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岳清先是点头,后又摇头。他想起了很多事,但那些事犹如一团盘根错节的藤,纠缠在一处,根本理不出头绪。并且,记忆的温度是冰冷的,他始终无法触及回忆中的浓烈情绪,他感觉自己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看客,而非记忆的主人。

    他想,真正的虞岳清到底是死了。

    他有时甚至会怀疑路无归的话,觉得这一切都是他编造的荒诞谎言。然而,他又不能欺骗自己,他想起了意胜君,甚至记得自己被剔除极善元神时遭受的巨大痛苦。他还回想起百年前的神魔大战,他曾多次从魔君手中逃脱,现在想来,那绝非侥幸,应该是屠万方心有所感,给了他一条生路。

    他的确是虞岳清,只是,不完全是。

    虞岳清悲哀地仰起头,谁知,他竟看到原本空无一物的结界上方正悬着一根极为粗壮的凌霄木。凌霄峰上丢失的两副凌霄木,已尽数找回,这怎么可能!莫非是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之计?

    “这是凌霄木?”他问。这块凌霄木应该是路无归刚刚放上去的,看来,阵势已成,阵法即将启动。

    “当年,意胜君假意投靠魔尊时,一共献了两副凌霄木。后来,她为了给你造躯体,便诓骗魔尊说,为你驱除极善元神时需要用到凌霄木,因此,魔尊给了她一副。我离开首级魔域时,将余下的那副凌霄木带了出来。”路无归和落沉渊一直尝试用这副凌霄木为魔尊造出新的身躯,但是始终不成功。他们二人误以为是凌霄木的问题,所以又去凌霄峰上偷了两副,结果,仍是功败垂成。

    “所以,魔界大军蠢蠢欲动,是因为魔尊丢了宝物?”正因如此,崇天门和凌霄峰都将注意力放在了魔界,无法派出更多弟子下山处理绝天阁一事。

    “不错。魔尊以为凌霄木被窃,是人界所为,所以在残渊峡边界增派了人手,然而魔尊此举,竟让残渊峡一众仙门误以为魔族野心再起,便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魔界,反而给了我们可乘之机。不过,此事并非是我故意谋划,只是阴差阳错罢了。”路无归不由感叹,这世间并不存在算无遗策之人,智者百密尚有一疏。他和落沉渊走到今日,已然是上天垂怜了。

    忽然,虞岳清的胸口处传来一阵剜心剧痛,他感觉体内的元神短暂地出离了躯体,之后,又迅速返回。他再难支撑,不由向前一倒,撞在了结界上。

    看来,魔君元神碎片的力量越来越弱了。

    “天枭大哥,趁阵法未成,悬崖勒马,为时未晚。”他每说一个字,都要承受撕心裂肺之痛。

    “我们都回不了头了,好好休息。”路无归化成白影,消失在结界外。

    路无归走后,虞岳清渐渐好转。他静立在结界中央,不时凝望头顶的凌霄木。

    残渊峡为人界与魔界交汇处,峡谷内常年驻守着守界天兵,附近遍布仙门,周边还生活着不少普通人族。如果以残渊峡火山为中心设阵,那么天族、人族,乃至魔族势必都被牵涉其中。解救魔君所需的元神绝非少数,落沉渊必定会将残渊峡一带的所有人都纳入到阵法之中。

    时间的流逝变得极其缓慢,他像是被冻结在了一个瞬间,困厄、悲戚、不安,所有的情绪都被无限放大,身心的煎熬是以往的百倍、千倍,甚至万倍。

    他曾经十分好奇,梦境中那个生活在九底魔域的男孩会有怎样的遭遇,他的命运到底是什么?原来,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因为没有人能够预知自己的未来。

    他的命运仍在继续,不行到终局,命运永远是未解的谜团。

    虞岳清的目光始终罩在阵法中央那块不停翻转的凌霄木上。

    结局,就快到了。

    伴随着一道突如其来的耀眼光芒,结界外的地面现出一个圆形法阵。光芒消失时,意难平和方休怀已站在结界外了。

    “虞少侠!师兄!”意难平和方休怀一同冲向了结界。

    “意姑娘!师弟!你们来得正是时候。”虞岳清激动不已,一滩死灰般的心底再次燃起火光。

    “师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方休怀紧盯着虞岳清,上上下下地仔细瞧了好几遍,确定虞岳清安然无恙后,他手聚神力,想要打破结界。

