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还在按部就班地继续,在课业任务不断加重并逐渐开始趋于一个平稳的阶段时,大家已经开始进入适应期。

    然而就在刚刚适应不久,一系列学科的期中考试也即将接踵而至,原本冠军班的小课堂开始转入几百人的大课,课堂上除了大脑需要时刻保持高速运转,不可有一分一秒的走神之外,听力、理解能力、专注度还有记笔记的能力都在此时受到了极为严峻的考验。

    对于这一批曾经的奥运冠军来说,真正的压力考验才刚刚开始,这无疑是进入了留学生活中最艰难也是最痛苦的一段时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的日常生活时间几乎被各种复习事项填满,就连以往周末的懒觉也成了奢侈。

    所有人都进入到了高度紧张的备考状态,包括一向轻松自如的韩骏也免不了陷入了焦灼。他们开始觉得每一天都过得十分漫长,但同时又深感24小时不够,恨不得把时间掰成两半来用。

    考试开始的前一周,张玥柠的眼里蓄着满满的斗志,状态却不由自己控制地陷入了谷底,她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紧绷着,一刻也不敢放松,夜间的睡眠时间一度被她压缩到只有短短的5小时,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备战奥运的那种焦虑情绪里。

    起初,她的这些情绪韩骏都是不知道的。大部分时间里,大家还是会一起聚在学校图书馆或者家中的客厅里一起复习,但一到晚上十点半就必须准时结束,以保证次日的充沛精力。

    而张玥柠每回都是回到了自己房间后再强迫自己继续复习一小时,如果遇到什么难题,甚至会一直和自己较劲到凌晨才勉强入睡。可因为她白天都是依靠咖啡提神,而夜晚却又因为摄入了过量的咖啡-因而难以入眠,睡不着,也睡不醒。

    她的作息已经完全陷入死循环当中,整个夜晚都是浅睡眠,等到了真正快要熟睡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从前都是她叫苏晓起床,后来的几天呈现出了相反状态,闹钟对她已经失去了作用,每天早上她都必须靠着苏晓的敲门声才能迷糊地醒来。

    在苏晓尝试规劝几次无果之后,她只得告诉了韩骏: “骏哥,你真得劝劝柠姐了,最近一段时间她好像一直在熬夜复习,精神状态很差。”

    直到听了苏晓的话,再自己接连观察了几日,韩骏终于看出了张玥柠的反常,一向严谨的她开始频繁忘记一些事情上的细枝末节,比如忘记课表,上课翻错书本,还比如连上交论文的时间都被她记错。

    而更明显的,是她布满血丝的双眼以及青紫色的下眼圈更是发出了她的身体已经处于严重透支状态的警示。

    韩骏苦笑,张玥柠果然还是张玥柠,一点没变,他早该想到她在面对如今的考试时会如同面对以前的比赛一样偏执要强到油盐不进。他深知劝是劝不住的,只能依靠强制手段。于是那天在家里集体复习完之后,他连带着张玥柠面前最重要的几本书本资料和电脑也一起整理好收走了。

    “嘿,你拿我的书和电脑干嘛?”

    “我这两天忙着补论文,课上有几处笔记没抄全,借你的抄一下。”

    “抄我的?你没开玩笑吧?”她疑惑抬头轻扫过他的脸: “这两天上课节奏太快了,我还担心自己没记完整,准备拿你的书过来看呢。”

    显然,她还并未意识到他的用意,只见他的眸色幽深,嘴角是若有似无的笑。

    他抬了抬眉梢,没反驳她,声音故作平淡: “没开玩笑,最近一段时间每天晚上你的复习资料包括电脑都归我了,我刚好综合一下,查漏补缺。你别管了,回去好好睡觉。”

    “那怎么行!我晚上还得...”她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刚打算伸手夺过,却被他用宽厚的臂膀挡了回来。

    “你晚上还得干嘛?”

    “我...”

    感受到一股强大的阻力,又望向他认真看着自己的冷冽目光,她瞬间噎住。

    他也干脆直截了当: “你是不是想说,你还准备回房间继续看书,并且这段时间你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

    片刻思考后,她诚实地对他点了点头: “是,可我压力太大,只有抓紧一切时间复习,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书本上,记忆才能深刻,我自己也能安心点...”

