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思在某日给山怀略和卫宛央写信,讲述了自己在江南的所见所闻。

    后来收到的回信里,前面大都是卫宛央所写,关心她一番后让她玩得开心;山怀略在末尾只有寥寥几句,要她玩够了就早点回家。

    沈与之来时同山怀略他们说的几日寄一信,是瞒着九思做的;卫宛央终究有些不放心,也知山怀略如是想,遂拜托了沈与之寄信。

    同他们的信一起寄来的,还有月知行和许悠然的信。

    许悠然说,她到边关后,陪父亲过了生辰,见到年一先切磋了一番,也问清了琥珀饧的事。

    原是年一那时年纪尚小,刚被许将军带回军营,很多事都不习惯,可又不敢麻烦旁人,某日终是忍不住了,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许悠然那会儿三天两头地往军营里跑,头一回在军营见到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很是新奇,可见对方在哭,就把自己身上带的琥珀饧全给了他,还笨拙地安慰了好一会儿。

    后来,许悠然又给年一带了好几回糖,年一话少,大部分时候都是许悠然在说,说她昨天新学会了一招、说她母亲又来信催回家、说她的功课还没做……

    没过多久,许将军问过年一本人的意愿后,决定了他的去向。

    从那以后,许悠然就没再见过对方了,也才惊觉自己从未问过他的名字。

    许悠然还说,她不知道怎么问年一,关于作者南山。

    她看过那么多的话本,各种各样关于别人的故事。心里不知怎的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要么从年一的口中,撬不出一句话来;要么得到的答案,会让自己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她想起年一在奉元时,相处间的一些事,也记得年一临行前说的那些话。

    关于这些,许悠然似乎可以从看过的话本里找到相似之处,但她不确定。

    许悠然还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就是当初在临元镇,写保证书的陈公子。

    她没想到对方会去从军,巧的是,还在自家父亲的麾下。

    陈逸告诉她,自己已经洗心革面,势必要做出一番事业,十分感谢她当初把自己打回正途。

    最后,他认真地介绍了自己。

    陈逸,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

    至于月知行的来信,信封仍是空白,一如当初他写的第一封信;其中只有两样东西,一句话,一叶丹枫。

    我有些话,等与你说。

    九思心绪撩乱,春三月,也有丹枫吗?

    ——

    一个月转瞬即逝,三月初十,九思和沈与之踏上了归路。

    一行人走的还是来时路,九思和温酒坐马车,沈与之骑马在侧,回去的脚程比来时要快。

    第十五日上午,便到了奉元地界;再穿过一片竹林,不远就是奉元东城门。

    温酒放下窗帘,轻声提醒说:“姑娘,我们快到家了。”

    九思原本倚在车壁上假寐,闻言睁了眼。

    温酒替她理了理衣服,笑道:“这蓝色是真的很衬姑娘你。”

    “是吗?我也很喜欢这件衣服。”九思今天穿的便是上次赏雪那日,未选的那件水云间春山长裙。

    温酒瞧见她的发髻有些乱,伸手帮她整理,又正了正发间的荷花木簪。

    她瞧着这木簪,便想起了送木簪的人,感叹道:“姑娘,知行公子现在的名声可真大啊,我们这一路回来,都听到了好几回。”

    “是啊,他如今可是大名鼎鼎的月小神医。”

    九思这样说着,心里想有一事。

    不仅是月知行有话等与她说,她也有话要问,有话要说。

    而另一边,被二人谈及的月知行正提着药箱从病患家中出来,那夫人千恩万谢,月知行请她留步。

    “你们先回永康堂吧,我等会儿有点事。” 月知行对身旁的人这般说。

    药童道好,准备接过他手里的药箱。

    他道不用,“我自己带着就好,万一用得上呢。”

    罗姝闻言笑了,“师兄还能有什么事,是山姐姐快回来了吧。”

    “是,九思今天就回来了。”月知行微颔笑道:“我还要去趟花市。”

    “那师兄可要快些,山姐姐肯定在等你呢。”

    这厢,进入竹林。

    猝然,马车一阵摇晃,九思险些撞到头,稍稍稳定后,她掀起车帘,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甫一掀开,就被沈与之推回了马车里,只听他语气比平日稍急道:“九思,你待在马车里别出来,我们可能是遇到山贼了。”

    这片竹林是在奉元府衙的管辖范围内,怎么会有山贼出没?

