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鸳乖巧松手,顺着沈浮白的掌心抬高脸,鸡蛋慢慢地开始滚动,轻柔地像羽毛在拂在她的肌肤上。

    她的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沈浮白。

    他背着光,有一张明朗无瑕的脸,乌发如缎,眸如寒星,神情极为认真,两人偶尔眸光相对,沈浮白会率先避开。

    谢鸳的心底渐渐滋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情绪。

    “好了。”

    沈浮白硬邦邦放下手,不等谢鸳开口,自顾自转身洗手揉面。

    水开,他把切好的面条下进锅里,煮熟盛出来撒上葱花大蒜和腌菜,色香俱全的一碗面端到谢鸳面前。

    “谢——”

    “浮白。”

    有人与谢鸳异口同声,她转头去看,火房外面走进来一个人,布衣韦带,文质彬彬,瞧见坐在灶台前的谢鸳,黑眉狠狠皱起。

    “大哥,馒头在蒸笼里热着。”

    平日沈浮白负责朝食,沈家人下堂后先等孩子们用完膳才会派人来火房取食。

    “你端到前厅去吧。”沈家大哥沈浪神色淡淡,沈浮白颔首,手脚轻快地端起蒸笼走了出去,沈浪跟在他后头,转身时眸光冰凉地扫过谢鸳。

    两人前脚刚走,后脚门框边露出两个小萝卜头。

    “漂亮姐姐!”宋花惊喜地跑进去,“真是你呀,早晨读书时见你路过,还以为是眼花呢。”

    “你怎么在这儿?”宋树紧跟在妹妹身后,小脸警惕。

    谢鸳不紧不慢地扬了扬面碗,逗道:“我来吃面呀。”

    细细滑滑黄亮沾着汤汁的面条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宋花使劲咽着口水。

    “你们早上没吃?”

    “吃过馒头了。”宋花的眼睛几乎要黏在谢鸳身上,看她站起来,看她拿碗,看她分面。

    “过来。”谢鸳温和地冲两人招手,把小半碗面条塞到宋树手里。

    “你你你......”面条犹如烫手山芋,宋树结结巴巴地憋红了脸,“你干什么?”

    谢鸳喝了口热汤,享受地眯起眼睛,“我吃不完,你们帮我吃点。”见宋树僵硬,怕他又说大道理把面放坨,谢鸳恶狠狠地威胁道:“快吃,我可不是好人,浪费粮食我就跟你们沈先生告状。”

    “哥哥。”宋花扯了扯宋树的袖子,期待地眨巴眼。“不浪费粮食,沈先生教的。”

    她知道,沈先生就是哥哥的死穴,也明白谢鸳是故意给他们分面吃的,所以宋花又转头,义正严词纠正道:“漂亮姐姐,你是好人,天底下最大的好人。”

    “哥哥,对吗?”

    宋树心绪复杂地点点头。这世道,谢鸳是唯一一个没有嫌弃鄙夷他们的富贵小姐,昨日的蜜枣和酥饼,也是他这辈子吃过最昂贵好吃的东西。

    “谢谢你......漂亮姐姐。”他脸颊通红,扭捏模样逗得谢鸳发笑。

    “都叫我姐姐了,还客气什么。”

    三人吃饱喝足,灶台里的火渐渐小去,冷飕飕的风从门外刮进来,寒气至浸入骨头,刺骨的凉。

    “你们不冷吗?”谢鸳哆嗦地抱起胳膊。

    宋花摇摇头道:“习惯了。”见谢鸳面容发白,她把门关紧。“今年没之前冷,以前每年关外都要冻死上千人。”

    “朝廷不是都会给边关发赈灾款吗?怎么会冻死这么多人?”谢鸳声音幽冷。

    “自是被那些贪官瓜分了。”在沈府里,宋树神色放松许多。

    “几千两黄金,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消失。”

    这些年,自从父皇拨向关外的赈灾款增多后,再也没听过关外冻死人的事情,就算是有人私吞黄金,那遇难的灾民不可能没人上报。

    “嘘,我悄悄告诉你。”宋树附在谢鸳耳畔,轻声道:“裴家背后的靠山大有来头,黄金消失算什么,所有有异议的人都被处理了。”

    见谢鸳神情愤怒,他不禁忧心道:“姐姐,您可千万别招惹裴家,不然就算告到天子面前,裴家背后的人也有的是办法将您拆吞入腹。”

    宋树仰起的眼眸清澈而纯真,谢鸳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她轻轻扯动唇角,摸了摸他的脑袋。

    “你知道他们靠山是谁吗?”

