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上马凳,沈浮白躬身,珠帘内人影绰绰,他的手指绷得极紧,眼看就要掀开珠帘,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踌躇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大喊:“浮白兄,请留步!”

    沈浮白稍愣,回身望去,不远处站着几位穿着官袍的同僚,领头的是位年轻公子,长相斯文腼腆,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缓缓走到马前。

    晚霞璀璨,落在他浆白官袍,也落在他羸瘦的肩头,年轻公子仰头,“扬州的税收确实有问题,若不是你看出了公文中的疏漏,那笔被人贪去的国税定是会落在我们几人的头上,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话音刚落,身后几人便深深朝沈浮白鞠了一躬,而领头的年轻公子更是红了眼眶,羞愧得不敢直视,“从前我等听信谣言,狭隘之心,以言取人,浮白兄学富才高,豁达大度,七品官更是屈才,又怎会是那九公主的裙下之臣,刚才殷大人的话我等听在耳中,往后只要我们在户部一日,便会豁出性命护住您。”

    听言沈浮白唇瓣动了动,正要开口说话,马车里的谢鸳却低笑出声,年轻公子被突如其来的笑声吓得浑身一哆嗦,立刻抬起了头,只见车帘后坐着一位容貌鲜妍明丽的少女,唇色略微苍白,他惶恐地避开对方的目光,垂下的眼帘止不住地颤跳,一股不安在心底蔓延开。

    身为芝麻大小的官,他无权窥见过公主面颜,但莫名的直觉告诉他,眼前的少女极有可能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九公主谢鸳,想到此处,年轻公子心虚地拱起手,勉强笑道:“浮白兄,我们还有公务在身就先告辞了......”

    不待同僚多问,他飞似地带着他们逃离此处,直到背影消失不见,沈浮白才在谢鸳似笑非笑的目光中掀帘坐进了马车里。

    马夫驾着马缓慢地驶进小巷,小路官道年久失修,车辙压过坑洼的青石路,车身颠簸,摇晃不止。

    “沈大人倒是比本宫想的要更招人喜欢。”谢鸳率先打破了马车内凝固的气氛,沈浮白坐在她身侧,身形端正,并不理会少女阴阳怪气地哼笑。

    “公主让臣上来,是有何事?”

    谢鸳并不在意他的冷脸,微微笑道:“刚才那些人倒是与本宫眼光一致,认为你当个七品官是屈才。”

    然后她转头盯着他,将人看得不自在,才道:“本宫之前与沈郎说过的话,沈郎考虑的如何?”

    “公主莫不是忘了,臣既无家世,又是白丁之身,终其一生也就是做个七品官,公主要的宏图大业,臣怕是帮不上忙。”沈浮白淡声推拒,被驳了面子谢鸳也不恼,手臂撑着榻凑到他身旁,明眸弯弯,戏谑道:“白丁?如今马车里没有外人,沈郎还要与本宫做戏?若沈家都算不上是名门家世,这大晋还有谁配得上名门二字?”

    “公主是要拿沈家做文章?”沈浮白微微低头,静静凝视着谢鸳,短暂的相视后,谢鸳眨了眨眼,无辜道:“这回沈郎可是猜错了本宫的心。”

    见他的眉淡淡拢起,谢鸳下意识仰脸凑近他,两人的鼻尖几乎要挨在一起,“你该知道的,除了你,本宫从不对他人做无情无义之事。”

    说话间,温热的呼吸拂过沈浮白的下巴,与此同时,车辙滚过深坑,马车重重偏向侧边,于是毫无防备的谢鸳摔进了沈浮白的怀中,紧要关头,她的手臂抵住了沈浮白的胸膛,两人紧密相连的距离稍有了喘息空间。

    灯火初上,树影连绵,马车拐过巷口,不紧不慢地驶进长安街,街市上人群熙攘,吆喝声不绝,马车里却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寂静。

    雨棠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动作亲密无间的男女,张大的嘴被织春无声无息地捂住。

    马车内尚未点灯,昏暗中,谢鸳在沈浮白的怀里抬起头,彼此注视,朦胧的情绪无声地滋生蔓延,偶尔帘外有灯火掠进来,同时映亮了倒映在两个人眼底的身影。

    许久后,沈浮白避开了她的目光,“公主,臣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七品官,您何必非臣不可呢?”

    听见这话的谢鸳极轻地笑了一下,道:“沈郎应当知道,做本宫的谋臣,有本宫替你撑腰,别说七品,便是官压林太傅又如何。”她的手指在他的衣襟上摩挲,一双眼眸出奇的亮,“说起来,林则自诩沈家学生,若是见到你也该跪地叩首,行拜师礼,叫你一声先生。”

    “那那些人呢?”沈浮白猝不及防地俯身,谢鸳被他冷冽犀利的眼睛震住,下意识问:“哪些人?”