    温酒心里有些害怕,拉着九思,紧张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马车外,双方都亮出了随身的武器,气氛瞬间剑拔弩弓。

    只听对面有一男声,恶狠狠中带着几分得意,“姓沈的,我等了这么久,你总算是落到我手里了,我今天就要让你付出代价!”

    沈与之双眉微蹙,扫视对面拿着刀剑的十来个黑衣人,目光最后回到了中间那个说话的人身上。

    “你是谁?又与我有何干系?”

    领头的灰衣男子哈哈笑了两声,嘲讽道:“沈经历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他说罢又自顾地点了点头,“也对,本就不是你该管的事,你当然不会记得!一年多以前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沈与之记性极好,盯着灰衣男子看了片刻,便想起来了。

    此人就是一年多以前九思发现的那个窃贼,当时因盗取他人财物,内心不安,重返现场销毁证据被发现,又失手致人轻伤后惧罪逃逸,意图销毁赃物,最后处其退还所有赃物,赔付伤者药费,徒刑一年零三个月。

    沈与之心下一算,便知他徒刑期满,才被放出来不久。

    对于他找上自己这件事,沈与之竟不知该作何表情了,“且不说盗窃案是不是在我的职责范围,就算我是普通百姓,向府衙举报有人交易来路不明的赃物本就应当。你行差踏错做了这有违律法的事,难不成因为你有苦衷,曾犯下的错就不存在了吗?那户被窃的人家,自己赚来的银子突然失窃该是何想法,那个被你慌张之下伤了手臂的人,他又做错了什么?”

    灰衣男子被说中心事,神色瞬间激动起来,“你知道什么?那个王老板的儿子喝酒赌钱,打架斗殴什么都干,最后拿钱摆平了事,谁知道他家的钱从哪儿来的!”

    沈与之听了他这话当即摇头,并不赞同,“你要是觉得哪家的钱财来路不明,大可以向府衙递呈诉状以及证据,府衙自会受理查明;而不是你一时热血,自以为是那劫富济贫的江湖侠士,公然触犯律法。”

    他说完这番话,不动声色地靠近马车,低声安抚车里的人,“居安刚才有点私事落了后去处理,等他追上来发现不对劲,就会去城门口求助的;你们千万不要出来,也别害怕。”

    沈与之不知对方实力如何,虽说两边人数相差不大,但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之所以和对方说这么多,并不是他觉得自己三言两语,就能让对方回头是岸,实则是想拖延时间。

    九思轻轻地敲了下车壁,示意自己明白。

    她听完刚才的对话,便也知道了这人是谁;她没想到的是,这人已经从牢狱里出来了,现在居然还把自己所遭遇的一切,都归咎在沈与之的身上。

    当初,沈与之拦着不让自己现身,怕引来麻烦;果不其然,他真找上门来了。

    “因为你,我想找个好一点的活计都做不到,东家只要稍微一查,就知道我进过一年多的牢狱,全都推三阻四地不肯用我,我只能去码头做最苦最累的活!”

    “而你呢?”

    灰衣男子目光含恨盯着对面这个光风霁月的人,他和现在的自己还真是两种极端,他毁了自己,凭什么能有这么安逸的人生?

