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五更,天上又飘起雪花,裴府院中灯火通明,气氛分外凝重。

    林魏跟在管家身后,步履匆匆地穿过廊道,远远的,他瞧见中堂门口躺着个皮开肉绽的人。

    “她算个什么东西,我裴家礼让三分,她反倒不识好歹,对诏儿痛下杀手,我又何须再忍,你现在便带人出发,务必要在谢鸳到苑城前截下她。”

    房内的人悲愤怒吼,拳头重重砸在梨木桌上。

    “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在关外敢得罪裴家的人,就算是皇室公主也要血债血偿。”

    门房心惊胆颤,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他如释重负地把林魏迎进门中。

    “行之兄,此事万万不可!”人未到声先至,林魏拦住领命的仆人,面色慎重地走到裴行之面前,“谢鸳现在还不能动。”

    “你什么意思?你是要我裴家忍下这口气?”此言一出,裴行之瞬间咬牙切齿,“她谢鸳不过是个皇宫里娇养出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天高地远,我杀了她皇帝又能将我如何?”

    真是个蠢货,林魏忍不住在心里骂道。

    谢鸳有这么好对付就好了,当年他怂恿谢明珠推她入水,谢鸳知道真相后,反把委屈咽回肚中,然后以此为筹码,次次博得皇帝的圣心与太子的愧疚,在后宫里总是压他外甥女谢明珠一头。

    所以在裴行之半夜派人将他叫醒说清缘由时,他只觉得谢鸳疯了,她那般会审时度势的人,怎会轻易替贫民出头,这背后定有隐情。

    “行之兄,你先听我说。”林魏头疼地将裴行之按在椅子上,耐心给他解释,“谢鸳的背后不仅有皇帝,更有顾家。你若此时动她,顾珏那个疯子会让裴府上下都为她陪葬。”

    “林大人,当初是你说谢鸳身份尊贵,让裴家人避开她,结果害得诏儿丧命。”裴行之双目赤红,眼睛里像是烧了两把火,“可顾珏不过是个快死的老头,我裴家还怕他?”

    “顾珏是快死了,但顾家五十万大军是活的。”林魏抬手按住眉心,另一手在衣袖里攥紧,手背青筋暴起。

    原来这就是父亲执意要他来关外与裴家接洽的原因,父亲的担心没有错,这些年裴家不仅野心变大,也变得难以掌控,是时候该换新人了......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叫诏儿平白丧命。”

    “先派人去查,裴诏临时改道的事极为蹊跷。至于谢鸳,我自然有办法收拾她。”林魏突然停住,微眯的眼眸里闪过彻骨的寒意。

    “顾珏后继无人,待他一死,顾家军势必会乱,到那时我们将谢鸳杀裴诏的事情传出去,她不是爱替人出头吗,等那些贱民蜂拥而上叫她出头时,你让人混在其中,趁乱将她杀死。一个死在激愤平民手里的公主,谁也找不出错。”

    “妙,妙哉。”裴行之笑声响亮,大拍着座椅扶手,“就照林兄说的办。”

    “大人,那送口信回来的小厮怎么办?”仆人问。

    裴行之冷冷抬头,毫无温度的眼睛望向门口的一滩死肉。

    “拉出去活埋,给诏儿陪葬。”

    “是。”

    .

    苑城顾府

    赵管家早早命人扫清门前雪,听见巷道口由远及近的嘚嘚马蹄声,他激动地夺门而出。

    府门口,一身火红裙衫的少女正站在马车旁四处张望,赵管家看着她,眼眶情不自禁地红了,“小小姐,您终于来了!”

    少女抬头,清澈的眼底满是疑惑,“你在叫我?”