    “那些生于薄祚寒门,却真正以民为本,清正廉洁,因受制于世族终其一生只能爬做到七品的清官们。”

    沈浮白言语直白,无所顾惮,谢鸳罕见地沉默起来,她知道如今世道昏庸,官风腐败,可眼下的她对此也毫无办法,毕竟清正官气非朝夕之事,却需朝夕之功,现在她最缺的就是功绩。

    于是她答道:“时移势易,要慢慢来,目前我只能够偏向你一人。”

    沈浮白反问:“若是我不答允呢?”

    “不允的话......”谢鸳抿了抿唇,指尖不安分地划过他温热的脖颈,眼里露出轻微的叹息,“沈郎的苦头吃的还不够多吗,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

    一时之间,马车里寂然无声,春夜风寒,呼啸着吹起车帘,灌人一脸,谢鸳偏过头,压抑的咳嗽声传进沈浮白的耳朵,他皱了眉,打量着她。

    少女的脸色看起来极差,整个人消瘦的厉害,若非是抓住了他的衣衫,怕是会被风吹倒。

    沈浮白眉眼微垂,抑住心底的异样情绪,拍着她的背安抚,待咳嗽声止住,他的手指握紧谢鸳的肩膀,一面扶她坐稳,一面缓缓起身。

    “公主,多谢您送臣回来。”

    帘子被掀起,沈浮白高大的影子落在马车里,他眼底有暗光,却是不回头道:“可臣不敢同公主这般不珍惜性命的人同谋。”

    他的拒绝在谢鸳意料之中,一旁的雨棠却是被这话气得鼓起双颊,“公主,”她凑到谢鸳跟前,扬起拳头,“沈浮白不知好歹,不如奴婢将他绑来,好好教教他规矩。”

    默默点灯的织春听闻此言,手掌一顿,瞪了雨棠一眼,“不可胡来,沈公子是公主所求之人,身份尊贵,极为重要。”

    雨棠耳朵里只听进去个求字,面色愤懑不平,“公主才不必求人,我去将人抢来便是。”

    鸡同鸭讲,织春无奈地摇头,随后她燃起烛火,马车里的视线变得清晰明朗,谢鸳的视线也从车窗外收了回来。

    “明日将沈公子请到府上来吧。”

    她语气平淡,却像一声惊雷炸开,织春吃惊,“公主?”

    雨棠则是笑眯眯地向织春摆了摆头,“是,公主。”

    “明日并不休沐,为何突然要将人请到府上。”雨棠迟疑地望向谢鸳,她眉眼低敛,静坐在烛光下,神情虽难辨,但唇角却是慢慢勾了起来。

    “本宫找到他的弱点了,说起来,还真是有些难以置信啊。”

    织春和雨棠面面相觑,皆是不解。

    翌日大早,沈浮白走出客栈时,扫眼一看,瞧见那立在石阶下的粉衫背影,脚步立刻顿住,听见身后动静,雨棠转过身,俏生生地笑着,“沈公子,公主邀您府上一聚。”

    .

    谢鸳醒来时已是晌午,织春服侍她梳洗打扮,见她神情恹恹,提醒道:“公主,沈公子已经在膳厅等候您多时了。”

    “沈浮白等我?”闻言,谢鸳迷糊的眼神慢慢清晰,随后面上流露出一种怪异的神色,“他可不像有这般闲心能等本宫一上午的人。”

    “昨日您不是让雨棠将他请来吗,”织春欲言又止,一言难尽道:“公主,你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两人收拾妥当,穿过府上游廊,远远的便瞧见一道挺拔而安静的背影,谢鸳的目光从那身蓝色官袍上划过,心头微微动荡。

    沈浮白端坐在圆椅上,身量修长,面容俊朗,端正严肃的官服衬得他越发清朗冷厉,唯独一张脸黑沉沉的,与之相反的是守在旁边的雨棠,满面笑容,见谢鸳走进膳厅,她吩咐道:“公主来了,可以传膳了。”

    眼前两人泾渭分明,谢鸳顿时心下了然,不禁轻笑出声。

    听见这笑,沈浮白脸色晦涩,从被人无故敲晕,再被人拘禁滴水未进,他一肚子怨怒,当即冷笑一声,“公主有何大事,清早便让人将臣绑来,让臣好等。”

    “咳咳。”谢鸳假意咳嗽,收敛了笑意,半倒在织春怀里,“哎呀,头有些晕,定是半夜伤口疼没休息好。”

    织春一本正经地扶她坐下,“您天亮了才睡下,没睡上几个时辰,奴婢给您按按头。”

    “公主,你没事吧?”雨棠担忧道。

    “本宫没事。”谢鸳装模作样地摇头,似乎才注意到旁边双手被捆住的沈浮白,她蹙眉大惊,当即训斥道:“你还不快给沈公子松绑,本宫让你将人请来,你怎么把人捆来了。”

    “哦。”雨棠松绑,背地里,谢鸳悄悄给她竖了个大拇指,见三人唱戏,沈浮白冷脸转了转手腕,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哼声,讽刺道:“公主是请臣来搭戏台子的吗?”

    “嘶......”谢鸳扶额,难受道:“织春,本宫头又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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