    “我没想到,你居然到现在都还在认为,是我害了你。当初是你自己赌输了钱无法还债,一念之差去了王家偷盗,心中不安折返销毁证据,又伤了那王家的人,惧罪逃逸后还意图销赃,被府衙当场抓获。你要是不服府衙判下的哪条处罚,当时就可以上请重审。”

    沈与之并没有因为对面的人和尖刀利剑,而露出一丝害怕,或为自己曾经做下的事后悔,他只是在认真地陈述着事实。

    “你并没有。因为你自己也知道,没有一件事是冤枉了你。你现在知道自己犯有前科,遇事不顺;可你翻进他家高墙,又撬开他家重锁的时候,你为何不想后果?你不是几岁稚童,做错事可以撒泼耍赖,再找父母解决,你该为自己做下的所有事负责。”

    他把对方心里所逃避的事实,一一撕开,残酷而现实地摆在面前。

    灰衣男子狂笑了几声,“姓沈的,死到临头还在自以为是,你不是让我进去了一年多吗?我最近又干了一票,还用你们口中的赃物雇了这些人,今天我就让你交代在这儿,没机会再去多管闲事!”

    沈与之彻底冷了声,道是:“重蹈覆辙,执迷不悟。”

    话音一落,双方瞬间打斗起来,刀剑碰撞发出的锵锵声,让人胆战心惊。

    九思知道沈与之会些武,随同的人也会武;于是决定待在马车不出去添乱。她悄悄掀起车帘一角观察外面的情况,心里焦急居安怎么还不带人回来。

    温酒挡在了九思的前面,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紧紧地握在手里,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十分警惕地看着车门。

    沈与之怕他们盯上车里的人,就和镖队还有小厮将马车保护在中心。

    灰衣男子见纠缠不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包袱,怒喝一声道:“你们谁给我弄死那个白衣服的,我身上的金银珠宝够他逍遥快活一辈子!”

    他见自己雇的黑衣人都往沈与之的方向涌去,得逞地笑了。

    这些人本就是亡命之徒,自己把好处往多了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今天势必要报了这一年多的牢狱之仇;只要了结了沈与之,自己一逃,天大地大,谁也别想找到!

    对方专盯着一个人,沈与之愈发不敌,白衣不复初时。

    镖师和小厮都在从对打的人手里找机会脱身,赶过来帮他。

    九思心里涌起一种很不安的感觉,掐着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不要慌。她帮不上忙,更不能帮倒忙;此时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居安身上,希望他快带人来。

    一片混乱之下,九思无意间瞥见的一幕令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一直在旁观望的那个灰衣男子,不知何时已趁乱靠近……

    近了,又近了。

    他紧紧盯着沈与之,脸上带着阴恻恻的笑,紧握了手中的剑;瞬间暴起,往背对着的沈与之刺去。

    “阿沈,小心!”

    九思惊呼一声,一把掀起车帘跳下,是想拉开沈与之。

    尖锐的剑一霎逼近,来不及了!

    锋利剑刃轻而易举地刺入血肉之躯,冰冷,热血。

    灰衣男子见自己刺中的不是仇人,愣了下,很快回过神,拔出血浸的剑,咬牙再次刺去。

    他刚一抬手,就猛地定住了。

    灰衣男子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一支滴着血的箭头。

    下一瞬,倒在地上,失了气息。

    还有同一方向射来的另一支箭,钉在了马车上,箭尾微颤。

    是居安带着城门守卫的人来了,马车上那一箭原本是要射开那把剑。

    晚了,只晚了一步。

    “姑娘!”

    温酒刚才被九思推开,反应过来,急忙掀开车帘,见此情形嘶喊一声,跳下马车。

    沈与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身体仿若千斤重,一时无法动弹。

    他艰难转过身来,只见九思替他挡了剑,浑身是血,摇摇欲坠。

    他被那大片大片的血刺红了眼,脑袋空白一片,几度张口,却连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

    九思再站不住了,沈与之猛然回神,一把抱住了她,双双跌坐在地。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九思,九思……”

    怀里的人面白如纸,身体一直在发抖,嘴角的鲜血衬得她如白瓷般脆弱易碎。

    沈与之的心好像被一只手紧紧攥着,痛得他难以喘息。

    “我让你好好待着,你为什么要跑出来?”