    他无奈地叹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 “那你要不要看看自己现在的黑眼圈和眼睛里的红血丝有多重呢?”

    “有吗?哪有很重啊,别那么夸张...”她浅浅勾了下唇,仰头注视着微微蹙眉的他,故作轻松说道: “我以前在备战各种大赛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我很习惯啊,再说这眼看着也就剩下不到一周的时间了,我可以再坚持几天,没问题的...”

    “你确定?”他果断摇着头: “柠柠,我知道你对自己的要求和目标都很高,可你现在的作息完全处于混乱当中,苏晓说你每天的觉都不够睡。再这样下去,你是希望考试还没结束,自己的身体就先一步垮掉吗?”

    “可我真的感觉还行,我的身体都跟着我这么多年了,我自己有数,你不用担心...”

    “拜托,你的身体都开始频繁出现警报了,你还觉得没事儿,这叫有数吗?”他被她说得哭笑不得,忍不住伸手捧起她的脸,轻轻捏着她的脸蛋: “你这个傻瓜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倔?”

    她歪着脑袋咧嘴一笑,还想继续负隅顽抗,语气却有点发虚: “那...真的不可以了?”

    “当然不可以!除了学习,我还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就是把你照顾好,”他朝她甜腻地笑着,语气里带着的却是不可再协商的强硬: “柠柠,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听你的,唯独这件事儿没商量!白天你怎么刻苦都没问题,我们晚上一起复习的那几个小时也完全够了,从现在开始,你必须保证充足的睡眠!”

    张玥柠原本还想最后争取一下,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韩骏强制送回了房间,而他不仅拿走了她当晚的复习资料,到了她房间后大致在书桌上扫了一眼,又接连没收了她的好几本笔记。

    “哎,不是,你这...未免也太绝了吧?”她轻哼一声,似笑非笑,像是不悦,又像是撒娇。

    他沉眉,有条不紊道: “白天归还,晚上没收,考试之前一律如此。”

    失去了所有的资料和电脑,看来她也只能放弃挣扎,不得不从今晚开始,到点就安心睡觉。

    张玥柠开始陷入短暂的沉思,在自己过往的人生里,但凡是她想做的事,基本无人可撼动她的决定,哪怕是退役之前梁松都经常拿她没主意。而此时面对着软硬兼施的韩骏,他好像对自己永远有办法,总是三言两语就能成功地让自己屈服,且没有任何异议。

    “如果不想让我担心,就不要再固执了,”他上前一步拥住她: “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你那么优秀还那么聪明,考试一定没问题。”

    “嗯...”她靠在他的肩头软糯地应了一声,轻轻点了点头: “所有的书都被你拿走了,我也确实没办法了。”

    “那就好好睡觉,什么都别想。”从她房间退出的前一秒,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了深深的一吻。

    这段日子,还没补完的笔记、没完全理解的疑难问题、待修改的论文,以及留学后迎来的首场重要考试,多重压力叠加在一起,的确压得张玥柠喘不过气来,她亟需争分夺秒,抓住所有可以利用的时间试图找补一些心理安慰,却不想这样一来反而让自己因为大脑没有得到充分的休眠而彻底陷入了混乱的节奏中。

    而这一晚,韩骏的行为确实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为了彻底调整作息,让自己养精蓄锐,也为了不再让别人跟着自己担心发愁,张玥柠放空心绪,吃了一片安眠药,早早地躺在了床上。之后随着药性的发作,困意汹涌袭来,接着一个翻身便沉沉睡去。

    总算是一夜好眠。

    **

    在韩骏的帮助下,脱离了紧张焦灼的状态,镇定自若地以一颗平和的心态来应对考试的张玥柠,终于拿到了令自己满意也令所有人都折服的全A+成绩,毫无悬念地成为了冠军班的第一名,而韩骏紧随其后,位列第二。

    如此优异又巧合的成绩,是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这让导师在课堂上情不自禁地向两人不停竖起大拇指,还夸赞他们,是天造地设郎才女貌的一对。