    “沈先生说——”

    “宋树!”送馒头回来的沈浮白突然推门,男孩把话咽回去。风不停在刮,他脸色冷森地走近,“你知道她是谁吗?”

    “先生......我......我。”从未见沈浮白生气的宋树傻了眼,战战兢兢地低下头。

    “不关他的事。”谢鸳将瑟瑟发抖的两兄妹护在身后,抬着下颌质问道:“沈浮白,你在害怕什么?”

    她犀利的目光对上沈浮白薄凉的眼,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中残留着面条的香气。沈浮白率先收回了眼神,恢复平静。

    “宋树,我不想你重蹈你父母的旧辙。”

    五年前,京城来的张御史大刀阔斧地整顿了永安城的贪官,百姓以为盼得曙光,纷纷进言状告,诉说冤屈,宋树的父母亦在其中。

    但谁能想到,曙光只是诱饵,是为钓出所有想掀翻裴家的苦民。半月后,上告的百姓都被带到了菜市街口斩首示众,好长一段时间,天下飘下的雪都带着人血味。

    想到惨死的爹娘,宋树红了眼眶,他紧紧攥着谢鸳的手,颤抖着站出来。

    “先生,您教过我不要轻信他人,也跟我说过祸从口出的道理。”他的声音在发抖,但眼神却渐渐透出坚毅,“但是,小姐她是好人,我相信她。”

    “你才见过她几次!”沈浮白难以置信平日里警戒心最强的宋树竟然轻而易举地倒向了谢鸳。

    “这和见几次可没关系。”谢鸳笑眯眯地打趣道:“谁让小孩眼神好呢。”

    “走,我们不和眼神不好的人计较。”她牵起两双小手往外头走。

    宋树咬着唇内心挣扎,终是回头道:“先生,当年我问您为什么要救我,您说穷人的命也是命,人不该分高低贵贱,也不该用有色眼睛看人,可如今您为何对小姐存有偏见?”

    偏见......

    沈浮白全然怔住,儿时记忆如海里浪花,滚滚而来。

    启蒙那天,长辈们正言厉色地告诉他,读书是为了长见识、拓视野、做自己,逼他发誓一生不考功名不做官,远离朝廷,永远不对皇家人心软。

    那时他问为什么,长辈给他讲了老祖宗沈湛的故事。

    天下大乱时,沈湛与谢舒出生在一个小山村,两人青梅竹马,自幼感情深厚。

    大婚当夜,谢舒扯下盖头,要沈湛陪她打天下,于是他出谋献策、推贤进士,助她创立大晋朝。谁曾想,当上女帝的谢舒翻脸不认人,勾搭朝中文武百臣,要开后宫,纳妃嫔,逼沈湛和那些以色侍人的男宠共处一室,最终沈湛辞官远走。

    所有人都说谢舒是故意的,因为民间流言,若非沈湛没有称帝的心思,恐怕天下该姓沈。她知道沈湛一身傲骨,怎肯为人妻妾,于是暗中筹谋一切。

    从此便开始流传谢家血脉是无情脉,而深受其害的沈家人也订下两条家规:一是不入朝做官,二是不娶皇家人。

    呼呼冷风唤醒沈浮白的愣神,他难得茫然地望着三个人的背影。

    “小姐,有好消息!”院子里,织春迎面跑来,眉开眼笑地作揖道:“秦卫尉说,官道的雪已经通的差不多了,最迟后日我们就能动身去苑州。”

    “那确实是个好消息。”谢鸳面露喜色。

    身侧的宋花失落地垂下头,小手搅在一起,“姐姐,你要走了啊。”