    九思被他抱着,也不知道是自己,还是他在发抖,低头看了眼自己腹部的伤口和血,只觉得刀剑划破衣服,再刺进身体,果然很疼。

    殷红的血在蔓延,蓝衣被晕染,比她以往看过和买过的任何一种花都要艳丽。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自己会不会和许悠然话本里的人一样,这伤口离要害之处还差一寸,可自己好像没有话本里那么幸运。

    她现在很疼,疼得眼前发白,五脏六腑无一幸免。

    她不小心摸到了自己的血,忍不住在想,可惜了她这套衣裙,是第一次穿;也可惜了荷包里的那个平安符,赠送之人的一番心意。

    在此刻,她也才恍然明白,世间之事,必有因果。

    黑衣人本就是为钱办事,见对方来了这么多人,雇主已身死,立马缴械投降。

    温酒手忙脚乱地拿出帕子,想要给她捂住伤口,可一看到她腹部汩汩流出的鲜血,颤抖着双手不敢动,哭得说不出话来。

    九思本想笑一下安慰他们,可是她现在连扯一下嘴角都觉得疼,只好放弃。

    沈与之红着眼,捂住她腹部伤口的手不住颤抖,话也说得语无伦次,“那是冲我来的……他是冲我来的,我不是说让你不要出来吗?”

    居安跑了过来,见此情形也是一惊,回过神急忙提醒道:“公子,我先骑马去找大夫,你带姑娘从东城门进去,回山家。”

    沈与之闻言惊醒,急忙把九思抱上马车。

    “九思坚持一下,我马上带你找大夫……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阿沈,你别哭啊,是我自己要这样做的。”

    沈与之从来都是温和平静的端方公子,说起来,九思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哭。

    马车往东城门疾行。

    居安先进了城,直奔最近的医馆,将大夫从医馆里拉出来,带上马坐到他自己的身后,火急火燎地往山家赶。

    另一边,马车到了山府门口,沈与之抱着九思下了马车,脚下生风地往里走。

    “怀略大哥他们在哪儿,快去找他们!”

    山府的人见自家姑娘伤成这样,急忙跑去通知公子和少夫人。

    此时的山怀略和卫宛央正在房里,聊着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公子,少夫人不好了!与之公子抱着姑娘回来了。姑娘浑身是血,受了好重的伤!”

    “什么!九思受伤了?”二人听到这话,霍然起身,就往外走。

    卫宛央身边的李妈妈见她走得飞快,心惊胆战地提醒:“少夫人,慢些,慢些!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我自己会注意的。”卫宛央说着,伸手拂开了山怀略扶自己的手,说:“怀略你先去,我随后来,你先去看看九思怎么样?”

    “好,那你自己慢点。”

    “快去啊!”卫宛央有些着急,推着他快走。

    山怀略闻言不再顾忌她,往九思的院子跑去。

    ……

    “九思呢?她怎么样?”

    甫一进门,山怀略一眼就看到一身白袍带血的沈与之,甚至手间脸上都是血,明晃晃地告诉他,刚才听到的话不是假的。

    山怀略心里越发惴惴不安,一把拉住了他,“你们回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九思怎么会受伤的?”

    沈与之看着自己手上的血,黏腻刺眼,刚才在马车上,他又目睹九思吐了两回血,声音发抖道:“大夫……大夫在里面,都是因为我,九思是因为救我,才会受伤的。”

    “你们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九思她……”山怀略看着他身上的血,不敢想象九思受了多重的伤。

    九思之前伤了脖子那次,自己有天去看她时,正巧月知行来给她换药,都看见她疼得往后躲,那她现在得有多疼啊!