    韩骏一脸惊叹打趣张玥柠,不仅能在人才济济的中国国乒队拿下双圈大满贯,还能在同样人才遍地的伯克利拿下100%的A+,这未来的身价绝对意想不到。而他天天陪着她泡在图书馆里,并且还在考前的一星期及时让她悬崖勒马,这成绩自然也有他一半的功劳。

    张玥柠先是冷淡地睨了他一眼,而后笑着调侃他自作多情。

    手忙脚乱又令人窒息的考试终于圆满结束,在一片七嘴八舌的起哄和欢笑声中,众人兴奋地吆喝着韩骏和张玥柠必须请客吃饭。他们一起开车去了Costco采购食材,一起齐聚在家里,热热闹闹地来了一场丰盛的火锅,还喝了来到伯克利后的第一顿酒,一直狂欢到深夜。

    次月中旬,接近年尾,课业压力将会相对小很多。偶尔听男生们聊起,美国是车轮上的国家,很多留学生都说出门不开车几乎寸步难行。不过美国的驾驶证比国内容易考,只需笔试和简单的路考就可以顺利拿到驾驶证。

    鉴于美国驾驶证回国后可以换成国内驾驶证,张玥柠思忖良久后还是心动了。后来,平日里除了正常的教练陪练外,基本都是韩骏坐在旁边的副驾上,带着她在人少的路上一点点练习。

    她还记得每次练车时自己慌张的手汗,可转头看韩骏时,他总是挂着对她满脸相信以及根本不在乎生命的笑。他一直鼓励她大胆往前开,只要保证人没事就可以,这车不管碰坏多少次都由他来赔。

    每次说到这里,他们总会相互打趣,她白着眼揶揄他,是不是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都像他这样挥金如土,他马上就乐呵呵地反驳,说自己完全是靠努力才上位的奥运冠军,可不能拿他和那些败家的纨绔子弟混为一谈。

    但无论怎样,他的话还是给予了她莫大的安全感。她一直没告诉过他,之后的一段时间,只要副驾上没有他,或者不是他,她都不敢轻易踩油门。

    最终历时一个多月,忙完了较为轻松的期末考,张玥柠也顺利拿到了驾照。紧绷了近一年多的神经终于可以完全松弛下来,她也破天荒地有了想要愉悦身心的想法,这一次是她号召大家坐她开的车一起去周边兜兜风。

    于是所有人开始欢天喜地准备着来到伯克利一年之后第一次真正放松的外出,他们先是去了学院的后山,这才发现伯克利分校其实特别美,古典中四处透露着自由浪漫的气息,而伯克利的大钟正对着金门大桥,距离旧金山也只隔着一条bay bridge的距离。

    黄昏时分,他们一起在后山等待日落,看着远方的金门大桥和繁华的旧金山逐渐没入残阳里,斑斓的色彩在明澈的天空里如梦如幻,橘灿灿的金光如同星星眨眼般熠熠生辉,接着远远映入每个人兴高采烈的笑容里,让人一下忘却所有的烦恼。

    夜晚降临,他们一起在深夜山中遥望着浩瀚星云,张玥柠趴在车窗上抬头看着星空,深眸陶醉在夜色里比星空还明亮,在她感叹大自然景色的美妙时,韩骏却告诉她,他觉得她才是这变幻莫测的星云下最美的风景。

    后来,他们还一起去了附近的安大略湖,多半的平稳路段都是张玥柠在开车,只有在路况或视野不佳时才会换韩骏救场。苏晓感叹张玥柠的学习速度如此之快,韩骏在一旁先是对张玥柠的聪慧一顿夸赞,随后毫不谦虚地说另一方面还是得益于有他这个好老师。

    大概是近一年的共同生活保留了太多重叠的爱好和习惯,韩骏和张玥柠每次去逛超市,放进购物车里的都是同一个牌子的牛奶和火腿,他们都偏爱同一家咖啡店的同一款咖啡和牛角包,他们都爱逛学院附近同一家黑胶唱片店,他们都喜欢听Briason的爵士乐。