    “这是好事。”宋树扬起一个难看的笑容。

    “嗯。”谢鸳一边点头,一边扯下胸前的护身符递给黯然伤神的宋树。“这是我幼年生病时我母亲给我求的平安符,现在给你,等将来你带着妹妹到了京城拿着它就可以寻到我。”

    他沉默接过,瘦黄的小脸绷得紧紧的。

    湿润润的雪雾被风吹散,东方泛起鱼肚白,缕缕霞光穿透云层驱散了天空最后一丝阴霾。

    当阳光照在宋树倔强的眉眼上时,他捏紧护身符坚定道:“姐姐,我一定会考上功名去找你的。”

    “好呀,我等你。”

    宋树小心翼翼地把平安福塞进怀中,牵起妹妹的手离开。

    第二日早晨,一辆华贵的马车驶过长街,悠悠停在沈府门口,骏马上跳下一个身形魁梧的禁卫军。

    “织春姑娘。”他抱拳致意,织春领他进门,两人边走边说。

    “公主怎么不在?”

    “临行前公主说要去辞别沈家人,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公主的东西还在偏房里,要麻烦秦卫尉帮忙抬上马车。”

    秦卫尉是皇帝身边的卫士之首,武力高强,此行专门负责谢鸳的安全。

    “举手之劳。”他颔首,轻松抬起地上的大木箱,东西搬得七七八八时秦卫尉指向门后道:“织春姑娘,这筐炭需要带上吗?”

    “炭?哪来的炭?”织春从他身后疑惑探头,墙边竟真放着一竹筐的炭。

    她不由得喜上眉梢,没想到公主对两个小孩的滴水之恩,竟换来一筐及时炭,昨夜金丝炭烧尽,虽烧柴续暖,但烟气熏得人泪流不止,灭了火又冷,害得谢鸳咳了一夜,这下有了炭,终于让她悬着的心放下。

    “拿上吧,这真是解燃眉之急。”

    正说着,长廊上一袭霓裳罗裙的谢鸳缓步走来,娥眉微蹙。

    “公主,怎么了?没找到沈公子吗?”

    谢鸳点头,神色凝重,“不仅找不到沈浮白,这院子里连一个活人也没有。”

    “怎么会,明明卯时奴婢还瞧见火房里有人烧火。”织春愕然,踩过门槛正要走近,一个清癯身影从府外冲进来,直直地撞上她的背,身形前倒,她手疾眼快地扶住墙壁,转身怒目,“谁这么不长眼,万一冲撞到—— ”

    “发生什么事了?”谢鸳冷声打断织春,疾步走到浑身是血的沈浪前面,声线紧张:“沈浮白呢?”

    沈浪垂头,沾血的手微微发颤,低声道:“宋树......宋树死了。”

    “什么!”谢鸳瞳孔骤然缩紧,“怎么可能,昨日我明明亲眼看他离开的。”

    “我也希望是假的。”沈浪颓然地后退两步,握拳重重锤向廊柱,留下血淋淋的手印。

    “今日早晨,裴家的裴诏喝醉了酒,在街上瞧见宋花,硬要带她回府,宋树知道他恋童,以前被他抢走的女童不到一月就会被虐待死。他便把宋花护在身后,谁成想那裴诏竟把他活生生打死,若不是浮白去得快,恐怕连宋花的性命都难保。”

    谢鸳咬着下唇,颤声问:“他们在哪?”

    “明月山。”

    话音未落,风似的残影越过沈浪,跑了出去。

    “知道明月山在哪吗?”

    马车旁,一身劲装便服的秦卫尉恭敬地朝谢鸳见礼,“下臣知道,在官道附近。”

    “带我去。”

    秦卫尉翻身上马,朝刚坐上马车的谢鸳和织春说道,“公主,坐稳了。”

    急马驰行,车轱辘碾着颠簸的砾石,闯进湿蒙蒙的破败街道,一路向北。

    明月雪山。

    由于山路陡峭,三人不得不弃马步行,追随着茫茫雪地中绵延的血迹往前走。

    片刻后,漫山遍野的白里,谢鸳看见沈浮白靠站在树下,雪白的衣衫被风鼓起,胸前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他半阖着眼,似乎是听见声响,抬头望去,清冷的眉眼比森冷的白雪还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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