    沈与之已经有些站不住了,他现在看什么都是一片红。

    “她替我挡了一剑,那是冲我来的……”

    卫宛央一进门就听到这话,也顾不上平时的礼仪教养,扯住他的手臂追问:“挡了一剑?你带的人呢?你不是答应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吗?”

    浓烈的血腥气刺得沈与之头脑晕眩,嘴里反反复复说的全是那些话。

    “是我不好。”

    “是我没照顾好她。”

    “那是冲我来的,她是为了救我。”

    “……”

    是啊,自己说过的话,怎么能做不到呢?

    “吱嘎——”

    门开了,门外的人忙围了上去。

    “姑娘伤势严重,又失血过多,老夫尽力了。”大夫带着药童走出来,摇头惋惜道。

    “各位,进去和她再说说话吧。”

    沈与之听了这话,夺门而入。

    卫宛央一听就晕了过去,幸好李妈妈时刻关注着她,眼疾手快地抱扶住了。

    山怀略忙让人把她抬到偏房,让大夫跟去瞧瞧;自己立马冲进了九思房间,却站在床的不远处,迟迟不敢上前。

    她跟着沈与之出门这才多久,昨天自己还在和宛央开玩笑说,看她信里说得那么开心,等她回来,把她拘在家里几天静静心。

    即使现在亲眼所见,山怀略仍无法相信,明明离家时活蹦乱跳,还是爬墙出去的人,怎么今天回来就这幅奄奄一息的模样。

    “哥哥,你杵在那儿做什么?我很吓人吗?”

    九思明明没说什么话,却感觉自己累得很,刚才门外的对话,她都听到了。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东西在一点一点地流失,可她好像没什么害怕的了。

    “你说什么傻话呢,不吓人。”

    山怀略鼓足勇气上前,闻到了比刚才在门口更加浓重的血腥味;看着她浑身的血,鼻子一酸,平时能说会道手段精明的山老板径直落下泪来。

    九思伸手拉了下他,解释说:“哥哥,你别怪阿沈,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你不是一直都尊重我的选择吗?这次也一样吧,是我运气不好,自己没能躲过。”

    “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这么好,很高兴做你的妹妹,以后这个妹妹,就不会再惹你生气了;我其实有记得你的话,万事先想着自己,但是对不起啊,我这次还是没有做到。”

    她说的话是有深意,山怀略却在瞬间全然明白。

    “我学会的那几种糕点,也没来得及做给你和嫂嫂尝尝,还有炸荷花也是;之前你送我的那支玉笛我会了几首曲子,可惜没办法吹给你听了;荷花诞辰那天,你说的那些话,月知行后来告诉我了,我很开心。还有嫂嫂,你要照顾好她,你们要好好地白头到老。”

    她说着喉咙一腥,又吐了口血。

    “九思,先别说话了。”山怀略急忙拿帕子给她擦,安抚道:“我已经让温酒去多请些大夫来,你别怕,会没事儿的。”

    “哥哥在,哥哥不会让你有事的。”

    山怀略很早就知道,他的妹妹和世间的另一个山九思交换人生,去过与之前不一样的生活,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自去了他不知道的地方。

    那日,是他从窃贼一事中窥见端倪,在沈与之的书房以过往交情晓之,以下跪相挟,迫使沈与之道出真相。

    九思觉得自己有些看不太清了,闭了闭眼再睁开,又看向不知道是跪,还是蹲在床边的沈与之。

    “阿沈,你别哭啊,我今天见到你好多眼泪了。谢谢你照顾包容我这么久,我还老是给你添麻烦;我一直没说,我其实很佩服你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好。”

    “你送我的那条红裙我穿过一次,确实很漂亮,你说的也很对;这次在江南待的一个月,我很开心。那边有个大箱子,全是你送给小九的礼物,我全都收好了的,钥匙在梳妆台的第一个抽屉里。我们的秘密要变成你一个人的秘密了,我答应你的事没有做到;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做,会不会对小九有影响,对不起啊。”