    在后来的生活里,张玥柠也终于学会了怎么使用咖啡机煮咖啡,怎么制作出好吃的蘑菇肉酱、意大利面和夏威夷披萨,甚至在大伙儿一起试错的过程中,她还跟着男生们一起学会了调鸡尾酒的绝活。

    不知不觉,来到伯克利已一年多的时间,张玥柠始终保持着前行的脚步,全凭本能,方向明确,在自己亦步亦趋的成长里,她从来不曾想过要回头,过往念念不忘的一切都已被她留在了那座最熟悉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再没有被提起过。

    甚至就连自己所有的爱好和习惯都在和身边始终陪伴着自己的那个人变得越来越像。

    原来,生命是很坚韧的,曾经牢牢束缚自己的镣铐一旦被打开,生命便会自由地起舞。就算受过再大的伤,都能随着新生活序章的开启和时间慢慢的推移,逐渐自愈。

    **

    随着全年尾牙的到来,圣诞节将近20天的假期也如期而至,这也是来到伯克利后的第一个重大节日,大家都默契地没有选择回中国,而是不约而同地想要聚在一起,在异国过一个真正温馨浪漫的圣诞。

    大家一起采购圣诞树和所需的装饰品,一起煮热腾腾的热红酒,一起围在厨房里做美味的火鸡,在圣诞树下交换礼物,然后一起准时在十二点的钟声里互道第一声Merry Christmas。

    “柠柠,这个假期,我们一起出去出去旅行吧。”

    正当张玥柠的目光还停留在面前的杂志上,听到韩骏的一句话,她好奇地抬头,眨了眨眼: “去哪儿?”

    “去纽约。”

    “怎么突然想到要去那里?”

    “加州没有冬天,更不会下雪,”他看起来非常真诚地对她说: “我们先去周边的城市看看,最后一起去你最爱的城市看雪,怎么样?”

    随后,她仅用了两秒的时间做了决定: “好主意,出发。”

    这一年的首个长假,他们就这样愉快地踏上了上千英里的旅途。他们先是从伯克利飞到了旧金山,然后租了一辆车自驾从旧金山到黄石公园,从黄石公园途径盐湖城去往洛杉矶,再计划从洛杉矶坐飞机最终抵达纽约。

    旅程多半是他开的车,只有他觉得累并且路况合适时,才会让她开,换他休息。

    他们一路看遍了各种美到不可思议的景致,黄石湖的壮丽日落,太浩湖的清澈湛蓝,雪山密林的神奇巍峨,内华达山脉的波澜壮阔,还有盐湖城的恬静淡雅。

    当广袤无垠的荒漠峡谷、危峰兀立的悬崖峭壁以及田野间成群漫步的野牛麋鹿真实地呈现在眼前时,那种对大自然的敬畏和向往几乎是瞬间从心底油然而生。

    行驶在一号公路的夜晚,稀疏的路灯在道路两旁若隐若现,看不到尽头的路途中,他们的车是笔直公路上唯一的一辆。摇下车窗,周遭寂静无声,能听见的只有螽斯和蟋蟀的低鸣,还有他们车里一直循环播放着的两首关于加州的经典音乐,Albert Hammond的《It Never Rains in Southern ia》和Eagles的《Hotel ia》。

    一首是跃动式的欢快,一首是沉浸式的舒缓,他们欢笑着一边跟着节奏晃动身体打节拍,一边惊叹于天地万物的悲悯与壮阔。

    抵达特拉基小镇时,他们在一家咖啡馆里停下歇脚,这里有着自成一派的隐逸姿态,身处其中仿佛就有了种与世隔绝之感。他们坐在咖啡馆顶层向阳的一侧,品尝着地道的热狗与美式,惬意欣赏着远处波光粼粼的唐纳湖,以及一段段不知名的绵延山峰。

    后来,在去往洛杉矶的途中,他们在一段漆黑且没有任何路灯的乡间小路上开了一晚的夜路,因为沿途始终没有合适的服务区,更没有合适的酒店,停下来也并不安全,他只能一路往前开着。

    直到旭日升起,他们才抵达下一个小镇,在一个安全又僻静的露天停车场内,两人终于决定在车上休息一会,补个觉。

    小小的车厢内,她对他说: “快睡吧,我留意着外面。”

