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里的气氛僵硬异常,好在李福全赶了回来,他一路跑到皇帝身边,躬身低语:“启禀陛下,此刻沈大人正在殿外等候。”

    “宣。”

    皇帝睁开眼,微微坐直了身。

    旁边的李福全立刻拉高了嗓子,喝道:“宣户部员外郎,沈浮白觐见。”

    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殿门处看。

    初日的光斜穿进檐下,一道修长而清瘦的身影逆着光,看不清神情,隐约只见他手里紧扣着一个黑漆漆的木盒。

    撩起长袍,跨过门槛,青年不卑不亢地走进了殿中,那瞬间,所有交头接耳的低语都消失了。

    谁也没想到沈浮白会是这么个年轻的似谪仙般的人。

    他有好看的皮囊,一袭布衣,外头明亮的日光穿进来,落了一身,从束起的乌黑的发到沾了泥点的袖袍,再到那双森寒锋锐的眼,一身清寂气度,使人不敢亵渎。

    大殿之上,阒然无声。

    唯有谢鸳望着他那身沾了泥点的布衣,唇角弯起,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她想起昨日将沈浮白拦在长廊上,告诉他今日有变故,要他告假,他却一本正经地问她:“若不上值,那要做些什么?”

    谢鸳随手一指,“那块儿小花园还没来得及请人打理,若沈大人有时间,不妨替本宫种些花。”

    “公主喜欢什么花?”

    “漂亮的,本宫都喜欢。”

    谢鸳轻快回答,没注意对面的沈浮白有些失神。

    她的随口一说,本意是逗他,可万万没想到沈浮白竟然真的去松了土,心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涌过,谢鸳眼底不自觉柔软了几分。

    沈浮白似感觉到她的目光,与她对视了一眼,然后走到御前,恭敬地朝皇帝拱手作揖,

    “臣参见陛下。”

    见他神情从容不迫,皇帝的眼底闪过一抹惊艳,他道:“你可知朕传你上殿是为何事?”

    沈浮白道:“路上李公公已经同臣讲过了。”

    周围的人偷偷打量他,心底无不惊讶万分。

    按理来说,沈浮白一个从穷乡僻壤的边关小镇出来的人,即便有皇太女撑腰,面见圣颜时,也不该不惧天威,而他这般镇定自若的神情,倒是叫人的心里有了微妙的情绪。

    一侧的李福全得了皇帝眼色,出声逼问道:“如今沈家和蛮夷私通的证据确凿,沈家叛国之罪,沈大人可认?”

    短暂的寂静中,谢润嘉眉间微蹙,轻甩袖子便想上前替沈浮白讲话。

    不料旁边的谢鸳似乎有所感应,转过头冲他微微摇头,谢润嘉顿时怔住,下一瞬,便听见一道凌冽熟悉的声音传来。

    “欲加之罪,不能苟同,陛下,臣心中倒是有一问,不知可否找人解惑?”

    沈浮白抬了眼,说话神情竟与谢鸳方才颇为相似,众人不禁怀疑两人是否私下串通好了。

    皇帝微一点头,准许了。

    沈浮白便转过身,一双狭长清冷的眼平静地看向林则。

    “我有一问,想请太傅为我解惑。”

    一个简单的我字让满殿的大臣们全都倒吸了口凉气。

    普天之下,能在太傅面前自称我的人寥寥无几,沈浮白一个芝麻大小的官,到底哪里来的这么足的底气,简直是在明面上打林太傅的脸。

    这般想,他们的目光就不由自主移到林则脸上,那张横一道竖一道的皱褶脸皮在众人的注视下并未有什么神情变化。

    反倒是林则身后的林府大公子林修远,不能忍受父亲被轻视,阴沉下脸,开口便想训斥,可惜还没出声,林则便不声不响地挡在了他身前,两只长满皱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冷冷地笑,“如今裴家死绝,沈大人还想如何凭空捏造,好将罪名甩给裴家,洗白自己?”

    沈浮白面不改色,声音平淡。

    “太傅既然查清了来龙去脉,请问沈府为何要与蛮夷私下来往?”

