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玥柠从家里出来时是下午两点刚过。

    外面不知何时已经阴雨绵绵,黯淡的天空仿佛被撕开一道伤口,空气里四处弥漫着的是微涩的潮湿味道。

    呼吸到室外凉津津的气息,张玥柠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但环绕在太阳穴的眩晕感和胸口的那股沉闷气息总算得以缓解些许。

    一场谈话就这么不欢而散。

    刚刚过去的一个多小时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苦闷情绪,烧心的折磨宛若一根针扎在心里。最后她实在听不下去,逃离的脚步越发焦急,暂时顾不上妈妈和孟言惠的心情和态度,她几乎用跑的,就这么决绝地冲出了家门。

    坐在车里,堆积已久的压抑一点点外渗,张玥柠思绪神游,身体很久没有动弹,只是眼神呆滞地看着越来越大的雨滴淅淅沥沥打落在车窗上。

    人都会有脆弱的时候吗?当然,只要是个凡人都逃不过,强大的张玥柠也从不是例外。

    她的心智虽有着与生俱来恰如其分的稳定内核,但她过去的三十多年人生也并不全是坦途,甚至可以说她的每一步都是踩在刀尖上亦步亦趋走过来的。

    年轻时候的自己有过很长一段稚嫩又躁动的迷茫期,对梦想满怀憧憬却又时刻担心破灭和偏离。还有在与程启锋分别的漫长时光里,遗忘他的过程痛苦得就像是在凌迟她那颗早已方寸不余的心房。

    经历过的所有脆弱时刻曾如潮水一般,拍得她身心俱痛、彻夜难眠。

    直到时间蹉跎,世事轮转,记忆里的泪水,有的化作冠冕在赛场上骄傲悬颈,那些撕裂的伤口、拂过的寒风,以及受过的潮湿都如数在那一刻逐渐变成了和潮水融为一体的阅历和勇气。

    有的化作天意让命定的两人重逢又相爱,这段来之不易的感情,她倾注所有去珍惜,小心翼翼地呵护,她不要付诸东流,更不会再让它变成黄粱美梦,到头来一场空。

    张玥柠想过,从今往后或许再没什么可以将她打败的东西了。

    然而现在,世事难料。

    失落之余,张玥柠心中也有太多疑问。早年间呈现在她身上的超凡脱俗不过是自己扎根向上的保护色,同为凡人,她也有七情六欲,当然也需要热烈的爱意与沉溺在情爱之间的撕扯拉磨,而并非为了什么所谓“合适”的经济条件、为了将来富贵荣华的生活,最终以牺牲自己的真正情感为代价。

    这一点,为什么连这辈子最亲最了解自己的人都不明白呢。

    来自妈妈那里的压力就像前方道路上铺满的玻璃碎渣,让张玥柠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随之而来的还有太多及夹杂着恐惧、无助的复杂思绪。

    大脑和目光均是空洞,直到她察觉置于背包上方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这才提醒着她找回了断弦的神思。

    长长舒了口气,拿起手机,电话是梁松打的。

    接听之前,张玥柠使劲揉了揉酸疼的太阳穴,还故作镇定地咳嗽了两声。

    “玥柠,你大概还有多久到?”

    心情宕到谷底,脸上也不淡定,就现在这糟糕状态要怎么去体育馆?无论如何,她依然不想把自己这里的压力和负能量带给程启锋。

    但她也明白,如今孟乐世界排名第一,和他的这场比赛,程启锋的赢面很小很小。她能在现场出现,不管什么结果,对他都至少是个安慰。

    短暂停顿思考了几秒,她缓了缓神色,平静回道:“我现在正准备出发。”

    “嗯,你到了来找我。”

    感觉梁松像是有其他事要交代,张玥柠一边发动了车子,一边问:“梁指,是有什么事吗?”