    赵管家点头,声音哑涩,“小小姐,奴才姓赵,是顾府的管家,从小看着小姐长大,您的模样和小姐年轻时简直一模一样。”

    “您就是赵伯伯?”谢鸳惊喜地笑起来,向他走近。“娘亲跟我提过您,她说您酿的酒特别好喝。”

    “二十年过去,没想到小姐她还记得我......”赵管家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您快进来,将军他等您很久了。”

    朝日在天,树影婆娑,跨过高高的门槛,踏进碎石铺地的四方小院,但见满目疮痍的门扉窗棂,和沈家书香浮动的陈旧不同,顾府是苍凉而荒芜的。

    谢鸳跟着赵管家,一路穿庭过户,来到最西边的厢房。她等在门口,廊道下的冷风吹得她有些紧张。

    “小小姐,进去吧。”

    “好。”

    谢鸳颔首,轻灵的声音传进厢房,躺在床上的顾珏倏然睁开眼,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寸步走来的少女。

    少女穿着绯红云锦罗裙,乌发雪肌,双眸似盈盈秋水,容颜昳丽,风姿卓越,自有一股空灵之气。

    “轻......轻舟?”看着须发皆白的陌生老人对她叫母后的名字,谢鸳的心间涌起一股温热,她上前握住顾珏枯骨般的手,“外公,我是谢鸳。”

    “谢鸳......”顾珏眯眼盯她看了半晌,灰白的脸上露出祥和的笑容,他轻拍着谢鸳的手背,神情感慨,“和你娘亲长得一样,怪不得我会将你认成轻舟。”

    他又自言自语道:“也对,皇帝不会轻易放你娘出宫。”

    半敞的窗缝爬进日光,满室光亮照映着顾珏眼底的叹息和失落,他唇瓣微动,他似乎想开口问些什么,似乎又只是在温柔地凝视谢鸳。

    “鸳儿,外公能这样叫你吗?”

    谢鸳点头,忍住心中酸涩,她与顾珏分明从未见过面,但这一刻,他们好像就是感情浓厚的祖孙。

    “这一路山长水长,辛苦你来送我一程。”他边说,边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精心雕刻的木盒,“鸳儿,这是外公送你的礼物。不过你要等外公离开后再打开。”

    谢鸳面露疑惑,她小心翼翼地收好盒子。

    顾珏微阖着眼,声音渐渐弱下去,“鸳儿,你还没见过你舅舅吧......”

    谢鸳正要说话,外面的赵管家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轻声向她摇头,“小小姐,将军累了,我先带您去休息。”

    两人走出厢房,赵管家一脸悲色,一边引路一边解释,“将军他很想念小姐,自从病后,梦魇缠身,几乎日日睡不安稳,今日终于见到您,将军也能睡个好觉了。”

    雪霁天青,青瓦上白雪如轻棉,天地被雪光照得透亮,两人走上游廊,忽然,赵管家的身形停住,谢鸳抬起头,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一个身穿盔甲的英姿男人,玄色墨发,剑眉入鬓,眼眸锐利似鹰隼。

    顾青山上下扫视着谢鸳,然后他眉头一挑,自来熟道:“你就是阿姐生的女儿。”不等谢鸳回答,他自顾自地咧嘴一笑,“像她,就是这身子骨看起来未免太不经揍了些。”

    “少爷,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小小姐是公主,谁嫌命长去揍公主啊。”

    “我。”赵管家惊恐地瞪大眼,顾青山绕过他,亲热地抬手搭上谢鸳的肩膀,“外甥女,以后你这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就放心交给舅舅,保管你往后在皇宫里打遍无敌手。”

    谢鸳硬着头皮微笑,说谢不是,说不谢不也是。

    倒是顾青山看到了她眼里的倦意,大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不想笑就别笑,舅舅带你去休息。”

    日光倾泻,顾青山高大的身躯替她遮去艳阳,谢鸳走在他的影子里,心间却像被石头砸乱的湖水,泛起一阵涟漪。

    顾家人和她在宫里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她想起母后曾对她说过,在顾家长大的女儿是自由而快乐的,而现在她有点懂这种自由的快乐了。

    “舅舅。”谢鸳上前挽住他的手臂,扬眉浅笑,“谢谢你。”

    顾府东院,一座单独开辟的小院,当年顾轻舟为嫁入皇室与顾家断绝关系,即如此,顾家迁来关外后也不忘给她布置一间屋舍。

    院中大雪压梅花,一地芬香,屋内刀枪剑戟,一室清冷。

    谢鸳立在檐下,被风卷起的残花落在肩头,她侧头去看,梅花竟比她艳红的衣衫还灿烂夺目。

    但她知道,它看起来活着,其实早已死去,这一刻谢鸳突然明白,为何母后在后宫中从来不争不抢,她并非无欲无求,而是无法去求。

    不爱牡丹爱寒梅,不爱权贵爱刀剑,爱的是凡物,求的是自由,在枷锁重重的皇宫,这必是痴心妄想。

    .