    这个问题算不上尖锐,却让林则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了下来。

    “沈家与裴家结仇,私下与蛮夷来往自然是想借蛮人的手除去裴家,关外离京天高地远,届时陛下想派人去查怕也是无从查起。”

    沈浮白听了,竟是点了下头,“太傅说得不错,我沈家的确与裴家有仇。”

    “可这仇是因为裴家作恶而起,他们结党营私、卖官戮爵、征敛无度,关外百姓受尽苦楚,裴家自是死不足惜,可要惩治裴家,我一可以上告巡察御史,二可以上京告御状,何必舍近求远,冒着诛九族的千古罪名去与那阴险狡诈的蛮夷贼人交易?”

    他一字一句有条有理,众人听了,心中颇为赞同。

    虽然裴家是关外土皇帝,状告裴家无异于以卵击石,但与蛮夷交易,那是要头顶悬着刀尖走路,等到蛮人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那天,那闸刀便会毫不留情地落下来,只会死的更快。

    林则脸色微变,垂着的手徒然握紧了。

    他没想到沈浮白如此能说会道,三两句就将人心拉拢了过去,于是脸上最后一丝笑意都消失了,他冷冷看着沈浮白道:“裴家人都死了,现在自然是沈大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但与其耗费功夫在殿上胡搅蛮缠,沈大人不如趁早拿出证据。”

    说着,他朝皇帝拱手,声音嘶哑。

    “陛下,若是凭着一张嘴便能将黑的洗成白的,那天底下无故冤死的人,怕是死也不能瞑目啊。”

    林则说这话时,皇帝在心底冷笑。

    裴家是天底下多少冤魂的债主,林则竟然也能觍着脸,将他们和冤死的百姓混作一谈?

    可他面上没有露出半分破绽,眼帘垂下,看向下面。

    “沈浮白,叛国一事你若是拿不出证据,便是皇太女也不能保你。”

    林则假假相劝,“沈大人若是现在肯认罪,我可看在你沈家还未铸成大错的份上,替你向陛下求情,免去沈家九族之罪。”

    沈浮白一声嗤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腹摩挲着粗硬的木盒,闭了闭眼。

    大殿里的这些官员,见他这副自弃了的模样,心里不自觉涌出几丝惋惜。

    到底是在京城里见多了夹着尾巴阿谀奉承的伪君子,便有些不舍得这般鲜活正直的人死去。

    但如今裴家满门被灭,无论沈浮白拿出的是什么证据,都是‘无中生有’,若想逃过此劫,唯一的办法便是沈浮白的这个沈是沈湛的沈,可沈氏一族自先女帝登基后消失匿迹,百年来唯一见过他们的只有林则,所以这也是一条死路。

    一声似有若无地叹息,沈浮白抬高了手,木盒横在胸前,他缓缓睁眼,眸底好似一口深邃不见光的古井,语气寒凉,“听闻太傅是沈家学生,那可知百年前沈氏一族从京城消失后,最终栖身在何处?”

    林则眼皮抽了抽,“我答应过恩师,不向外人透露沈氏的行踪。”

    “你不是不能说,你是不知道。”沈浮白勾唇,目光却毫无笑意,“太傅与沈氏该是萍水相逢,百年间沈氏一族大小走遍了大晋的万里江山,期间遇过的人不计其数,你或许只是其中之一,既是路人,又怎会知晓他们最后会在何处落脚呢。”

    皇宫里的雾霭渐渐散去,一阵穿堂风拂过了散落在殿门口的那片金色光辉。

    沈浮白略宽的官袍在风里轻轻飘动,他背脊挺直,漆黑的眼睛里透露着叹息和沉重。

    “天下四分五裂,沈湛助谢舒统治乱世,建朝之后,民间得以休养生息,后谢舒怕再起战事,民间又生灵涂炭,她不愿百姓受苦,所以同意蛮夷割地求和的请求,可谢舒和沈湛都知道,蛮夷狼子野心,总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后来沈湛辞官隐居,走遍了万里江山,最终却是选择带着族人远离故土,迁居关外,只因为他想替谢舒守着大晋的心病。”

    沈湛和谢舒两个名字在朝堂上无异于炸雷,从沈浮白口中说出时,大殿里的众人有几瞬间呼吸都是停止的,但转瞬,他们望着沈浮白的目光便充斥着震惊、错愕和不可置信。

    当年谢舒和沈湛的纠葛世人皆知,沈家几乎是被逼离了京城,为此谢舒被后人唾骂不止,若沈浮白真的是沈湛后人,对于沈湛在谢舒那里遭受到的奇耻大辱,他在提到谢舒时不该如此心平气和。

