事出意外,实难辞草莽行事之咎。儿子为今只望母亲大人体谅无忧,不必在宝玉的亲事上头多加思虑为盼了。”说话早跪了磕下头去,涕泪挽告。贾母听了暗惊,半日道:“若只说宝玉的亲事,也不能全怨你。连我也因信服金玉的话来。想想都只为的宝玉。你且去与那边商量着裁处去。”贾政喏喏而起,退步出来,下阶急往贾赦处相商。

    贾母这里道:“想来宝玉也只是草木之命罢了,那块玉也未必是真的,倒是皇家多有美玉,金玉姻缘可不是单为宝丫头道的。”王夫人见薛姨妈一旁只满脸通红,便起身作辞道:“我底下再合老爷说说,此事可还有回转也未可知。”贾母只叹气不语。王夫人因使眼色使薛姨妈一起辞了出来。姊妹二人携手走经过道墙下,王夫人停步道:“你只说要宝丫头在这里呢还是往宫里去?”薛姨妈本遇事紧口更毫无主张的,见问不知所答,又发狠抱怨世事也欺他们弱儿寡妇,只道:“我只打量大选年限已是过了,却不知何故又横来这样一宗子事来,白使人笑话了。”王夫人见他作不得正经主意,只得罢了,因自顾走去,只转面嘱薛姨妈也自回去。

    这边贾政至贾赦堂口上,见贾赦身在根雕的大圈椅锦褡上靠坐着,戴了眼镜,手持一尊古爵把玩自赏。贾琏一旁侍立,忽听传话,才往出迎,便见贾政已是走来忙便接进,口里请安送往椅上坐了。

    贾政张口道:“为今之计。只好冒功觐献了,上日北府也透了消息,京中有人恐欲对家世心存不善。”贾赦已是得知了谕意的,也曾屡见过宝钗,听贾政说完,只面无更色,依旧研看着手上锈色陈迹的古爵道:“只新人礼已家成,新妇又堪陪宝玉,莫若……”言此稍坐正了身转面看着道:“今夜即为宝玉圆房,待木已成舟,今上乃贤礼圣君,我们又是几朝的世宦之弟,且有贾贵妃联御国戚,大料无妨。”贾政见其兄不舍佳妇,乃执劝道:“世宦之风已献舍弟长女,如此欺君罔上之事断非出自敕造府邸。今已知奸佞于暗中动作,我们只在明处,其已发难,恐容不得半点退步,若有差齿,只怕日后反招大祸!”贾赦见他执意力献,又是宝玉生父,只叹息道:“皇室对朝臣真时刻未有或忘其有异端之兴。只有这样也罢了。”说话接了茶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与老太太、二太太合姨太太等均知妥当,我明日一早按班进朝了结此事便是。”贾政听了暗暗嘘了,便起身拱手道:“还望兄进宫谨慎从容。”贾赦“嗯”了声,不等贾政作辞,便摆手使贾琏送出。

    贾政过来只进了书房,随侍小厮伺候换过便服,遂坐了吃茶。众清客早识机皆往别处去了。贾政命门口人勿放人等进来作扰,只怕王夫人或赵姨娘聒叨此话,越性一并不见,只等明日午时其兄进献宝钗之事有了分晓。是晚只在书房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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