    “不要!稍有不慎,火山就会爆发!”虞岳清及时阻止了方休怀。

    方休怀立即收手,不甘地点点头,不敢再轻举妄动。

    虞岳清长话短说,将事情粗略地陈述了一遍。

    意难平和方休怀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更无法相信虞岳清和魔君屠万方竟是同一个人。但目下情况紧急,他们只能先压抑内心的疑虑和惊恐。

    “虞少侠,我们这就回去找人,马上就来救你!”意难平迅速调整好情绪,忙道。她没想到,时隔多年,居然还能再次听到关于母亲意胜君的故事,心下不由乱了方寸。

    “不,不必来救我。阵法解除之后,阵势可能会引发山崩,你们必须尽快通知残渊峡中的守界天兵和附近所有仙门,一定要保护好周遭百姓。阵法也包含魔界的一片疆域,也请务必告知他们。另外,阵法中心在火山底部,请找一些法力高强之人守在火山外,避免火山喷发,殃及无辜。”

    “师兄,你的意思是,你要独自留下破阵?”方休怀双拳紧扣,肩臂颤抖。

    “我必须留在这里,稳住路无归,以防他失控。此次阵法规模空前,牵涉甚广,所以启动阵法所需的时间会很长。我已经想到了破阵的办法,给我半个时辰,如果我失败了,你们再来不迟。”

    “如果你成功了呢?”意难平双目微红,她方才思绪很乱,而且虞岳清故意避重就轻,把很多事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

    虞岳清已落入必死之局,区别只在晚一刻死还是早一刻死。一旦落沉渊的阵法被破解,乾川诛魔阵就会杀死魔君的元神,到时虞岳清也会跟着死。更不要说,虞岳清要亲自破阵。他究竟有什么办法能保证一定会破掉阵法,无非是和落沉渊设下的法阵同归于尽而已。

    当然,虞岳清还有一条生路。但如果他选择了那条生路,便不会用凌霄玉召唤她了。

    虞岳清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缄默。

    “师兄!一人之力怎比得上群策群力,你为何一定要独自一人破阵!不管多大的困难,我们都该共同面对。”方休怀已想到化解这个两难之局的办法,破阵成功之后,师兄并不会跟随魔君逝去,因为,他已成为神农后裔,真到了那时,他会用神农神力换回师兄。所以,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阻止师兄赴死。

    “一切因我而起,自然应该由我来结束。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因为我而受到伤害。而且,此阵并非人多便能攻破。”

    “可白姐姐曾说,要想在短时间内攻破此阵,至少需要三人。”意难平端看阵法,不由想起昔日四人同进并退,齐心御敌的场景。

    “这一次的情况,与之前不同。如今阵中并未生成六界之相,但阵势已开,阵法已启。且阵法中心被极为坚固的结界包裹,外人难以进入。如今,只有我一人在结界之中,所以,我是最为合适的破阵之人。时间已所剩无几,而且路无归很快就会回来,你们快走!”

    “我不走!师兄,我要留下来帮你!”方休怀双掌压在结界外壁上,手背青筋暴起,如同要用蛮力推倒这道坚固的屏障。

    此时,结界外岩石上的凌霄玉竟升了起来,瞬间飘到了意难平面前。

    意难平疑惑起来,她并没有操纵凌霄玉,这是为何?难道是!

    “意姑娘,你的承诺还作数吗?”虞岳清问道。

    “一诺既出,死生不负。”意难平从未设想过自己兑现诺言时的场景。灼热的空气,焦黑的孤岛,滚烫的岩浆,死寂的火山之底,生死攸关的紧迫之时,似乎每一样都超出了她的想象。

    “意姑娘,请带他离开,拜托了!”