    沈浮白平静的神情让一早猜到他身份的谢鸳都不免有些惊讶,毕竟当初关外他对她的皇室身份可谓是深恶痛疾,没想到今日提起祸害沈家的罪魁祸首,他的语气没有半分憎恨和愤怒。

    众人皆惊,唯有一旁的林则如坠冰窟,手指死死攥紧,他生生咬着牙关,齿缝间逼出四个字,“胡言乱语。”

    沈浮白只道:“是与不是,我手里的东西自然能见分晓。”

    他轻轻一句话,众人的目光就都落在了他手中的木盒上,漆色深黑,古朴暗沉,两侧略有断纹,看起来平平无奇。

    林则只觉得这木盒冷气森森,心里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银白的鬓发渗出冷汗,他绷紧了脸,道:“简直是口出狂言,如今洗白不成便狗急了跳墙,开始信口胡诌,还妄想攀附上沈氏,我恩师一族远在深山老林,常年与世隔绝,怎么可能藏匿在关外小镇,还遭人侮辱。”

    林修远深知父亲的身份不能被拆穿,紧跟着附和:“钻裙底偷来的芝麻官,竟然也敢妄攀沈氏,陛下,臣请求立即将这信口雌黄的贼人拖下去处死。”

    哪成想,沈浮白看都未看他们一眼,瘦削的指骨搭在木盒边缘,“啪嗒”一声,木盒被轻轻打开来。

    众人伸长了脖子去看,但这时,沈浮白却缓慢地抬起头,目光隔空与皇帝对上,“陛下可还记得,沈湛辞官离京前谢舒曾亲手写了一封诏书?”

    皇帝愣了一愣,随即目光闪了闪。

    当年,谢舒挽留沈湛不成,确实给沈家留了一封诏书,若是往后有沈湛后人再入朝为官,便可凭着这封诏书直封太师,为百官之首。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沈浮白那开了一半的木盒,点头道:“朕自然记得。”

    “李福全,你去御书房将先女帝遗诏取来。”

    众人一听,其中不少人竟皱了眉,神情也有些惊异,而那些知道内情的人,望着沈浮白的目光却颤了颤,林则亦是其中之一,他直勾勾盯着木盒,一双眼有些赤红。

    旁侧的林修远见了父亲笼在袖中的手发颤,心中便更加确信沈浮白所言是真,眼里的杀机顿时迸溅。

    沈氏不能现世,不论沈浮白是真是假,他都要让他变成死的。

    林修远一面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一面冷笑道:“天底下知道诏书的人不在少数,你沈家不过是占了姓沈的便宜,便想冒名顶替我父亲的恩师沈氏一族?真是痴人说梦。”

    “你若识好歹,认下沈家犯的罪行,我林家也不是得寸进尺之人,会求陛下网开一面,饶过你族人死罪。”他顿了一下,竟是□□威胁,“若还不识好歹,定会为你沈家惹来灭门之祸。”

    沈浮白只道:“我沈氏一族是山野村夫,既未收过太傅为徒,也未收过他人为徒,与你父亲的恩师沈氏,的确不是一家。”

    林修远听见这话,面色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他抬眼怒瞪沈浮白,却忽然发觉他唇角略微有笑,那与他对视的眼里更是充斥着毫不掩饰的冰凉和戾气。

    或许是这双眼在关外见多了死人白骨。

    林修远一时之间竟然被他震住,那些狠话堵在喉中又咽了回去。

    李福全回来的很快,他手里捧着木匣子,微垂着头候在御前。

    皇帝一甩袖子,淡淡道:“打开吧。”

    话音刚落,众人灼热的目光全都落在了李福全的手中,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打开尘封了数年的木匣子。

    又是一声“啪嗒”,像是扯动了心弦,众人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李福全手指微微发颤,半晌才敢探出手去触碰诏书,当他拿起时,隔得近的,眼力尖的大臣比他更先看到诏书上的裂痕,有人惊呼道:“怎......怎么只有一半?”

    站在大殿后面的人听了,顿时倒吸了口凉气,更是仰着头去看。

    李福全缓缓展开手里的诏书,他身影一抖,惊愕地瞪大了眼。

    先诏竟然真的是一份残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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