    “有场高校活动想找你出席,负责人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

    “什么活动?他们找过我,我都没答应。”

    “等你到了细说吧。”

    “好,我很快到。”

    “不急,外面正下雨,路上注意安全。”

    **

    走进场馆时,正在场中热身的程启锋率先抬起那双无辜又清澈的眼,朝着张玥柠隔空挥手,肆意的笑容里都是宠溺。

    瞥进他深邃的眼底,张玥柠前一秒的忧心郁结几乎一秒被冲淡,她同样给他递去温暖的笑意,又站在远处看他挥拍看了好一会。出神的瞬间,好似从心底黏黏糊糊熬了一锅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熏得她有些方向难觅。

    看尽灯火阑珊,少年仍是少年,那是只属于自己的万中无一的程启锋。

    慢慢收住心神,张玥柠想起了正事。

    “梁指,我来了。”

    来到场边正监督女队热身的梁松身旁,张玥柠装得若无其事,将自己的心事藏得很好。

    “来了啊,你等等...”梁松应着她,转头和队员的主管教练交代了几句,便拉着张玥柠到后方的休息区坐了下来。

    “是哪场活动?”张玥柠的目光仍注视着远处程启锋的球桌,悠悠地问。

    “广州体院,”梁松端起保温杯喝了口茶,“下周在他们学校的研讨讲座,邀请了你们冠军班的好几个成员还有几家知名体育媒体。”

    张玥柠回忆着,记得收到过他们的邮件,“我有印象,但我不想去,已经回绝了。他们怎么会给您打电话?”

    “就是被你拒绝了,人家才打电话来找的我。”

    “还可以这样?”张玥柠转头,有些无语地看向梁松,“合着这是找您当说客呢?”

    “就是啊,你看看你现在的面子有多大,”梁松开了句玩笑,放下杯子,关心道,“不过为什么不想去,最近遇到啥事了吗?”

    张玥柠垂眸摇了摇头,“没有,可能退役久了人也会犯懒,而且正备考呢,精力有限,不想一心二用。”

    “真没事?前两天我听他们说因为启锋那个球迷,你俩闹别扭了?”打量着她的表情,梁松好奇转移话题,问这话时还特意放低了声音。

    “闹啥,好着呢,都是误会,”被师父那神秘兮兮的神情逗乐,张玥柠随即笑了,“不然,我今天就不来了...”

    “那行,你们没事就好,我还在想是不是你又任性了,本来打算今天要好好劝你两句呢。”

    “您怎么就这么确定是我任性?”张玥柠撇嘴表示不大服气,“再说了,要我俩真吵架了,您说什么也得帮我不是?”

    梁松摆了摆手,“那还真不是,你和启锋吵架,我必须是中立的,谁对我帮谁。”

    “嘿...会不会聊天啊?”张玥柠将尾音拖长,佯装不满,“我还是您亲徒弟吗?”

    “就因为是亲徒弟我才了解你那臭脾气,”梁松哈哈大笑,“从前不高兴了你可是没少对我甩脸子,有时把我整得都没招儿,那现在对启锋估计就更是了。”

    “得,反正怎么着都是我的错。”张玥柠笑着耸了耸肩。

    和梁松聊着天,看着程启锋和队友练球,慢慢地,她的情绪也好了不少。

    “两个人在一起呢,其实就是个求同存异的过程,要想长久就要相互理解、相互包容,你的脾气千万别太倔了,”梁松故作无奈地摇摇头,和善的笑容里饱含深意,“启锋对你那肯定是一心一意的,这几年我们都是见证者,而且你们能有这么个好结果,现在想想这其中还有我的功劳呢...”

    “梁指,我有事想和您...”