    意难平注视着面前那双漆黑的眸子,她在那双明澈的眼中,竟寻不到哪怕一丝踟蹰。

    在他最需要援手的时候,他却奋力推开了所有人。

    凌霄玉闪烁着白光,落在了意难平掌中。她对虞岳清轻轻颔首之后,便挥剑在地面一划。意难平和方休怀脚下的法阵再次放出光芒,方休怀还没来得及开口,已率先消失在了光圈中。

    意难平望着虞岳清,一瞬之间,本应弹指而过,但这一刻,竟如沧海成枯,山石至烂般漫长,似一眼,便耗尽了余生。

    二人相视而望,无言不语。

    猝然间,意难平也消失了。火山之下,涌动的岩浆边,唯余虞岳清一人。

    ——————

    意难平和方休怀转眼间便来到了崇天门。掌门敬天真人单独会见了二人。

    敬天真人听完二人的叙述,当即探查了一下残渊峡地底深处,果然被他发现了阵法运行的痕迹。并且,崇天门确实不在阵法之内。

    敬天真人立即安排了人手,按照虞岳清的嘱托,逐一照办。

    然而,对于虞岳清要求的半个时辰,他颇有些为难。并非他信不过虞岳清,而是虞岳清孤身破阵,只怕是凶多吉少。

    此时,竟是方休怀开口道。

    “掌门,这是师兄最后的心愿,请您成全师兄。”他双唇干裂,唇边发白,内里微红,犹似一口鲜血含在嘴边,即将溢出。

    敬天真人捋了捋银色的长须,微微颔首。

    之后,意难平又赶回凌霄峰报信。

    ——————

    “有贵客来访,为何不向我引荐一下?”路无归在意难平和方休怀离开后不久,便现身于结界外。

    “你早就猜到我会这么做?”

    “我说过,你们这样的人,并不难猜。虞岳清绝不会坐以待毙,坐视苍生蒙难。”路无归早就料到虞岳清一定会想尽办法破阵,再坚硬的结界也封不住他的决心。

    “虞岳清,不过是一个孩子天真的梦罢了。”虞岳清艰涩一笑。他想起自己从不对人说出真实姓名的原因。他从出生起便陷在九底魔域中,从未见过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是否真的如此美好?到底有没有那样的世界?如果有一天,他能走出九底魔域,亲眼看到那个理想世界的模样,他才会说出自己的名字。所以,他藏起了姓名,成了一个无名之人。

    “虞岳清生于九底魔域,从未踏足过人界,也没见过纯正的人族,可他却因拒绝带兵入侵人界而被魔尊改造成了一件杀人兵器。你明明已命在旦夕,却仍在殚精竭虑地救人。无论是几百年前,还是几百年后,虞岳清都做了相同的选择。所以,虞岳清从未消失,他一直活着,现在就站在我面前。”路无归不住慨叹,就连屠万方登上魔君之位,也是因为误信了魔尊的谎言。屠万方以为侵占人界,与天族开战,是为了整个魔族的未来。不管是哪一个虞岳清,不管他如何抉择,都无关私心私念。

    “如果你认为我就是虞岳清,那就更不该复活魔君。屠万方早已不是虞岳清,一旦魔君复活,世上便再也没有虞岳清了!”

    “屠万方是因为失去了极善元神,才会变成魔君。一旦你们的元神合在一起,真正的虞岳清就会回来。而真正的虞岳清就是你。”路无归笃信道。

    “只有屠万方能成为你复仇的工具。你想要复活的人是魔君屠万方,但现在,魔君复活后就会变回虞岳清,这难道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复仇!一百年前,我已经做过了。那场复仇,毫无意义,无非是让这世上多添了无数个像我一样的可怜人!我不想重蹈覆辙。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想尽办法劝我放弃!虞岳清,你就这么不想活吗?”路无归的确想借屠万方之手,向天族复仇,但当他得知屠万方就是虞岳清后,便动摇了,而如今,他已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

    “你走吧,破阵之时,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这个结界坚如铁石,你进不来,我也出不去,你根本阻止不了我。”虞岳清不再多说,直言道。他已发现,路无归无法控制他在结界中的行动,而疗伤的阵法只有在他极度虚弱时才能启动。路无归并非阵法缔造者,所以自然不能随心所欲。

    路无归大笑不止,高声质问道:“虞岳清,你就不能自私一回,为自己活一次吗?”

    “那你呢?你就不能放弃虞岳清吗?”虞岳清反问。

    路无归一时语塞。虞岳清根本就不该死,他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落得这般下场?他曾立誓,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保住虞岳清。但是,他太了解虞岳清了。虞岳清就算被他强行复活,也会立马以死谢罪。既然结局只有一个,那不如,给虞岳清一个机会,给残渊峡数十万生灵一个机会,也算是给自己一个机会。

    “虞岳清,我真的拿你毫无办法。好,我帮你破阵!”