    “好。”他温柔一笑,闭上眼睛便沉沉睡去,强撑了一晚上的精力也在那一刻消耗殆尽。

    她醒来时,已经是正午,阳光洒满整个车内,身侧的他正对着自己,依然在熟睡。开了数个小时的夜车,他着实疲倦,她没有打扰他,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他,这也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的脸,额前的碎发因为劳累有着几分凌乱,她尝试伸手将它们轻轻归于一侧。

    她的动作已经足够轻柔,但还是惊扰了他,他微挪了一下身体后缓缓睁眼。

    那原本想要收回来的手停滞在空中,她不好意思地说道: “抱歉,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并没有,是我自己自然醒,我睡得很好,精力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头: “你呢?”

    “我也睡饱了,”温暖的阳光下,他的面容看起来无限柔和,她朝着他笑了笑: “你要不要再休息一段,换我来开?”

    他在车载OnStar上看了一番,在确定前方的路段是安全且平稳的之后,同意了她的想法。

    这一段旅程在他们彼此心间滋长的情绪,不仅是沉浸在如人间仙境般的自然风光里,更是在夜幕降临与朝阳初升的时刻,那一方小小空间里他们对彼此百分百的信任与依赖。

    **

    自驾的公路旅程圆满结束,在洛杉矶停留两日后,他们如期搭上了前往纽约的航班。飞机落地时,纽约还未下雪,但就在刚下飞机的那一刻起,他们便感受到了与加州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凛冽刺骨的寒风第一时间扑面而来,与北京相比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纽约的那家酒店里,是他们第一次共处一个房间,不过是一个套间。

    张玥柠裹紧睡袍从浴室出来的那一刻,一向不爱用吹风机的她,头发还在湿哒哒地滴着水,她只是用毛巾慵懒地擦着。

    韩骏看了一眼她,便起身绕过她身边,走进洗手间拿出了吹风机,对她道: “别感冒了,头发我帮你吹。”

    她下意识地想顺手接过: “没事儿,我自己来吧...”

    他没听她的,拉着她的手坐到了床边,接上了电源,接着吹风机嘈杂的声音便响起。

    他的手掌很温柔,吹风机拂过的风都带着他身上特有的香气。那一刻她是恍神的,她根本不敢抬头看向前方镜子里的彼此,心跳也猛地漏了半拍,喉咙一直不自觉地在做着下咽的动作。

    吹风机关掉时,世界恢复一片寂静,她内心万马奔腾,可还是装作镇定地随手摸了摸头发,已经吹到半干,她笑着对他道: “谢谢。”

    在他转身去忙其他事情时,她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此刻的心跳有多快。

    传说中的纽约是一座充满矛盾的城市,因为它总是秩序与混乱并存,繁华与没落共生,但尽管如此,它依然是美国的第一大城市,同时更是全球的金融中心和一座充满艺术娱乐气息的文化之城。

    终于卸下多日的疲惫,张玥柠闲适安心地站在窗前俯瞰夜景,笼罩在浓雾中的繁华街道托起纵横交错的来往车辆,两岸的欧式建筑在光影陆离中耀眼而璀璨。

    他们住的这家独具风格的老式酒店保留了传统的壁炉,木柴燃烧时不断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房间里的电视正播放着一档不知名的老电影,这些刚好与远方阵阵空旷而寂寥的汽笛声掺杂在一起,让人仿佛置身梦境,却又带着浓重的烟火气息,美好得竟有点不那么真实。

    “柠柠,想不想喝点儿酒?”