    梁松感慨的话让张玥柠突然有了一丝倾诉欲,顺着他的话茬,她脱口而出,可思考后却欲言又止,无所适从地把视线转回了前方。

    “嗯?”听了她的半句梁松很是茫然,“你要说什么,你说啊。”

    “没什么,没事,等下回有空了再和您聊吧。”本想将眼下的烦恼与梁松倾吐,但眼看场上的比赛即将开始,张玥柠知道现在聊这些实在不合时宜。

    此时刚好有赛事后勤人员过来与梁松说了几句话,话题也就自然而然被中断。

    待那人离开后,梁松思虑再三,还是说:“明年我们可能会和广体院有一些赛事合作,既然这次他们负责人都找着我了,这场活动咱也不好再拒绝。”

    “我知道了,我没问题。”

    张玥柠没有犹豫,果断点头答应下来。倒不因为别的,找不着北的时候她似乎习惯用忙碌来冲淡一切,也可以麻痹大脑。

    与其身陷烦忧消耗着自我能量,不如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

    “什么时候出发?”

    “大概后天中午,具体时间地点我晚点会给他们负责人去电话,确定了之后你记得查收行程邮件就行。”

    **

    次日晚间,中国公开赛的所有项目全部结束,孟乐在与章辰阳的决赛中最终胜出,拿到本站冠军,而吴赫与程启锋分获三四名。

    半决赛和季军战,程启锋以两个1:4的比分输给了孟乐和吴赫。

    张玥柠在现场完整地看完了他的两场比赛。这两日她都没有坐在观众席上,而是从头到尾都在场边,坐在队友和教练中间,听他们分析场上的细节,自己时不时也参与着讨论几句。

    是重温当年的自己,也是珍惜程启锋留在赛场上的每个时刻。

    虽然在这两场对决中,无论从哪方面来说程启锋都不占任何优势,但在张玥柠眼里,他的每一球仍处理得错落有致、精益求精。

    全年最后一场国际比赛,程启锋以一个第四名的成绩收官,再加上他之前吉隆坡站的冠军,始终坚持“结局不重要,过程才重要”的他终是为自己今年这一年做了完美收尾。

    当下属于他的关键词,是坚持初心和把握希望。

    忙完这最后一场赛事,国乒队将全体休息一日,之后还有为期两天的汇报总结会议,接着全队就将正式放假,迎接新年。

    张玥柠收到了广体院的正式邀请邮件,确定了去广州的行程,第二天中午十一点的飞机。

    当晚,两人抓住一点点的独处时间,在队里和大伙儿一起吃了晚饭后就回到了左安门。

    刚回到家,几日压抑的思念倾巢而出,程启锋将人紧紧揉在了怀里不断蹭着,低头去嗅她脖颈间熟悉的香气,接着他整个人瞬间被点燃,狂热的吻也迫不及待地席卷而来。

    被他箍得身体迅速瘫软,张玥柠拎在手里的东西随着指尖的无力被她丢在了地上,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也开始顺从又疯狂地迎合,跟随他的步伐,两人倒在沙发上,任由他胡乱地解开自己的围巾、衣服纽扣,又胡乱地把手伸进自己衣服里...

    轻抚着他嘴角和下颌冒出的细软胡茬,张玥柠笑着,仰头瓮声道:“能轻点儿吗?刺挠得痒痒,我都快喘不上气了...”

    和程启锋待在一起的时候,她总能忘记一切烦恼。

    哪怕眼前所有的烦心事,都与他有关。

    “我不,又是几天没见了,没把你吃了都算便宜你的...”纵情的笑容里正带着燃烧的火,程启锋握住她的后颈看了看她,并不打算停下来,反而更放肆。

    沉溺间,脑里的一根神经敏锐跳动,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什么事没做,张玥柠拍开了他到处乱蹭的脑袋,“等一等...你先去洗澡好不好?我刚想起来广体院讲座的分享大纲我还没写呢。”

    对面的脸瞬间垮掉,略是不满地噘嘴嘟囔,“不是吧,咱俩好不容易待在一起,就这么一点时间也要被霸占呀...”

    “梁指说明年他们会给国家队提供赛事支持,我这也算给国家队做做贡献嘛。”

    “这改天我得找老梁理论理论,不带他这么压榨徒弟的啊。”程启锋抱怨道,直起身把头懊恼地靠在了沙发背上。

    张玥柠凑过去坐在他腿上,调皮地伸手捏他的鼻子,“好啦,我保证会很快的。”

    “嗯...那好吧,”他伸手揽住她的腰身,在她唇边亲了又亲,坏笑了下,“那你今晚翻倍补偿我下行不行?”