    一夜酣眠,睡意朦胧时,忽传来激昂鼓点,谢鸳从睡梦中惊醒,她睁开双眼,这才发现窗外天色还是暗的。

    “公主,您醒了?”

    “外面在干什么,怎么这么吵?”

    “少将军在外面。”守在床边的织春脸上露出哭笑,“他说若您醒了就起来去同他晨跑。”

    “那我若不起呢。”谢鸳幽怨磨牙。

    “少将军说那他就来您耳边敲锣打鼓。”

    “唉”她恹恹蒙上被子,片刻后谢鸳软绵无力的声音低低传来,“织春,去帮我拿衣服吧。”

    洗漱穿戴完毕,谢鸳在织春祝福的眼光中视死如归地走出房门。

    “外甥女,早安。”

    院子中央立着一架大鼓,顾青山站在鼓前,手执鼓棒,笑颜灿烂。

    “舅舅。”谢鸳咬牙切齿,盯着他白花花的牙齿,气得更恼了。“这天鸡都没起呢。”

    “笨鸟先飞,勤能补拙,等鸡起就晚啦。”顾青山热情似火,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外甥女你放心,有舅舅在,以后你就是皇宫第一女侠。”

    不等谢鸳开口拒绝,他拉着她风风火火地跑动起来。五圈过后,谢鸳累的上气不接下气,汗水渗透鬓发,她求助地看向往这边走来的赵管家。

    “少爷,将军醒了,他说要见小小姐。”

    “唉,那只能明日再练了。”顾青山叹息,见他目光留恋不舍,谢鸳惶恐避开,“舅舅,那我先回去盥洗一番。”

    她离去的脚步匆匆,赵管家望着她窈窕的背影,眸光闪过一丝黯淡。

    “少爷,您又何必逼她呢,小小姐总是要京城的。”

    顾青山沉默地站着,等到谢鸳的身影消失,他才抬起头望向昏暗的天光,“她是顾家人,我总觉得,她会挑起阿姐丢下的担子。”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谢鸳携织春出了小院,刚踏上长廊,便见廊檐下立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玄色长衫,肩膀宽阔,乌墨的长发迎风飘起,露出锋利的下颌线,谢鸳瞳孔微缩,失声大喊:“沈浮白。”

    那人并不回头,弯腰提起脚边的木箱,一步步往府外走去。

    “外甥女,你在叫谁?”

    长廊的另一边,顾青山从屋里走出来。

    “那人是谁?”谢鸳伸手指,他抬眼去看,半片玄色袖袍擦过高墙消失不见。

    “哦,你说的是老头的至交吧。”

    顾青山懒洋洋地勾唇,轻笑道:“怎么,看你这眼神是看上他了?”

    “不过舅舅还是劝你打消这个念头,知道玄寂大师吗?”

    谢鸳点头,白马寺的玄寂,最年轻的住持,据说有一颗佛心,是百年来第一位听见佛语的高僧,她父皇从前派人去请过他,可得到的消息却是他下山云游多年,早已音讯全无。

    “我曾经与奕名兄在外遇见过这个玄寂大师,他亲口说奕名兄与佛有缘,所以你最好离他远点。”

    “奕名?”谢鸳抬眸,微蹙了眉,“他不是叫沈浮白吗?”

    “沈浮白......”顾青山极认真地看向谢鸳,神色严肃,似在沉思,良久后他悠悠开口道:“不认识,但老头的至交确实叫奕名,而且他还是个济世救民的大夫。”

    “公主,会不会是您看错了?”织春小声提醒,谢鸳却抿紧双唇。

    她不会看错,但事实摆在眼前,难道她真的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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