    韩骏的一句话让张玥柠回神,转过头的时候看见他正在一旁整理着行李箱。

    “怎么,这儿还有酒吗?”她循着他的方向慢慢凑了过去。

    “你忘了吗?这是我们在旧金山买的,”他拿出自己箱子里的那瓶红酒,很无害地笑: “如果我们不喝,回去的时候就需要托运了。”

    “行啊,一起喝点儿吧,”她很快回答: “庆祝一下我们在伯克利这顺利的一年。”

    于是,他们倚靠着沙发,在沙发前的地毯上坐下,他在两只高脚杯里分别倒上酒。

    “那么,恭喜我们这一年的伯克利生活完美收官,同时也祝我们的下一年更加顺利!”他举起酒杯和她相碰,高脚杯的声响一如既往地清脆好听,他们愉悦自然的动作也显得无比落拓潇洒。

    电视的音量刚刚好,于是那部老电影咿咿呀呀的声源变成了他们交谈的背景音。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以来,几乎每天都忙碌地辗转于繁忙的学业中,如今也终于有了坐在一起惬意又静心的谈天时刻。

    他们一起分享了很多小时候趣事,包括老北京胡同口每天清晨都会响起的鸽哨,楼下小卖部里永远吃不腻的山楂味冰棍儿,院子里高大常青的老槐树,对门那些每天都喜欢家长里短的邻居,外婆和奶奶烧的年夜饭总是比妈妈做的好吃,还有从长辈那里收来的偷偷藏在枕头底下的压岁钱。

    他说他小时候是违背了父亲起初希望他继承家里京剧或音乐衣钵的心愿,凭着爱好和满腔热血,在偶然一次跟随表哥去了一趟游泳馆后就坚定地选择了跳水,她说她从小就没有女孩子的文雅,总爱和男孩子追跑打闹,后来家人发现了她活泼爱动的个性,才给她选了最适合自己的乒乓球这样一项好玩儿的“游戏”。

    她给他讲自己小时候在什刹海体校时总爱吹口哨,被队友误认为是宿舍进了男生的糗事,他给她讲他和队友们第一次在训练馆学大人模样抽烟,最后被教练挨个体罚的尴尬。

    她说自己以前曾消极比赛被禁赛,不被人理解的时候还拿餐刀扎过大腿,他说自己曾经因为状态低迷,在训练时还在跳台上磕破了头,就算把泳池的水都染红了一片,他依然不愿放弃训练。

    他们就这样一边喝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欢声笑语地聊着过往的那些事。几杯红酒之后,她的脑袋有些发沉,太阳穴突突地跳,鼻尖下渗出丝丝密密的嘤咛飘在空气里轻轻融化。

    大概是看出了她微醺迷离的状态,他只是伸出手用力一握,那颗小小的脑袋就轻巧地跌入了他怀里。

    靠进他臂弯的瞬间,她一直没有动弹,隔着薄薄的衣衫,她能清晰地听见来自他胸口处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柠柠...”空气里沉默了数秒后,他忽然轻声开口: “你睡着了吗?”

    “没有,我还清醒着呢。”她这才把脸缓缓抬起来一点,探出那双朦朦胧胧堪比雾霭的眼睛。

    他低头看了看她的脸: “我想问你个问题。”

    “你说。”

    “在遇到我之前,你...有没有爱过别人?”

    声音是没有重量的,以致于他简单的问句落下后的数秒之间,一切虚无到就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身体里的伤痛记忆也全部在第一时间被唤醒。

    于她而言,那些溃烂的温情就像过期的食品,在她决心开始新生活的那天就已经被她彻底断舍离,就像把废弃的东西扔进垃圾桶,那一刻也仿佛扔掉了曾经破碎腐坏的自己。她自信地以为自己早已在坦然接受后获得痊愈,哪怕连一丁点顽疾和病痛都未给自己留下,更别提还会有重拾回忆的那天。

    可是,这个如此敏感又沉重的话题,还有记忆里的那个自己努力了很久想要忘记的人,都在彼时被他毫无预兆地提起,自己费心筑起的高墙在就这样在短短几秒内土崩瓦解。一股酸楚瞬间横冲直撞地涌进鼻腔,心脏深处忽然也像被针扎了一般,疼得她眉头都皱了起来,就像是往日种下的一根刺,现在要被生生拔-出来一样疼痛得窒息。

    她僵硬地将晕沉的脑袋垂在他的肩头,错乱了好久,沉默了好久,没有开口,也没有抬头。下意识地阖上眼皮,握拳的指尖不由地更加收紧力道,掌心也被指甲剜得一阵又一阵生疼。翕动着酸痛的鼻尖,呼吸变得破碎又沉重,她却还是紧咬着下唇不敢出声。

    她已经安静了太久,他这才紧了紧环住她肩膀的胳膊,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好吧,如果你不想说...”