    “你?”虞岳清双瞳微动。凌霄玉应该是路无归故意放在结界外的,其实,他也在犹豫,他也希望有人能阻止这一切。

    “我这种人,摇摇摆摆,既好不起来,又坏不透。我不是为你,而是为我自己。虞岳清,有缘再见!”路无归变作一条影子,冲向了悬挂于阵眼的凌霄木。

    霎时间,结界之上涌出无数裂痕。

    “天枭大哥!路无归!”他嘶吼着,但无人回应。

    虞岳清垂下眼眸,握紧双拳,但仅仅片刻,便又振作起来。他阖上双目,全身法力于瞬间爆出,霎时扭曲了空间。

    他破阵的办法,便是在云间观被落沉渊强行打断的那一招。当年,玄渊真人将元神碎裂成数片,尽数散于群山之中,后又以法力凝聚元神,以此阻止了崇天山崩裂,拯救了崇天门一众弟子以及周遭的无数生灵。虞岳清看到师父使出这一招时,脑中当即冒出了一个名字:万魂归天。

    万魂归天,以死明志。

    从前,破解落沉渊的阵法只需要足够强大的法力便可。此次,阵法规模空前,以虞岳清现有的法力根本不足以破阵。所以,他需要把法阵缩小到他可以破解的规模。

    落沉渊为打破乾川诛魔阵所造出的逆转阵法,从来不是一个规整的形状。这一次,落沉渊就将位于残渊峡旁的崇天门和凌霄峰从阵法中祛除了。这样的设阵方式,是需要支点来确定位置的,只要打破这些支点,将阵法范围缩至最小,便可轻松破阵。

    所以,虞岳清想到了“万魂归天”。

    首先,分裂元神,将其散出,逐一摧毁阵法中的支点,缩小阵法,然后再聚合元神,捣毁法阵。如此,便可破阵。

    “万魂归天!”他右掌一吸,佩剑打破结界,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

    一剑入心。

    一众仙门弟子聚守在残渊峡深处的火山旁,火山不时轰鸣作响,似随时会喷薄而出。

    意难平和方休怀皆在此列。

    火山口的浓烟越积越浓,黑烟腾腾升起,密不透风,状似张牙舞爪的厉鬼。

    地底不时传来震颤,大地摇摇摆摆,上下起伏。

    刹那间,一道澄净的银色光芒从山顶射出,冲出了滚滚浓烟,直奔天际,而后如烟花般四处飞散。

    不多时,火山口喷出无数火舌,山体震荡,山口不时裂出深痕,赤红的岩浆顺着缝隙流淌。

    “不好!”众仙门弟子立即布阵,准备封印火山。

    无数道银白的光点从四面八方而来,朝着火山口汇聚。

    异象出现了!

    众人眼见从火山口溢出的滚滚熔岩,竟倒流了回去,火势渐消,浓烟转淡。地底深处传来一阵剧烈的震荡,但转眼间,便平静下来,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如江海西流,日归东方。

    残渊峡恢复如初。

    师兄!方休怀眼中的火山已是水波荡漾,模糊不清。

    他真的做到了。意难平握紧凌霄玉,目中微凉。

    这是否意味着,他已不在。从此,世间再无虞岳清。

    意难平手中的凌霄玉竟不见了,她手忙脚乱地到处翻找,但那块玉已完全消失,无影无踪。一瞬间,她恍然大悟。

    情深玉坚,情灭玉消。

    众人下到火山底部时,那里如同被烈火冲刷过一般,空无一物。

    仅有一段木枝,浮于半空。当意难平走到凌霄木正下方时,凌霄木才掉落下来。

    她用双手接住凌霄木时,竟感受不到任何猛火焚烧后的灼烫。

    ——————

    意难平成为守木人的那一天,凌霄峰上万里无云。碧空如洗,穹天一望见底。

    昨日,她和族人碰到一只误入凌霄峰的魔。那只魔迷了路,请求凌霄峰的人送他回魔界。那魔很是健谈,一路不停跟她讲魔族的奇闻轶事。他提起一个人,那人曾清空了魔界的九底魔域,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大英雄。九底魔域的山巅上至今还留存着他亲手刻的字。

    “登岳凭澜起,海清百川归。苍生阴雾里,万死复清辉。”

    那人极为神秘,迄今为止,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意难平不禁再次回想起那位已逝去多时的故人。

    原来,斯人虽已逝,但世间仍到处是他存在过的印记,亦如风过水皱,云散天清。

    方休怀去了忘尘山学医,他虽在崇天门接触过岐黄之术,但作为神农后裔来说,自是远远不足。听闻忘尘山忘尘宫的医术,与神农后裔一脉相承,所以,方休怀便通过长济派弟子邢长路的指引,来到了忘尘山。

    忘尘宫宫主徐风上神对方休怀一见如故。

    “休怀?”徐风上神一听方休怀的名字,当即想到了杜工部的一首诗,“晚堕兰麝中,休怀粉身念。”

    “正是。”方休怀轻轻一笑。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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