    “你记得替我跟伯母伯父说声谢谢,谢谢他们这么久以来的关心和爱护,以后我不能再给他们送酒了;如果善学斋的几个学生问起,就说我很喜欢江南,还没回来。”

    “九思,你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我不想……”沈与之用力地攥着九思的手,攥得两个人的手指发了白,也不见她喊痛。

    “阿沈,你千万不要自怨,那是因我而起的因,果自该由我承担。”

    “九思——”

    卫宛央一醒就匆忙过来了,初见到九思这幅模样,立时就哭了起来。

    “嫂嫂。”九思想摸摸她的肚子,却发现自己连抬手都有些吃力了,好不容易扯了个笑,说:“嫂嫂不要难过,我已经不疼了。你对我那么好,什么事都依着我,为我着想,我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声谢谢;我很喜欢你买的衣服首饰,也很喜欢和你聊天。

    嫂嫂不要自苦,我此行江南算是完成了心愿,发生这件事确是意料之外。嫂嫂,你和哥哥要相守到白头啊,我为你们许过愿的。”

    “嫂嫂,其实我也觉得你肚子里的是个小姑娘,我前几天做了个梦,梦见她喊我姑姑,可我这做姑姑的,都还没给她准备好看的小裙子。”

    “我还答应过小瑾,有机会就去蜀中看他,或者等他来奉元玩;现在……你帮我跟他道个歉吧。”

    卫宛央哭着连连摇头,“等小姑娘出生还要叫你姑姑呢,你还要陪她玩的,不许说这种话。小瑾知道你不去看他,肯定要生气,你乖乖好起来,自己和他说好不好?”

    她没想到,九思像是猜透了她的想法般,让她不要自苦,当初支持去江南的事。

    九思已经闻不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了。

    她突然想起月知行来,于是道:“哥哥,你让人去找月知行来好不好?他不是有话要和我说吗?正好,我也有些话想问问他。”

    她费力拿出那叶丹枫来,仍红似火,与衣裙上的艳色不遑多让。

    山怀略连忙点头,“好好好,我马上派人去找他,你先休息一下好不好?明天就会好了,什么事都不会有的,你相信哥哥。”

    “哥哥不用骗我了……我的半闲酒馆还是开着吧,就让吴叔和温酒替我管着好了,吴叔办事妥帖,温酒也很聪明的;这样的话,酒馆的人也就不用再去找其他活计了。”

    “对了,温酒如果想,还请哥哥多给些钱财,放她自由之身。”

    她想起一人,又说:“转告安宁,她现在的名气屈居酒馆实在大材小用,如果她愿意,可以试着去更大的地方,让更多的人听到并且喜欢她的琵琶。当然,半闲酒馆的门一直为她敞开。”

    “好好好,只要你好起来,哥哥什么都答应你。”

    “好在我之前说开个茶馆的想法没定下来,不然又要留些麻烦给你们。”九思勉强笑了笑,强咽下喉咙处汹涌的温热,她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腥甜的,还是铁锈味。

    “哥哥嫂嫂已经替你盘好了铺子,就在你那半闲酒馆的旁边,九思你起来,去看看好不好?”卫宛央哭得双眼通红。

    “是吗?”

    她解释:“我和怀略是想给你个惊喜的。”

    “我见过蜀中的山,见过江南的水,就叫山水间吧。”

    “神仙寓迹山水间,不在幽深在清淑。”

    “别告诉阿然了,她还没当上女将军,不能后院起火。如果她哪天回来了,你们就跟她说:认识她是我之幸,和她成为朋友后,我做了许久从前从未做过的事,很新奇也很开心;至于她现在纠结的那个问题,让她别再事事借鉴话本,毕竟里面是别人的故事,她该听自己心里的声音。还有啊,我没办法让她做半闲酒馆的二东家了,让她脚踏实地想想其他的事吧;无论是写话本、做女侠还是女将军,我都会为她高兴的。”