    他话的重音着重落在了“翻倍”俩字上,她转了转眼睛,咧嘴乐出声,“可以啊,你行我就行。”

    “喂,张玥柠,你是在挑战我吗?!”被这句话拿捏住,程启锋一下来劲了,刚打算松手又将她牢牢圈住,“你信不信我...”

    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往下说,她咬了咬唇,羞赧地推开他,“别闹啦你,赶紧给我去洗澡...”

    “哼,你等着,有你受的...”程启锋总算舍得起身,但转念一想,“对了我忘了,今晚我没回公寓,好像没有换洗的衣服...”

    张玥柠边往卧室走边回他,“我给你拿我的。”

    “你的衣服我能穿吗?”他跟过去,倚在门框上笑着看她。

    “这件应该可以...估计略紧,今晚将就一下,”她把找出来的大码T恤递到他手里,“改天你可以放几件衣服在我这儿。”

    “我不要。”

    对他几乎不假思索的回应,张玥柠一脸的疑惑,“为什么?这样不是方便多了嘛?”

    “要把我自己东西都拿过来,那我真有一种成你们家倒插门女婿的感觉了,我可不愿意啊。”

    “你这脑子里都在想啥?”话题很敏感,张玥柠蹙了蹙眉,伸手在他额上点了一下,“干嘛还跟我这么见外?”

    “这不是见外,作为一个男人,更作为你的男朋友,这是我必须要考虑的。”将她的刘海一缕一缕顺到一旁,程启锋双手扣住她的肩膀,语气忽然变得郑重起来。

    尽管这些有关现实的问题,张玥柠这几日已经从妈妈那里接受到了熏陶,可她的初心仍旧未改。

    大脑里的那根神经越扯越紧,她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我不在乎,也从没想过这些,我们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不是吗?”

    “当然很好,我也知道你不在乎,但我不能忽视,也想更好...柠柠,我说过的,要尽自己所能给你最好的,这绝不只是一句空话...”

    爱情本应是心理和精神范畴的东西,纯粹而没有杂质,那是基于心灵上的契合和共鸣,无需依赖金钱、地位或其他物质条件来体现。自张玥柠成年后懂事起,这就是在她心里根深蒂固的爱情准则。而对于当今社会盛行的那些传统观念,她也从不认为,两个相爱之人结合的前提,是必须要有一幢稳定的居所,或者是一辆能拿得出手的豪车。

    这么多年,她始终活在自己认定的价值观里,而在那片洁净无瑕的世界里凌波微步太久,她仿佛与这个尘世都脱节。

    起初第一次听妈妈和自己谈及这些,张玥柠只觉夸大其词,而此刻,当她听到程启锋竟也持着同样的态度,不免让她心生一丝无措。

    知道妈妈最在意的是什么,倘若程启锋将来真的能做到,是不是就能够为他们之间扫清阻碍。

    可因为一套房子而得来的认可到底还是有悖于自己追求爱情的初衷。

    内心的感受,异样且矛盾。张玥柠垂下眼眸,视线不安地游离在空气中。

    抬手抱住她的脑袋,程启锋轻微叹息了一声,将这个话题简略带过,“住在你这里只是暂时的,等我退役等我们结婚,我们会有自己的家的,相信我...”

    此时的他似乎不愿和她说太多,而她将下巴安静搭在他的肩上,也本能地没有追问下去。

    一阵莫名的安心却不由地在张玥柠心间升腾而出。

    “行啦,不说这了,我去洗澡,你抓紧时间去工作。”说着,程启锋松开了手臂,还把她往客厅那边推了推。

    见她还在原地木然地愣怔,他的嘴角又浮上一抹不安分的笑,“怎么,看够了没,还不走啊,那干脆和我一起洗吧?”

    张玥柠滚了滚喉咙,笑着不说话,连忙把他推进浴室,自己一溜烟儿跑回了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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