    “没有,没什么不能说的,”她抢下了话头,深吸一口气,嘴角扯出一抹牵强淡然的笑,故作轻盈道: “在此之前我一直是个在感情上很愚钝的人,我甚至都分不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所以...没有过。”

    “抱歉啊,柠柠,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罢了。”

    “没关系,我不介意,”听着他柔柔的声音四散在空气里,她微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从他的肩膀里抽离,抬头对他笑着: “你也不需要因为这种小事儿和我道歉。”

    他点点头: “我也是,你是我这辈子第一个爱上的人,也是唯一的一个。”

    她是唯一,那罗薇是什么。她也真的很想趁此机会开口问问关于他的故事,可当他再次伸手将她妥帖地环绕在怀里,她的整个鼻腔都被他身上好闻的苦橙香气所包裹,所有复杂的思绪都被他幽深柔和的目光所吞没,她愣是再也问不出一句话。

    “柠柠,我爱你,很爱你...”

    因为酒精的作用,他的声音也随之带上了一丝轻颤和旖旎。并未等她答复,他松开臂膀凝望她,忍不住握起并轻抚她红扑扑的小脸,不顾她目光的游移和乱晃,慢慢地俯身,伸手轻轻按住了她的后脑,轻柔地吻上了她的唇。

    两唇相抵,她并没有任何挣扎,她原本以为这个吻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是浅浅的蜻蜓点水。

    开始,确实如她所料,他轻轻地触碰她的唇,浅浅地吻着她,她觉得他应该可以有效克制自己,继续照顾她的情绪,留给她足够适应的空间。

    尽管她回应的动作还是不那么自然,可她还是应景地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就这样,原本浅尝辄止的吻,因为她的配合变得更加放肆起来,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更加急促,动作开始循序渐进,开始尝试更深入地探索,整个人借着酒意已经完全带上了某种攻击性。

    她这才意识到,他们交往许久,这种恋人间的亲密关系本应顺理成章。他也不过是个27岁的年轻人,他深爱自己,他不可能永远保持理智和从容。

    最后他再也无法继续压抑心中呼之欲出的爱意,她也抵抗不了来自他身体的巨大力量,当他们的舌尖终于第一次产生相碰时,她感到自己被他抱得更紧。

    被来自他如海浪般摇曳起伏的汹涌yu望吞没后,她迟钝的大脑顿时丧失了思考能力。唇舌交缠直至两人皆有些喘息,他短暂地松开了她的唇,接着将她轻轻抱起放在了沙发上,他红光流转的眼睛在房内昏暗的灯光下夹杂了极致又狂热的情意和爱-欲。

    在他重新吻上她的时候,她却开始陷入极度的恐慌,心跳加速,几近窒息,大口大口地想要抽身得以呼吸,四肢酸软全身发热脑袋发晕全都在这电光石火间全部闪现。

    她忽然睁开眼,愣愣看着他,原本环住他脖子的手开始落到他的肩上微微用力试图推开,他也睁眼,他此刻的内心也许有片刻犹豫,但动作依然是果断的。他对她用眼神肯定,用眼神安抚,即便她还有那么多的犹疑和不安,但他已经不想松手了。

    他的吻开始滑落至她的耳根和脖颈,她紧锁着眉头感到浑身紧绷又僵直,直到他撩开了她的衣服,温热的手指触碰到她腰部的瞬间,她终于恢复了清醒,再也忍不住,狠狠抓住了他的手,半撑起身体,惊慌失措地制止并结束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本能地不知说了多少句“对不起”,她的眼眶瞬间殷红,唇齿颤抖,周身带着惊惧,狼狈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迅速退到另一侧的床头,甚至险些碰掉床头柜上的座机。

    她抓过被子将自己无助地蜷在了角落里,隐忍抽噎得连身子都直不起,茫然无措的双手狠狠将被角拧出斑驳,红眸闪过他的一瞬,无意识地充斥着满满的警戒和敌意。

    “柠柠...”