    “还有阿暄,告诉她已经做得很好了,不满意的人总有千万个理由,维持关系本是双方的事,不该全落在她的身上。她不能同阿然一般纵马江湖,也不必样样都委屈了自己。我希望她每天像抢到话本、看话本、和买到好看裙子时一样高兴。”

    “好好好,嫂嫂都答应你。”卫宛央胡乱地擦了脸上的泪,连连点头。

    “九思,知行马上就来了,你别睡好不好!”山怀略拉着她的手晃了晃,试图让她清醒。

    “算了,我等不到他了,就不说了吧。”

    恍惚间,九思看到了那两个微微晃动的平安符,好像和当初刚醒来的时候一样,又不太一样。

    “九思!”

    月知行奔至房内,刚好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闭上了双眼,好似平常睡着一般;她著往日常穿的蓝,戴着自己亲手做的木簪,手里还拿着自己寄给她的丹枫。

    少年手里的药箱,精心挑选的一束桃花,双双落地。

    作为医者,早已习以为常的红,此刻,分外刺眼。

    他踉跄上前,颤着手不知怎样去拥抱破碎不堪的心上人。

    “我等了你这么久,你为何不等等我?”

    “山九思,你怎么不听我说呢?”

    只差一点,少年便能将心意宣之于口。

    月知行一次又一次地找寻,开口表意的最佳时机;可也是一次接着一次,错过最好的机会。

    ‘有些话你得说,及时说,尽早说。’

    一语竟成了真。

    月知行、月大夫、月小神医,终究是没能救下他所在乎的人。

    两次。

    九思在闭眼的那一瞬间,在最后的一点意识里,好像看到月知行向她而来,和往常的无数次一样,也好像听到了月知行的声音。

    他似乎在说,山九思,我喜欢你。

    一遍,一遍,又一遍。

    九思想告诉月知行的是:

    当初那捧荷花她并没有炸来吃,不知道味道怎么样;莲子她吃了两颗,可能因为忘了去除莲心,很苦,不过比不上刚醒来那几天喝的药。

    荷花诞辰时,她放的那个河灯是希望身边的人万事顺遂,包括月知行;吃了几口的那碗馄饨,其实味道还不错,就是后来带他去吃的那一家。

    中秋那日,月知行问她的‘仁者乐山’,她想起来自己当时说到哪儿了,医者怀有仁心,是为仁者。此话何其隐晦,又何其直白。

    生辰那天,月知行给的那个护身符,后来她找人问过了,是一诚法师每年送出去三个中的其一,而且一诚法师人不在奉元;她想起居安说过的话,月知行离开了奉元两天。还有就是,她今天也带在了身上。

    在明阁喝醉后的事,她刚刚突然想起一些来,月知行说要告诉自己一个秘密,还有晚风里的那句话:以前,现在,和小神仙某日动了凡心。

    上元节那晚,满天焰火盛放之初,她听到两道很大的声响,一道是初时升空的焰火;另一道,她后知后觉是自己的心跳。

    在江南的某日,九思曾无意间听到过,月知行第一次弹给自己听的那首曲子;她问了弹琴之人,是乃《凤求凰》。

    也是在江南时,小船娘说金银花又名鸳鸯藤,她家小渔夫看向她的眼神,自己也曾在月知行那儿见过。

    至于那叶与信同至的丹枫,在回程路上某次想起月知行时,她方才恍然大悟: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九思记得,月知行是还答应了自己一件事的。

    九思想听一些真心话,关于他的,听他亲口说。

    他问,仁者乐山,是为何意?

    他道,山高自有客行路。

    他还道,其乐有三:过去,现在,和小神仙某日动了凡心。

    仁者乐山,山亦如是。

    小神仙终究是动了凡心。

    还有……

    如今,便也没有了。

    “九思——”

    “山九思!”

    九思慢慢睁开了眼睛,面前的人逐渐变得具体清晰。

    “是你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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