    “对不起,我还没有准备好,我做不到,对不起...”说着,口中有丝丝咸涩的味道聚集而来,她这才惊觉脸上早已泪渍纵横。

    他也慌乱地走到她身边,却丝毫不敢触碰她,只得在床沿边坐下来,无力地垂头沉默了很久很久。

    “不,是我的错,是我没控制好我自己...”隔了半晌,他低沉着声音再开口: “我应该是保护你、照顾你的那个人,我不该这么冲动让你害怕的...所以,该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

    他转过头,她含泪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寂静如海的眼眸里依旧透着满满的内疚和疼惜。他永远那么温柔又温暖,即便刚刚是因为自己的不坚定而让他受了委屈,他还是那么体贴,处处为她着想。

    “不是,你别这么说...”她带着轻微的呜咽,强迫自己恢复着平静。她想安慰他,于是缓缓上前挪到了他身旁,把脑袋靠在了他的肩上: “你对我一直都很好,你没错,是...是我的问题...”

    他的嘴角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终于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然后用指腹轻柔地抚过她的双颊帮她拭去泪水,伸出双臂再次将她抱在怀中。

    “柠柠,我们...”良久,他松开怀抱,握住她的肩膀,认真看着她,颤着低哑的声音继续尝试寻求一个答案: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对吧?”

    那一秒,他们的耳畔只剩下彼此轻微的呼吸声,时间好似在此刻凝结至冰点,她一度被混乱和痛楚不断拉扯,他每一寸目光的游离都让她倍感煎熬。

    看着这个一直给予自己无数温暖和依赖,在陌生的国度里几乎为自己撑起一片天,看似永远无坚不摧的大男孩,在今时今日竟也有了如此脆弱不堪的一面,他的语气里带着满满的无奈和颓然,他看向她的眼睛始终闪烁有词,甚至在他的眼角也含着若隐若现的泪光,她的心跟着一阵阵撕裂的钝痛。

    她知道,他迫切期待着能从她的眼底攫取到哪怕一点点希望。

    只是那一瞬间,仿佛感到身体里有一股力量想要喷薄而出,这种感觉没顶而来,将她卷入浪头,高高举起再狠狠抛下。她多想给予他肯定的回答,告诉他在接下去的漫漫人生旅途中,他们不会分开,他们会一直在一起,携手前行,直到世界尽头。

    这是她暗自许诺过的最大胆也是最奋不顾身的一件事。

    但事实却是,晦暗不明的光线里,她无力地看着他眼底翻覆的黑云铺天盖地袭来,湿漉漉得仿佛随时准备为她降下一场磅礴大雨。她只是努力抽动嘴角,极力勾出一抹勉强的苦笑。

    而她能用来回答他的,唯有漫长的沉默。

    最终,看着她那双依然迷雾朦胧的眼睛,他知趣地深呼一口气,顺了顺她凌乱的发丝,眯起眼睛对她道: “柠柠,你放心,我以后都不会再让你哭了。”

    那一夜,他们分别安静地睡在了各自的房间里。过去的往事承担了今夜两个人的失眠。

    那一瓶红酒没有让张玥柠脑子混乱,反而是让她开始变得愈加清醒。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辗转反侧很久很久,突如其来的回忆牵扯,七七八八的陈年旧事,都在此刻一股脑被倾倒出来,她感到浑身哪里都疼,头疼,心疼,就连呼吸都疼,这些都是记忆里的那个人给的。

    最后,滚热的眼泪不断落下,沾湿了大半边枕头和被角。

    他们第二天醒来,都很默契地淡忘了昨晚发生的事,谁都没有再提。

    未完的旅程还在继续,他们之间亲昵的动作和话语一如往常。在两天后大雪纷飞的纽约市,他们戴着情侣戒指,十指相扣地漫步在纽约最繁华的时代广场和第五大道,他们相互鄙视着对方还都略显生疏蹩脚的英文,然后肆无忌惮地在漫天大雪的街头笑到前仰后合。

    似乎一切都没有变,他们依旧像从前那样陪在彼此身边。

    只不过,彼时的她还未真正意识到,他们看向彼此的神情里除了往日的柔情,她还下意识地多出了几分刻意的闪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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